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夫人醒來,發(fā)現自己不小心又睡著了,此刻已是傍晚時分,晚霞消退,暮色漸起。
榻旁的人早已由辛艾變成了宋繇,房間昏暗,宋繇怕影響她睡覺,只點了一盞小燈在看書,她一聲嘆息:“繇兒,你不必日日守著阿娘的?!?p> 宋繇見她醒了,立馬爬起來倒了杯水:“阿娘,您睡了挺久,先喝口水吧。”
宋夫人接過水,淺淺抿了一口,是溫的。
明明是四五歲天真無邪的年紀,卻事事為他人著想,她不知說什么好,這個孩子懂事得讓人心疼。
“去將你阿兄叫來,我有話與他說,你回房間看書吧,不必守著?!?p> 宋繇應是,替她蓋好被子,才往外走去。
李暠進來把門帶上,先去撥了一旁的火盆子,才走到宋夫人榻邊。
他已經束發(fā)之齡,小時候的嬰兒肥褪去,略微有了幾分成熟男子的風采,受宋僚影響,常年習武,身形挺拔,只是皮膚曬得有些黑。宋夫人想,他還是長得肖她多一些,眉目深邃,比她多了堅毅之感。明明是一幅招小姑娘的面孔,不知怎么就不得艾娘歡喜。
“旁的我也不想與你多說。”宋夫人開門見山道,“讓我放心不下的就兩件事,一個是繇兒,他太小,我若去了,你必定是照看不了的,送去宋伯母家吧。宋家雖然元氣大傷,但伯母是會教養(yǎng)的,宋家家風還在,他和宋家堂兄弟一起有伴,有伯母照看,我放心的?!?p> 李暠跪坐在榻邊,執(zhí)拗道:“阿娘不必這么早與我交代這些,日子還長著呢?!?p> “我的身體我還能不清楚嗎?早些交代,你也早做打算。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若去了,你無父無母,到了該議親的年紀誰來替你說項?阿娘見過的女子也不少,難得艾娘性子好,是個通透人。早兩年我就想幫你定下這門親事,奈何她不同意,甚至怨我至今。我今日借著病,探了她口風,還是不愿與你……這事你怎么想?”
“兒沒什么想法?!?p> 這是什么木魚腦袋?
宋夫人氣得錘了一下他的頭:“你給我好好想想,若是有意不好意思開口,阿娘便厚著臉皮上門再去求一次親?!?p> “阿娘,您還是先養(yǎng)好身體吧,別為這事操勞了?!?p> “我至多給你一個月,你想明白,是艾娘還是其他哪家娘子?!币娝€是不為所動,宋夫人硬的不成,只好委屈道,“阿娘如今只有這事放心不下,難道你還要我把這帶到地府去見你親父嗎?”
李暠閉著眼,不忍她如此傷心:“您別說了,兒知道了?!边^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道:“她是個有主見的,不會因為旁人同意這門親事?!?p> 宋夫人這才琢磨過來:“就是說你也想過娶她,只是沒找到辦法了?”
李暠點頭。
“她過幾日給我送一幅佛像來,機會我給你尋好了,能否抓住看你自己?!彼畏蛉俗旖俏⒙N,這個木魚疙瘩,還有救!她稍稍放心了點。
辛艾打了個噴嚏,心想難道有人念叨她?
拿著筆在榻前呆坐了一會兒,想事時不自覺的咬著筆頭。
既然答應宋夫人送一幅佛像與她,還是得畫的。但是此時敦煌大部分為北傳佛教,這會兒的阿羅漢佛和她從小接觸的漢傳佛教羅漢是不一樣的,想來想去覺得腦海里不是太清晰。看來明日還要去一趟仙巖寺,找找是不是有可參考的書能借。
墨都磨好了,隨手提筆畫了一幅飛天圖。
畫中飛天上身半裸,下著長裙,飄帶隨身體起舞,頭發(fā)梳成兩個髻,面龐清秀,手捧箜篌,神態(tài)安詳,似在彈奏,沉浸在樂聲之中。
是西魏時期的飛天圖,筆法在有些地方還有點不流暢,整體來說比當年來的時候好了許多,這幾年也沒白練。
第二日縣學下課后,辛艾回家遣童子駕車,帶她去仙巖寺。
她剛爬上牛車,準備從側門出,就被辛景給攔下了。
“阿兄這是作何?”她不明白辛景攔著她做什么。
“下來吧,我們換一駕?!?p> “為何要換?”
辛景興奮的拉她下來,往門口帶:“你是要去仙巖寺吧?李暠也要去,他帶我們一起?!?p> 辛艾皺眉問:“他為何要去仙巖寺?”
“呃……為宋夫人祈福吧?”辛景想了想道。
“那你又為何去?”
“陪你??!”
她總覺得哪里不對,還沒想明白,就被辛景拉到了門口。
門口停了一輛馬車,李暠站在一邊等他們。
“艾娘,怎么樣?李暠知道你去仙巖寺特意駕了馬車來,比家里那牛車好吧?”辛景如同獻寶一般。
“不對!”這會她腦子才轉過來,“他怎么知道我要去仙巖寺?”
辛景得意的道:“當然是我說的??!”
辛艾無語,當即踢他一腳泄憤。
辛景這一腳挨得莫名其妙,但是他心態(tài)好啊,這不算什么,仍然開開心心的拉著她跟李暠打招呼。
無視兩人的熱絡,她一聲不吭上了馬車。
一路無話,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到了。
辛艾無語感慨,馬車果然是快,還比她那牛車平穩(wěn)寬敞,就是待得有些尷尬。
下車之后她直奔寺中,在門口卻又停下腳步。
不少沙門忙著在仙巖寺原來幾座石塔后方辟新地,她眼晴一亮,趕忙上前叫住一位小沙門,問道:“小師父,請問這是要修什么嗎?”
“檀主,近日過往來了不少僧伽,寺院精舍不夠,正在籌建?!?p> “哦……”辛艾想了想,問道:“可有一位名喚樂僔的大師?”
“小僧未曾聽過此名,檀主或可問問其他師父?!?p> “謝謝小師父。”
辛景看她笑得賊眉鼠眼,在一旁問:“樂僔大師是誰?”
辛艾看了他一眼,樂僔當然是開鑿莫高窟的第一人??!可這要怎么說?干脆當做沒聽見,抬頭看了看索靖題寫的“仙巖寺”幾個字,抬腳跨進寺院里。
李暠在一旁演繹了什么叫做透明人,他只當什么都沒發(fā)生,跟著一起進去,獨留辛景一人在后頭。
辛艾進去之后直奔藏經閣。
“法戒大師!”
之前偶爾來仙巖寺轉悠,跟寺里的師父都混了個眼熟。法戒大師是個很好說話的人,辛艾還贈過他她自己譽抄的王羲之那版《法華經》,后來才知道這緣分,那版內容居然是仙巖寺的開創(chuàng)者竺法護大師所譯。
“檀主近來可好?”
“自然好,可否進藏經閣一觀?”
法戒大師爽快的答應。
打開藏經閣的大門,里面昏暗一片,大師在門口點了盞油燈遞給她,叮囑道:“小心燈火?!?p> 辛艾點頭接過油燈,小心的護住燈芯,轉頭準備關門,發(fā)現李暠跟在她身后。
“你不是來給宋夫人祈福的嗎?跟著我做甚?”
李暠直言道:“你如此舉著油燈找書也不方便,我可幫你?!?p> “我阿兄不是在嗎?要你作何?”辛艾探頭尋找辛景,卻發(fā)現根本不見蹤影,她咬牙道,“算了,我自己……”
李暠沒等她說完,直接接過她手上的油燈往里走去。
佛門凈地,辛艾呼出一口氣,懶得和他爭執(zhí),隨他去吧。
“你要找什么書?”
辛艾舉目四望,屋子里堆滿了經書,前面的架子上多為竹簡,貴重的紙質經卷都在后頭。書架層層疊疊,但是好在書卷上都寫有標簽,分類清晰。
“佛像類的?!?p> 兩人在昏暗的燈光下細細尋找,看到感興趣的畫像,辛艾小心的一卷卷拆開來,李暠給她舉著燈,等她慢慢的看。
辛艾看著一卷卷精美的畫像愛不釋手,干脆又出去找法戒大師借了筆墨,就著一邊的矮榻臨摹起來。
李暠就在旁邊耐心的等著她。
她拿著筆的手瑩潤纖細,認真的側臉在昏暗的燈光下格外吸引人,他不自覺的摩挲起手指,希望此刻手指是摩挲在她的臉上。
這一刻的想法讓他心里一驚。
看見她快速的畫完一幅,他細心的把原畫卷起來,重新放回原處。
時間不知不覺,辛艾已經完全忘記她是來干什么的了,直到眼睛有些發(fā)酸,抬了抬僵直的胳膊,才意識到已經臨摹了好幾幅,正事差點給忘了。
李暠看著她突然開始收東西,問:“怎么不畫了?”
辛艾無語的看著他:“我正事還沒干。”
“你要找什么?我?guī)湍阏铱煲稽c?!?p> “宋夫人讓我?guī)退嬕环⒘_漢像,我沒見過,找看看有沒有可以借鑒的內容。”
“好?!崩顣闭f完就開始在畫像堆里翻尋。
直到兩人翻了個遍,也沒找到。
“別找了,我去問問法戒大師?!彼纱嗥鹕砣ラT口。
剛推開門,明媚的陽光照射進來,刺痛了她的眼睛,淚眼不自覺的溢滿眼眶。
身后伸出來一只大手,擋住了她的眼睛,也擋住了灼目的日光。
辛艾使勁眨了眨眼,溢滿的淚水滴落在李暠的手掌。
手掌上淚比太陽還要灼熱,灼得他手心發(fā)疼,可是他一動不敢動,靜靜等著她眼睛緩和,直到他的手被輕輕推開,才收回來放到背后。
辛艾抹了下眼睛,看見門口站著的法戒大師,問道:“師父,本院可藏有阿羅漢像?”
“無?!?p> “那可否告知,阿羅漢佛是何樣?畫像應當如何?”
大師看著她,打了個偈語:“佛本無相,相由心生?!?p> 辛艾啞口無言,又頓時了然,雙手合十道:“多謝大師?!?p> 繞了一圈走到捐香的地方,扔了幾個銅板聊表心意。
她邊往外走,邊傻笑起來,是她狹隘了,總覺得什么佛就應該是什么樣,卻忘記了,佛像本來就是由人創(chuàng)造,全憑創(chuàng)作者個人隨心而行。
走到門口想起來剛才臨的畫沒拿,又轉身準備回去,卻看見李暠正抱著畫卷跟在她身后。
李暠不知道她為何轉身,遂問道:“怎么了?”
她尷尬道:“忘記我阿兄了?!闭f著又進去寺廟尋找辛景。
兩人找了一會兒都沒見著人,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暠提議:“還是回馬車等他吧。”
回了馬車,發(fā)現辛景在車里睡得正熟。
辛艾爬上去,輕輕踢了他一腳:“呵……你屬豬的???”
辛景迷迷瞪瞪的坐起來,打了個哈欠:“你們倆可真慢?!?p> 這下提醒了辛艾,對李暠道:“你不是來祈福的嗎?”
“心中有佛,所見皆佛。”
……
行吧,看在他做牛做馬的份上,說什么就是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