清晨的敦煌城沒有想象中安靜。
古人大多起得早,賣早點的鋪子早已青煙裊裊,出城耕地的人在城門口排起了長隊,讀書的學(xué)子三三兩兩結(jié)伴而行。
這里的一切對辛艾來說都很新奇。
走到縣學(xué)一盞茶的功夫,硬是被她東看西看,拖成一刻鐘。
辛景滿臉不耐煩,又怕她惹出什么事回去不好交代,只好忍著等她磨蹭。
辛恭靖滿臉嚴(yán)肅跟在身后,絲毫不急,若是仔細(xì)聽就知道他此刻口中念念有詞,正在默默背書,心思全不在此。
三人好不容易挪到縣學(xué),天色已經(jīng)大亮,街上也喧鬧起來。
進(jìn)了縣學(xué)大門,辛景吁了口氣,終于擺脫這個累贅,縣學(xué)可容不得她搞事情。
學(xué)堂里此刻鬧哄哄,早上陸續(xù)進(jìn)來,都在嘈亂的尋找自己位置,交流昨日心得。偌大一個地方,擠了四五十人,各個年紀(jì)都有,全部混雜在一起。
辛艾因為年紀(jì)小又是剛來的學(xué)生,被安排坐在最前面靠邊的位置,這通常都是被關(guān)照的特殊學(xué)生。
她剛坐下,趙博士就進(jìn)來了,后面還跟著一個助教。
趙博士四十來歲,在古代已是高齡。道骨仙風(fēng)般清瘦,須發(fā)皆白。
后面的助教姓李,二十歲出頭,身材微胖,圓盤子臉,和趙博士是鮮明對比。
趙博士環(huán)視一圈,眾人自覺安靜,待他坐下,也無他話,拿起一本書就開始讀,滿篇之乎者也。
辛艾聽得一愣一愣,文言文晦澀難懂,看著講壇上滔滔不絕的趙博士,也不知道哪里來的激情。
努力聽了一會兒,實在不知所云。
只好無聊的發(fā)呆,手指在桌子上敲啊敲,腦袋不自覺的盤算。
她微微側(cè)身環(huán)顧一圈,沒幾個認(rèn)識。
她也不是里面唯一的女子,但是比她小的沒有,坐在身后的都比她大不少。
各個錦衣華服,一看就是士族大家出身,即使端坐在桌幾前也是姿態(tài)婀娜。
抬頭看了眼趙博士,他舉著書冊,邊讀邊捋胡子。
辛艾不適的挪了挪,跪榻太硬,腿有點發(fā)麻。
稍稍側(cè)頭,阿兄就坐在她斜后方,時不時的跟著趙博士點點頭。
辛艾瞇著眼審視他周圍,九、十歲的小孩都是扎的雙髻,臉也都是嘟嘟的嬰兒肥,誰是李暠來著?昨天天色昏暗,雖然沒記住臉相,但是長得可愛像洋娃娃的孩子這里一個也沒有,逃學(xué)了?
李暠此刻確實還在城外。
早起打了幾套拳,活動筋骨,之后出門隨意溜達(dá)去了。
這處屋舍就在宕泉河邊,隱匿在胡楊林深處。
遠(yuǎn)眺三危山,近處是鳴沙山的斷崖。
他沿著河道往南走,遠(yuǎn)處傳來隱隱的誦經(jīng)聲,再過去那邊就是仙巖寺。
他對佛經(jīng)沒什么興趣,也不愿打擾了沙門,于是掉頭往回。
不料竟有馬車在樹林里飛奔,這也太危險了!
他遠(yuǎn)遠(yuǎn)看著,本只是打算避讓開,可是越看越覺得不對,馬車左右亂竄,駕車的人沒有蹤影,車中傳來陣陣驚呼,似乎是馬發(fā)了狂,已無法控制。
眼見著就要撞到樹,車架必定四分五裂,車?yán)锏娜搜捎忻酰?p> 李暠幾個箭步?jīng)_上去,跳上車架,極力想要控制住馬匹,奈何到底是人小力薄,未能徹底扭轉(zhuǎn)方向,馬車驚險的擦過胡楊樹,撞得車廂一震,他差點被拋出去。
馬車倒是因禍得福,稍微減緩了點速度。
他側(cè)身趴在門框上,忽然看見一把劍正隨著車駕抖動在門邊,他毫不猶豫,撲上前,拔劍轉(zhuǎn)身砍斷韁繩。
一劍不斷,再來一劍。
韁繩被利落斬斷,馬兒狂奔,不過片刻,已不見蹤影。
車駕緩緩?fù)A讼聛怼?p>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剛才著急,握劍太過用力,竟是裂開了口,鮮血直流。
他皺著眉,從車簾上撕下來一塊布,使勁纏了幾下,當(dāng)做止血。
馬車?yán)锏娜梭@魂未定,跌跌撞撞的爬出來。
發(fā)髻散落,狼狽不堪。
尹恪以為救他的當(dāng)是俠義劍客,不曾想,竟是比他還小的幼學(xué)小兒。
他稍稍整理儀容,拱手道:“多謝仗義相救!”
李暠點點頭,見他沒什么事,轉(zhuǎn)身要走。
尹恪上前抬手微攔,問道:“你可是家住附近?”
“有事?”
“我暫住敦煌城內(nèi),馬車是無法再駕了,車童被甩出車外也不知傷勢如何,你若有認(rèn)識的人,可否相幫?我乃天水尹氏,單名恪,若能相助,必謝重金!”
李暠什么出身?且不說他生父是隴西李氏一脈,就是繼父宋氏,也看不上重金二字。
他在乎的并不是這個,而是天水尹氏。
不知道與繼父是否有來往?
他稍猶豫,還是決定先帶他去見繼父,讓他定奪。
此刻,宋僚正和夫人在屋前樹下,享受二人時光。
看見李暠回來,兩人并未覺得怎樣,只是沒想到后面會多跟了一人。
宋僚還未來得及詢問此人是誰,宋夫人見到李暠滿手鮮血,心里一跳,趕忙上前拉著他的手問道:“兒啊,這是怎的了?”
李暠見她滿眼心疼,安慰著:“阿娘,兒無事,只是不小心碰了手,看著血流得多,傷口不大?!?p> 宋夫人想揭開幫他清理傷口,被他直接伸手?jǐn)r住,對著宋僚道:“這是天水尹氏子弟,有事相求,請您定奪?!?p> 尹恪上前作揖,把來龍去脈對著宋僚又說了一遍,看著幾人衣衫平平,屋舍簡陋,估摸就是普通人家,許以重金必定會傾盡全力,于是道,“若能幫忙尋得車童,并送我們回到敦煌城,在下定會重金酬謝?!?p> 這對宋僚來說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好不容易尋得清凈,一日光景都不到就被打破,心里有些不舒坦。
“你是天水尹氏子弟?怎會來敦煌?”
“本是想尋郭君拜師求學(xué),路過這里,在仙巖寺聽了幾天經(jīng)?!?p> “郭君?郭元瑜?他不是在臨松嗎?你來敦煌做甚?”
尹恪有些不滿,快快去尋人就是,問這么多做甚?但眼前畢竟是求人的事,只好耐心答道:“先來看看郭君的故土?!?p> 拜師郭元瑜?若是真能拜上,說不定將來學(xué)成能念宋家今日之好,說上幾句話。
這么想來他心里舒坦了些。
從屋后牽來馬車,準(zhǔn)備先把幾人送回敦煌城,再叫人來尋車童。
馬車一拉出來,尹恪有些驚訝。
馬在這時是何物?非世家貴族不得駕馬。
車身低調(diào)華麗,他往慣常位置一看,竟刻有宋字,難道是他知道的那個宋家?
眼神來回在車和三人之見流轉(zhuǎn),他才驚覺自己看走了眼。
仔細(xì)回想之前言語舉止,未發(fā)現(xiàn)有冒昧之處,漸漸放下心。
另一邊,趙博士在講壇上唾沫橫飛,一個聲音聽久了就像念經(jīng)。
辛艾聽著聽著,感覺被催眠了似的,神魂早已飄走,只剩軀殼在這里堅持。
然而空蕩的軀殼又能堅持多久呢?
首先支撐不起的就是頭顱。
她此刻眼睛時閉時睜,腦袋也跟著不爭氣的耷拉著,像在垂釣,時不時往下一點,點過頭又抬起來再堅持堅持。
半夢半醒最是熬人。
作為第一天進(jìn)學(xué)堂的重點“照顧”對象,助教哪能放任她上課打盹?
李助教拿著教鞭,從她身邊經(jīng)過,跟往常一樣,敲敲桌子以示提醒。
他絕對不會料到今日這一鞭子會毀了課堂。
鞭子下去,第一聲,辛艾根本沒聽見。
第二聲她才驚覺。
竹鞭敲打桌面,聲音清脆,像是爆竹炸開。
半夢半醒之間以為有東西在自己面前爆炸,她果斷的站起來想跑。
可是跪榻豈是這么容易酣睡的?
腿腳早已麻木卻不自知,站起來的瞬間一步也邁不動,猶如千萬只螞蟻在啃噬。
最后就是“砰”的一聲,從桌幾前栽倒下來,摔在地上。
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趙博士長篇闊論被打斷,不悅的看著她,李助教驚呆在一邊。
辛艾準(zhǔn)備站起來重新跪坐,誰料到腳太麻,撲通一聲又跪趴下了。
助教見她年紀(jì)小,以為她是嚇得慌張跪著認(rèn)錯,原本訓(xùn)斥的話收回:“辛氏既已知錯,回去坐好吧?!?p> 她倒是想起,可是腿麻遲遲緩不過來,只好趴在地上悄悄給自家阿兄使眼色。
可惜辛景完全沒有明白。
耽誤時間一久,趙博士發(fā)現(xiàn)自己很難再講下去,干脆起身道:“今日課畢,放堂?!?p> 學(xué)生們面面相覷,從未發(fā)生過這種事,今天這么早就放學(xué)了?
趙博士既然已經(jīng)離開,李助教也不好再留,走的時候不滿的回頭看了看這個小姑娘。
辛艾提前結(jié)束課堂痛苦,喜不自勝,腿麻也瞬間好了。
出縣學(xué)時,日頭還早,讓她心情相當(dāng)愉悅。只有辛景和辛恭靖黑臉站在她身面,恨不得不認(rèn)識她。
太丟人了!
這些同窗以后要怎么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