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聲在山谷里呼嘯,吐蕃的冬季正當(dāng)時。
窗外巍峨的雪山在藍天的映襯下,始終如一,是他此世從小看到大的風(fēng)景。
本以為這次回來三五天,便可作別,不料耽擱了這么長時間。
巴賽囊私下鼓動家族里的佛教弟子來勸他改教,底下小動作不少。恩蘭家族部內(nèi)人心不齊,信仰即將崩裂,何況吐蕃其他各部?如此一來,佛教勢力必會快速壯大,贊普很快就不必再顧忌苯教大臣。
那兩個傳言他心有所愛的年輕人便是新加入的佛教徒,央金跟著查了半月,這兩人常和尚贊摩的族人一起玩,從那邊聽來的傳言。
達扎路恭伸手揉了揉發(fā)漲的額頭,尚贊摩這個大禍害,人不在還能攪和出來事。吐蕃各部不合已久,族內(nèi)又卷進教派斗爭,這事還不知道有沒有巴賽囊的手筆。
幸虧此事還未傳到贊普耳朵里,尚在控制范圍之內(nèi)。
以防這種事情再發(fā)生,他得做點什么表個態(tài)。那兩個亂說話的年輕人,敲打太輕起不到作用,罰得太重又有小題大做、仗勢欺人之嫌,畢竟因為功績碑一事,他的地位已不可同日而語,族長見著他都要禮讓幾分。
那兩個人被關(guān)在羊圈已月余,遲遲未罰。族中只當(dāng)小孩子說錯了話,沒當(dāng)一回事,關(guān)著就關(guān)著吧,權(quán)當(dāng)長個教訓(xùn)。
而勸他改教一事沒人敢當(dāng)著他的面吭聲,他也就一概當(dāng)做不知。
“砰,砰?!?p> “誰?”央金從火堆前站起身問道。
達扎路恭已經(jīng)在窗前看了半天的風(fēng)景,早就看清了來人——是犯事人之一尕讓的娘親娜日措。
他朝央金點了點頭,央金才把門栓解開,請她進來。
娜日措笑容和藹可親,她也尚且能算是看著他長大的。
之前本就見面不多,再看到他,陡然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出落得挺拔威嚴,想起自家一月未見,那個不成器的兒子,趕忙道:“尕讓整天在家皮的,山上的牛也沒好好放,成天跟著人到處亂跑……”
他以為她是想來接兒子回去,沒等她絮叨完就直接打斷道:“犯了錯就要罰,只是現(xiàn)在還沒到時候,他還不能走?!?p> 他說得干脆,一口回拒。
“不是,不是,我不是來接他回去的,犯了錯是要罰?!闭f著她突然有點不好意思,猶豫半天,還是膽大的張口道,“我是想讓你看看他妹妹。”
說著,她把身后的小女孩拉出來。
女孩不過十來歲,沒見過什么人,看到達扎路恭之后十分羞澀,躲在娜日措身后只露出了半邊小腦袋。
他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還有個人,瘦瘦小小一個,站在她身后被擋得嚴嚴實實。
他看了一眼,沒明白什么意思,回頭看了看身后的央金。
央金面無表情。
“大人您看看她可以嗎?”
“可以什么?”他完全沒明白。
再轉(zhuǎn)頭看央金一眼,他憋著笑搖了搖頭。
達扎路恭皺著眉,猜來猜去猜不透,干脆直接問:“這是什么意思?”
“大人年紀也不小了,雖然常年在外,娶妻生子也不能耽誤了,尕讓他妹妹小了點,但是對大人十分敬仰……”
他終于聽明白了意思,黑著臉轉(zhuǎn)身,頭也沒回,扔了手上端著的茶杯就走了。
“大人,大人這是何意呀?”
難得見他吃癟一回,央金大笑道:“女兒您領(lǐng)回家吧,大人早已經(jīng)有了打算,不勞您操心啦!”
娜日措聽完,以為達扎路恭在族里有了中意的對象,只能無趣的回去了。
回家路上一琢磨,自家閨女確實膽小上不得臺面,也不知道這好事是落到了誰家頭上,到家就四處宣揚了起來。
幾天之后,各家都開始帶著女兒上門,想看看自家女兒是不是他的心上人。
達扎路恭看到這場景,又想起了前涼時艾娘死后那幾年,那些人替他張羅的一幕幕。辛艾不在身邊,他壓抑已久的思念突然變成怒氣噴發(fā)。
叫人去羊圈押了阿沛和尕讓出來,直接上了山。
圍觀眾人不明所以,紛紛跟去。
直到跟著到了祭臺,眾人臉色大變。
“除去衣物,綁于祭臺!”他怒道。
娜日措本是跟來看熱鬧的,哪想到會看見兒子受罰,在人群中大喊道:“不可!不可??!”
推開眾人就要往上沖,被旁邊守著的士兵一把攔住。
他們原本就是信奉苯教,上祭臺是多大的懲罰不言而喻,重則命就沒了,不過是些閑言碎語,哪至于此?
人群中有些改信了佛教的人哪還看得了這場景,但是達扎路恭地位在那里,他們不敢阻攔,干脆一甩頭,悄悄下山,看看能否找到人來勸一勸。
行刑的士兵手腳沒停,迅速褪去他們的衣物,然后捆綁在架子上。
等一切準備好,他站在祭臺旁大聲喊道:“今日有犯口忌者,曝曬三日,行刑于此。”
說完頭也不回,帶著央金就走了,祭臺被一群士兵圍著,不得靠近。
娜日措失了魂一般癱坐在地上,這么冷的天,三日怎么撐得過?趕緊跪地叩拜,祈求日神大發(fā)慈悲能幫幫這兩個孩子。
那些來一睹他風(fēng)采,期盼能嫁予他的姑娘們都煞白了臉,更有甚者在一旁哭哭啼啼,再也不敢有一分妄想招惹這個殺神。
回到住處,他問央金:“如何了?”
央金深知他已經(jīng)被逼到極限,再也不耐煩等下去,趕忙道:“詔書午后即到?!?p> 達扎路恭臉上的陰霾散了些,等午后拿到詔書,即刻收拾東西趕去邏些。
等了這么久,終于等來了。
如今已經(jīng)三月,他回敦煌的契機終于來了。
下馬時,正是黃昏,夕陽映襯下的布達拉宮散發(fā)著金光。對面的功績碑已經(jīng)開始動工準備修建,他甚至懶得回頭看一眼,直奔赤松德贊的大殿。
“我的好大論,你總算來了?!?p> “是?!边_扎路恭恭敬的對他行禮,希望他趕緊說正事。
赤松德贊高興的拍了拍他的肩,指著大殿對面道:“你的功績碑已經(jīng)在修了,你可有看見?!?p> “是。”
“你怎么看著不是很開心呢?”
“臣下想去戰(zhàn)場?!?p> “為何?”
“臣下收到奏報,仆固懷恩反了?!?p> 赤松德贊面色平靜的看著他:“尚結(jié)息和尚東贊都在戰(zhàn)場上呢,他們已經(jīng)拿下了涼州,你安心待在邏些幫著處理內(nèi)政即可?!?p> 達扎路恭捏著拳,所有的部署都是他安排的,如今不讓他去,他要怎么見得艾娘?
“仆固懷恩被逼叛唐,和辛云京大打出手,其子仆固玚被郭子儀斬殺,河?xùn)|大亂,此時正是我們的好時機?!?p> 赤松德贊臉色變得不善。
這么想立功?他已經(jīng)為他修了功德碑了,他再立功,要賞賜什么?苯教勢力已經(jīng)讓他很頭疼了,說到這里,他想起來之前巴賽囊的建議。
“我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交給你?!?p> 說著,他拍了拍手,巴賽囊從殿外走了進來,手上拿著一軸畫卷。
赤松德贊接過畫卷,徐徐展開,是一幅寺廟圖紙。
“我準備派你去復(fù)修桑耶寺,修成便是大功一件,你說可好?”
達扎路恭看了眼巴賽囊,又看了眼赤松德贊,頓時了解了他們的用意。這是羞辱,也是逼迫,讓他一個苯教大臣去修佛教寺廟,出于他現(xiàn)在的立場,他堅定的說了一句:“臣不去?!?p> 赤松德贊咬著牙把話又說了一遍:“桑耶寺乃是大寺,你建好了,便有大賞?!?p> “臣不去?!?p> “你別妄想再去戰(zhàn)場,不去修寺便流放北地!”
流放?
達扎路恭眼神一閃,更加堅決道:“就算流放,臣也絕不去修佛寺!”
“簡直無法無天!別以為吐蕃沒你不行!”赤松德贊氣得指著他怒道,“問你最后一次,修桑耶寺,你去也不去?”
“不去!”
赤松德贊氣得上去踹了他一腳,對旁邊的士兵喊道:“把他拖出去,施鞭刑,流放北地!”
一頓鞭刑,打得他后背皮開肉綻,若是其他人,估計早已昏厥過去,可是他精神異常興奮,嘴角甚至泛起了絲絲笑意。
等了半年的機會終于……雖然和計劃有所不同,但是——
艾娘,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