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來臨,沙州飄了一場大雪。
鳴沙山和莫高窟難得不見黃沙,唯見一片白茫茫。
天氣太冷,土被凍硬,洞窟內(nèi)無法作畫,辛艾和李長生干脆回了城。幸虧這次回得早,不然又要被困在風(fēng)雪中。
屋內(nèi)炭火燒得足,辛艾靠在榻上昏昏欲睡。
案幾上放著巴桑才取回來的書信,大雪封路,積攢了厚厚一摞。
李長生坐在案幾前清點了一下,尚贊摩寫來問他什么時候回去的就不下十封,只道是周圍羌、渾之兵已齊聚,就等他來。
他抬頭看了眼榻上迷迷瞪瞪那人,天氣陰沉,窗外昏暗,屋內(nèi)燈火灼灼,映照得她面色紅潤,仿若春桃。
從長安那年算起來,已經(jīng)十年了。
他都生了幾絲白發(fā),她卻仍是當(dāng)時的模樣,絲毫未變。
盡管她一直極力掩飾,周圍人只當(dāng)她長了一張童顏,老得慢一些,但是這些哪能騙過他?
拿起桌上的筆,點蘸上墨,果斷給尚贊摩回了三字:春日回。
難得這么好的冬日,能和她朝夕相對待在家里,去那冰天雪地打什么仗?
就是,這冰天雪地的!
吐蕃士兵啐了一口痰在地上,踩著黃沙磋磨了幾腳,要下腳再晚點,痰都得變成冰疙瘩。
邏些的冬日都沒有這么凜冽。
這么大冷的天,唐軍都休戰(zhàn)了,路上連只野狗也見不著,把他的小隊派出來巡視,怕不是故意的。
“頭兒,這邊巡完是不是就能收隊了?”
“你說呢?”他拍了拍面前士兵的頭,哈了口氣搓著被凍得通紅的雙手,“趕緊走一遍,回去了!”
士兵喜笑顏開,連聲應(yīng)是。
幾人象征性的在廢棄村屋里轉(zhuǎn)了一圈,草草收兵回營。
崔大等他們走遠(yuǎn),再聽不見任何響動,才松了口氣。
他挪了挪已經(jīng)被凍僵的身體,身上搭的那些稻草只能稍微擋點風(fēng),順便掩人耳目,一點也不暖和。
若是能點火就好了。
他嘆了口氣,揮散不切實際的妄想。
萬一引來吐蕃士兵,那就真真是引火燒身。
自從上次大戰(zhàn)出逃,他就一直流連在吐蕃軍附近,伺機(jī)再偷襲尚贊摩一回。
害死崔翁的人已經(jīng)找到,留在朔方軍還有什么意義呢?
逃兵倒是不擔(dān)心,反正“崔大”早已經(jīng)被人殺死,這個逃跑的“張副尉”又不是他?;厝ゲ攀钦媛闊偕矸菽茈[瞞多久?不管是遇到認(rèn)識他的,還是認(rèn)識張副尉的,那才是無法辯解。以朔方軍的手段,他只怕……
與其等未知的機(jī)會,還不如自己出來報仇。
就是沒想到會這么慢。
他跟著這隊吐蕃軍已經(jīng)兩月了,一沒見到尚贊摩,二沒見到“李暠”。
這么無止境的等下去,怕還沒報仇,自己就要凍死了。
說起李暠這個人……
他使勁回憶夢境,既真實,又虛幻。
真實的不甘,虛幻的一生。
夢里有辛氏,有李暠,這里也有辛氏,有和李暠長得一模一樣的吐蕃大將,如果是真的……
可是辛氏在長安亂的時候死了??!
真的……死了嗎?
崔大陡然坐起來。
他看見辛氏的尸身了嗎?
假若夢里都是真的?
假若辛氏沒死?
這倆人和他,那就是前世的冤孽今生來續(xù)?。?p> 如此想來,最有可能找到他們倆的只有一個地方——敦煌。
他想著想著,又躺了下去。
以現(xiàn)在的情況去敦煌絕非易事,他要好好籌劃一翻。
木窗破舊,嗖嗖漏風(fēng)。他看向窗外,才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飄起了雪花。
仔細(xì)一算,竟是元日將至,眼下他得去尋些東西,祭奠崔翁才是大事。
天色徹底暗下來,雪花還在似有若無的飄,地上只遺留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本想出門的心稍稍有些猶豫,這很容易被人尋著腳印發(fā)現(xiàn),他摸了摸胸口僅剩的一小塊胡餅,決定冒險一趟。
離這個荒村最近的村子有好幾里地。連年戰(zhàn)亂,那村子也沒剩下幾家人,身上的這塊餅還是頭幾天在那里偷的。
其實吐蕃軍那里也能偷到吃的,只要時機(jī)拿準(zhǔn)了,偶爾還能弄到點碎的牛羊肉,但是風(fēng)險太大,何況祭祀用的祭品,吐蕃軍中可沒有。
他裹緊身上的衣物,快速跑進(jìn)了黑暗中。
雪夜漆黑無光,方向難辯。
他走了一陣,凍得鼻涕眼淚直流,心中生出悔意,猶豫的停在原地,回頭看向來時路,權(quán)衡之下,只能埋頭繼續(xù)往前。
“娘子,娘子您醒醒啊,娘子?”
崔大疑惑的扒開枯草,往大路上看去,一輛驢車正停在路中央。
他躲在樹后,細(xì)細(xì)聽了好一陣,開始聽見的聲音如同幻覺一般,這會兒安靜得就像沒有活人。他小心的從樹后探出身子,車廂里突然傳來聲響,他趕忙又躲了回去。
一個小侍從慌亂的抱著布袋從車上爬了下來,滿頭是汗,謹(jǐn)慎的四處瞧了瞧,袋子的口沒扎緊,零零碎碎漏了東西出來,他顧不上去一一清撿,緊緊的攥著袋子就這樣跑了。
崔大擔(dān)心車上還有人,又等了一陣,沒再傳來動靜,他才走出來。
掉在地上東西,被薄薄的細(xì)雪覆蓋,也擋不住它的光輝,是一片小小的金葉子,還有幾顆小碎銀子。
崔大把他們撿起來,自覺的塞進(jìn)了懷里。
他掀開車簾的手稍有猶豫,也只是稍稍猶豫,驢車對他有大用,怎么能放棄這么好的機(jī)會?
簾子掀開,車廂里東西四處傾倒,凌亂不堪,角落里躺著一位婦人,衣著不算富貴,卻也尚可,此刻她臉色發(fā)青,出氣多,進(jìn)氣少。
可見,剛剛那個小侍從是謀財害命了。
崔大看了半晌,這婦人身體豐腴,以他自己之力,很難挪動一二,可能這也是為什么小侍從選擇棄車而逃。
這婦人還真是有些難辦。
他想了想,干脆坐在前面,拉動韁繩,先駕車走了。
這婦人回頭再說吧。
按照之前所想,他還是先去了附近的那個村莊,這回光明正大的敲開了大門。
“這位人家,可否行行好,給點吃的?”
開門的是個老婦,看他渾身破破爛爛,本不想理會就要關(guān)門。
崔大側(cè)身指了指身后驢車,道:“內(nèi)子在車中,病得很重?!闭f著從身上摸出一粒碎銀子,塞給老婦。
這人實在看著不像有銀錢的,不過車子還不錯,她疑惑的接過,放在嘴里咬了一口,確定是真銀子,這才笑嘻嘻的去了廚房,拿了幾塊胡餅給他:“我也只有這些了,都拿去吧。”
“是,是,多謝?!?p> 崔大抱起胡餅,準(zhǔn)備上馬車時,沖著老婦問道:“您家中可有祭品?”
“沒有沒有,窮得都吃不上飯了,還祭祀做什么。”老婦嘟囔著。
崔大眼神飄向屋子后院,點了點頭:“哦,那您自己一人可得多當(dāng)心。”說著上了馬車。
他掀開車簾看了一眼里面肥碩的女子,還沒死。
扒拉出來一塊干凈的地方,暫且把胡餅放下,出來駕車?yán)^續(xù)往前走。
雪越下越大,看著雪花逐漸遮擋住地上的車輪印,一塊碎銀只換來這么幾個胡餅,他越想越覺得虧,前幾日來的時候,明明后院還養(yǎng)了幾只雞。
他跳下驢車,把車系在路邊,確定這會兒無人經(jīng)過,快速跑了回去。
沒一會,手上就提了兩只雞回來了。
他照舊把雞扔進(jìn)車廂,退出來時,一只溫?zé)峋d軟的手,覆上了他的手。
崔大警戒的抬頭看去,那個婦人竟然憑著一口氣,緩了過來。
“郎君?!彼丝倘允敲嫔n白。
他皺眉看著婦人,醒了更好,他可以不用琢磨怎么把她弄下車了。
他緩緩的伸手摸向腰間的刀。
“郎君,我有錢,你救救我?!眿D人怯生生的看著他,她剛從虎口脫險,這吃人的眼神自然沒忘。
“我真的有錢,我可以幫你?!?p> 崔大看著她確認(rèn)再三,摸向腰間的手收回來,一把將她推了進(jìn)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