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蕃攻占長安十一天后的清晨，朝霞未醒，一輛馬車從開遠門駛出，車上的某人同樣未醒。
李暠看著她的睡顏，忍不住伸手撫摸，可惜車上這人毫無所覺，他忍不住翹起嘴角，這些年到底沒有白謀一場。
他只是為她而來，本就沒想占著長安一直硬打，如今大計已成，人已入懷，讓吐蕃趁機大肆劫掠足矣，長安已是棄子。而且他的下屬來報，郭子儀在藍田、武關(guān)一帶已經(jīng)召集了部分舊部，準備打回來。
得人心者得天下，唐還遠未到失天下之時，吐蕃退軍勢在必行。
辛艾聽說要走，歡呼雀躍。她本就不屬于這個時代，對長安也沒有那么深的感情，這一年沒有給她留下什么好的記憶，如今走得毫無留戀。
她來時，這座歷史上最大的都城還是繁榮昌盛之景，離開已是滿目瘡痍，這個偉大的王朝即將走向沒落，遙遠西邊的敦煌如今正值鼎盛，她更想念她的敦煌城。
半夜收拾好行裝，本以為又是如同當年去隴西奔波的一路，沒想到這次馬車過于舒適，還沒出長安城她就睡著了。
隴右道早已被吐蕃占領(lǐng)，馬車一路疾馳，李暠坐在車上，暢通無阻，無人敢犯，辛艾就這樣睡了一路。
剛出城時只有他們兩人和車夫，乘著馬車一路往西，身后跟著的人越來越多，等她到隴西反應(yīng)過來時，車后已經(jīng)跟了一隊幾十人的騎兵。
百姓看到兵士第一反應(yīng)就是避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性命最要緊，換個政權(quán)顯然對他們來說并沒有那么不可接受，他們更愿匍匐在佛祖腳下，祈求心中的太平。
一路行來，大小城鎮(zhèn)皆是佛寺道觀林立，朝拜的人絡(luò)繹不絕，處處都是香火氣息，這些佛教寺廟在吐蕃的管理下未見頹敗，反而更顯鼎盛。
經(jīng)過天水時，她又想起來尹氏，好奇道：“你真的未曾對她動過心嗎？”
“她？誰？”
“尹葳?！?p> 李暠有些無奈：“艾娘，我和她真的什么都沒有?！?p> “你們畢竟一起相處了這么多年，總歸……”
“她志不在此。”
辛艾垂著眼，沒有說話。
李暠喟嘆一聲：“你以為她是為何答應(yīng)再嫁？她比你想象的戀權(quán)?！?p> “?。俊庇洃浿行r候那一面，她還是天真可愛的孩子啊。
“尹氏與馬正元本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馬正元意外亡故，她亦未從傷痛中走出，不過是和我一樣——痛失所愛的可憐人罷了。你在畫上寫了會再見，我只想好好等你，又怎會再想其他人？嫁娶之前早已與她商議好，將來我若是有幸能奪權(quán)，會分權(quán)一半與她，她才答應(yīng)再嫁，成婚的前三年我可與她一句話都未說過，后來的交談也不過是形勢所迫，僅限于政事。這世上，只要有足夠多的利益，為何不愿？她的野心大著呢?！?p> 辛艾眼睫顫動，“痛失所愛”這個詞深深刺痛了她，他妥協(xié)如此多，只是因為篤定她寫在手札和畫上的那些話。
李暠輕撫著她的后背，隨即又捏了捏她的耳垂，眼中閃過一絲難以壓抑的瘋狂：“艾娘，你發(fā)誓不會再離開我了，好不好？”
“嗯，”她的承諾始終不敢說出口，只好拐彎道，“李暠，不管發(fā)生什么，我們始終都會相遇的。”
聽到這話，李暠閉上眼，不敢往下想，他怕深想下去會失控傷害她，只好安慰自己現(xiàn)在她在身邊。
“我們?nèi)ツ睦?？?p> 這些天來一路往西，很明顯是去往敦煌，可是李暠如今的身份，身后跟著這么大隊人馬，敦煌還沒被吐蕃攻下，她不能確定。
“先帶你去個老地方?！?p> “嗯？”除了敦煌，還有什么老地方嗎？
馬車搖晃不穩(wěn)，雖然唐朝路況比前涼時好了很多，但是山路依然難走。
下車時，辛艾揉了揉腰，這一路也太難捱。
“你們留在這里等?！崩顣被仡^對著身后命令道。
山溝深處，又是崎嶇的蜿蜒小道，辛艾好像想起來了這個地方。
“是石佛洞嗎？”
她迫不及待的往前走，看見李暠在后面磨磨蹭蹭，還不忘催他快一點。
“石佛洞？”形容得還挺貼切，這山洞里面可不是就一座大的石佛像嗎？
辛艾爬到平臺，熟悉感撲面而來，這正是李暠冠禮回去路上，他帶她來過的石佛洞。
摸著門口的石壁，沒想到，幾百年過去，這里毫無變化，里面依然幽暗昏惑，香火裊繞。
洞壁經(jīng)歷百年熏染，黝黑如墨。
辛艾轉(zhuǎn)身抱住他，閉眼靠在他懷里，聞著馥郁檀香，心中感慨萬千，積了多少福才會遇到這么一個人？
生死由命，命運輪回，卻是只能靠天。
她突然想起來件事，悄聲問道：“你的墓后來被盜了，你知道嗎？”
“葬建世陵，于酒泉西15里？你說的是這個？”李暠笑看著她，“我這么傻嗎？寫入史書告訴別人我埋在哪，讓大家都去挖？”
“那個不是你的？”
“是我的，是假的?！彼麛孔⊙凵窨粗拔业氖呛湍愕囊鹿谮Ｂ裨谝黄?。”
辛艾張大嘴，不敢置信：“我……衣冠冢？在哪？”
“宕泉河邊，想去看看嗎？”
“呃……”自己的衣冠冢就算了，可是李暠前世尸骨埋在里面呀，這也太奇怪了，“你去過？”
他搖搖頭：“沒有，派人去看過，墓還好著。”
“那也不要了吧?！庇行﹪樔?。
她看向石佛像，沒頭沒尾問了一句：“你信佛嗎？”
李暠低頭斂眉，說了句毫無關(guān)系的話：“達扎路恭信苯教?！?p> “苯教是？”
“吐蕃的原始教義?！?p> 辛艾抬頭看向他：“你說達扎路恭信苯教，那李暠呢？”
他沉默不語。
“你信佛了？”
“你說呢？”李暠看著她，用手捋了捋她的頭發(fā)，“我能重生來到這里再遇見你，如果不是佛祖顯靈，還能怎么解釋？”
重生這事辛艾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釋，只覺得兩人重生一世還能遇見，太難了。這一年多少次夢中哭醒，心中委屈，看到他才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歷的苦難要比她多得多，她那點小委屈根本就算不上什么。
“只要能遇到你，拜佛算什么？管他什么妖魔鬼怪，能幫我達成心愿的，我都心甘情愿?！崩顣碧鹚念^，卻見她眼眶溢滿了淚水，頓時慌了，邊擦邊道，“你哭什么？我惹你傷心了？你不喜歡我不信就是了。”
“不是，”她擦了下眼淚，“我只是希望你心里能舒坦一些?！?p> “艾娘，你為何不信佛？”
辛艾的眼前突然閃現(xiàn)很久前的一幕，她緩緩道：“小的時候，阿娘曾經(jīng)說過，世人多寄于佛祖來達成自己的心愿，可佛祖若是真的存在，又怎么忍心看著世間生靈涂炭呢？我不信佛是因為我知道心愿只能靠自己達成。”
李暠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抬頭看著佛像慈悲的面容：“還真說不好，也許他是不忍我受的苦，才讓我來到這里，再次遇到你呢？他是眷顧我的，他聽到了我的請求，而且?guī)臀覍崿F(xiàn)了，死而復(fù)生，這不是靠自己可以達成的。你和我其實一樣，我的心愿是你，我追隨你而來，你的心愿是看到繁盛的莫高窟，于是追隨它而來。”
辛艾也轉(zhuǎn)頭看向佛像，眼前浮現(xiàn)莫高窟后世的模樣：“莫高窟是信仰，是另一片凈土。”
她說到信仰，眼中有光，他的眼神不自覺變得溫柔：“艾娘……我的信仰是你，凈土是你，只為了你。”
辛艾震驚的抬頭看他，他的眼神堅定到讓她心慌，變得偏執(zhí)而瘋狂，這讓她有點害怕，試圖解釋道：“不是這樣的，你有你的使命，上一世是西涼，這一世也一定有其他的事是你必須要做的?！?p> “也許吧?！彼幌朐俸退q駁，獨自走到佛像前，拿起被前人遺落未點的香枝，借著燭火點燃，虔誠的叩拜。
上一世沒有給他機會選擇，這一世他不會再重蹈覆轍。
辛艾看著他的背影，淚光閃爍。
兩人準備離開時，他在身后小聲說了一句：“艾娘，人前不能再提李暠，此世間再沒有李暠?！?p> 辛艾回頭看他一臉平靜，心中有所觸動，隨即又有一些了然：“我會記得在別人面前叫你達扎路恭。話說回來，苯教教義……我們的關(guān)系……對你會有影響嗎？”
她不是太懂，一般來說，一個地方宗教，大概率都會排外，而他又是位高權(quán)重，因勢聯(lián)姻或者教義限制，兩人想光明正大在一起似乎會變得困難重重。
“艾娘，沒有人能阻止我們，誰敢來，我便遇鬼殺鬼，遇神殺神！”李暠咬牙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