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月來,吐蕃一路東進,河西隴右之地早已收入囊中,據傳就快要攻到長安城。
崔翁也已離京,領命去了辛云京鎮(zhèn)守之地河東。
家里又只剩她與崔大二人。
那人大約知道自己暴露,便放棄了,辛艾之后再沒發(fā)現(xiàn)有人跟蹤她,她到至今也沒想明白那人究竟是圖什么。反倒是崔大,每次出門都跟她一起,本以為他是出門辦事順路,結果總是跟著她走一圈,就回來了,問他也不吭聲,她就當他是想吃酒不好意思說。
長安城內一眼望去,仍舊是百姓安居樂業(yè),歌舞升平之景,既不擔心吐蕃的軍隊,也不擔心河東的回紇,戰(zhàn)事仿佛離他們很遠,只因這里是唐都,他們都相信代宗會派兵死守。
可辛艾不這么想,她可記得歷史上吐蕃攻破過長安城!只是忘記了具體年月。
書到用時方恨少,事非經過不知難。
她現(xiàn)在也只能兩眼一閉,努力賣畫,多掙點銀錢傍身。
自入秋,眼皮就不停的跳,總感覺有大事要發(fā)生,吐蕃越打越近,鬧得她最近不怎么敢四處閑逛,只有送畫的日子才不得不出門一趟。
將畫卷好,裝進囊袋。
崔大見她要出門,說話有些猶豫不決:“你要出去?”
“嗯,去送畫,你要一起嗎?賣了錢請你吃酒?!?p> “今日不了,阿爺來信,讓我出城去幫他辦點事。”
“崔翁來信了?”
崔大也不知道阿爺為何叫他收到信務必出城,信中完全沒有提到李辛氏如何辦,猶豫著要不要叫她一起出城,想起來最近的夢,一時不能明白自己對她到底是何種感情,糾結道:“你今日不若家里待著,等我回來有些事與你說?!?p> “這也是崔翁交代的?”
“那倒不是,只是我今日有事不能陪你去……”
“哦,早已沒人跟蹤我了,你大可放心。我快去快回便是,你出城辦事來回時間必定比我長,我會在你之前回來的。”
崔大猶豫半晌,覺得也是這個理,心里那些疑惑等回來問也不遲,于是點頭同意。
眼見她打開門,一只腳已經踏出門框,他突然問道:“你夫君是個什么樣的人?”
辛艾回頭看向他,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這個,想起他最近古怪的行徑,琢磨大約是崔翁對她仍舊不放心,于是含糊道:“能文能武,是個很好的人?!?p> “那他是因何而逝呢?”
辛艾垂眸斂目,心里有些不快:“說來話長,等回來再說吧。”
說完她“砰”的使勁關上門,快步走出安邑坊,剛到東市門口,就遇上了康季。
心情不好,本來不打算和他多聊,可是他東拉西扯,完全沒有結束的意思,而且他臉上也是一幅心事重重、不甚開心的樣子,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只好停下來多扯了幾句。
康季來回來去也沒說出點東西,總之就是思鄉(xiāng)情切,這些她都幫不上忙,她要能行,倒是想回敦煌看看,想到出門時崔大問的那些話,恐怕她才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
好不容易看他情緒平穩(wěn)了些,辛艾找到機會告辭,還沒進東市大門,就傳來了急促的擊鼓聲。
辛艾抬頭望向鼓樓,遠沒到閉市時間,東市的門居然就這樣關了。
鼓聲突然變奏,遠處城門冒起濃煙,貌似著了火,不久就傳來殺喊聲和驚慌的哭叫聲,四周頓時一片混亂。
變故只是剎那。
“吐蕃打進來了!”
“殺人了!殺人了!”
“?。】炫馨?!”
周圍迸發(fā)驚亂的叫聲,百姓四處逃散。
辛艾忍不住罵天,這是什么狗屎運!
她只好往回跑,看看能不能先回安邑坊找地方躲避。剛跑兩步,又被康季給抓住了袖子,她頓住腳步,急忙轉頭道:“怎的了?你不跑嗎?抓我做甚?”
康季氣定神閑的問:“你要去哪?”
“逃命呀,吐蕃打進來了!”
“其實你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辛艾沒琢磨過來:“這是什么意思?”
“你回頭看看?!?p> 只見遠處一人騎著高頭大馬飛奔而來。
直到那人近在她眼前,她才看清他的面目。
踢踏的馬蹄聲一下下捶打著她的心臟,難以置信!
她凝神屏息看著他的臉,生怕呼吸重了將面前的幻像吹破。
那人的面容沒有絲毫改變,臉頰上的小痣一清二楚,唯一不同就是左耳掛了一串綠松石耳墜,是吐蕃人獨有的裝飾。
辛艾愣在那里不知道要作何反應,回頭看了眼康季,他絲毫不意外,反而露出了松快的笑意。
她抬起手,指向馬上那人:“李……”
話才開頭,那人一把將她拉起,擄上馬背,飛奔而去。
馬匹在長安城內快速穿梭,身后是震天的殺喊聲,以及吐蕃軍隊劫掠四起的漫天煙火,而馬上這人未受絲毫影響,一切仿佛與他無關,游離在這個混亂的世界之外。
他神情肅穆,眉頭可見的微微皺著,她還恍惚在夢中,不確定的抬手,想撫摸一下他的臉,卻被他稍稍往后一避,躲開了。
馬匹并沒有跑很遠,他直接騎進了一間小院。馬還未停穩(wěn),他抱著她跳下來,把她推給旁邊的女奴,轉頭用藏語對周圍的人交代了幾句,完全不理會她。
匆匆而來,匆匆又走。
辛艾一句話都沒來得及問,就被身邊的女奴拉著去了后院的廂房。
屋外火光沖天,各種不堪的聲音此起彼伏,難以想象是一幅何等慘烈的景象。屋內靜悄悄,沒有侍女仆從,只有她一個人坐在床榻上,等到天黑也沒有再見到那個人。
一連兩天,她仿佛被遺忘在這里,無人來見,無人提及,就連那匆匆一面相見的人,也像是夢境幻影。
有心想要出去看看,門口把守的士兵舉著武器,不準她離開院子半步,不管她問什么,那兩人都一言不發(fā)。
月光透過床沿照進臥房,十月的長安夜晚稍有些冷,床上那人睡相不好,一截藕臂伸出被子外面,與之呼應的還有白得發(fā)亮的細腿,圓潤的腳趾依然壓在被子上,如同泛著銀光的上好玉珠。
她的臉和當年“離開”時沒有絲毫變化,連一絲皺紋都不曾增添,可是他呢?
榻邊站著那人舉起手,涌出一股想掐死她的沖動。手虛空懸著,沿著臉頰直到脖頸,稍一使勁便能扭斷這百年來的牽掛,再次甩脫這個無情的女人??上г鼓畈⒉怀志茫降谆髁烁鼭獾纳钋?,還是舍不得。
一陣夜風吹來,身上的寒氣又多了幾分。
“真是個無情的妖女?!?p> 他懶懶的收回手,脫了衣物,掀開被子,把床上那人的手腳塞進去。
睡得迷迷糊糊間,冰涼的手突然觸摸上她,帶進來一陣冷風,辛艾一個哆嗦,嚇得差點驚叫出聲。
那人翻身按壓住她,棲身而下吻住她欲喊的唇。
“艾娘?!?p> 一句沙啞的呢喃聲讓她清醒過來,又讓她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身上是清爽的松木氣息,完全不見戰(zhàn)火硝煙。辛艾在黑暗中伸出雙手輕輕從他眉骨撫摸到鼻梁,再到臉頰,疑惑的喊出一聲:“李暠?”
回應她的是更加炙熱的糾纏。
她的心尖都跟著滾燙得發(fā)顫,聲音也跟著顫抖:“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p> 他又何嘗不是呢?
上一世的寂寥等待,這一世的苦心尋找,想起過往,他心如針扎,等了這么多年終于找到她,到底還是失而復得的歡喜占滿了心尖,苦痛暫時收斂。
“艾娘?”
“嗯。”
“艾娘。”
“我在。”她伸手擁著他的脖子。
“艾娘?!?p> “李暠?!?p> 這一聲李暠讓他徹底瘋狂,再也管不上許多,只想讓她再次徹底屬于自己,以證明這是一個真實存在他身邊的人,而非妄念。
他等了太久,還好終于等到她。
太多的話,太多的疑問沒有問出口,辛艾想著,總有機會的,只是沒想到,這一等兩人在床榻上廝磨了三天。
直到第三天的清晨,有人在門口不知道嘀咕了什么,李暠才終于從床榻上離開。
他起身的時候,細嫩的手臂不小心跟著伸出了床帳外,手臂上被啃咬的青紫痕跡略重。
他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輕輕的握住重新塞回被褥里,確認她還睡著,拉好床帳才離開。
出門時對著門口的守衛(wèi)命令道:“叫蕓奴過來,看好她,不準離開半步?!?p> “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