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都是假的

　　頭頂上是一棵柏樹，樹木擋住了光線，附近只有一盞孤燈。

　　就這樣，他一語不發(fā)，看著她伸手接雪、看她抬頭淺笑、看她披在身后的柔順黑發(fā)、看她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

　　眸子里全都是她的身影。

　　他貪婪而又卑劣地窺探著她，任由心底見不得人的那些東西發(fā)酵。

　　在那輛車駛來之前，他的目光始終是平和而專注的，然后在那輛車停下、那個男人從車上下來之后，他的目光霎時間變了。

　　他沉默地攥緊手指，也不在意指甲已經(jīng)用力到快要戳破皮膚。

　　他毫無感覺，自己的眼神全然變得陰鷙又恐怖。

　　姜淵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男人下車，看到他站在離她很近的位置，看著她對他露出笑，又看著她上了那個男人的車……

　　他的瞳孔皺縮，心里似乎要發(fā)狂。

　　那個男人是誰？

　　為什么她會跟他上車？

　　他們是什么關(guān)系？

　　他有一連串的問題要問，他也確實問了出來——更準(zhǔn)確的說，就像是在呢喃，在自言自語。

　　畢竟，這周圍根本就沒有人跟他對話，他碎碎念的、偏執(zhí)的疑問句全都消弭在了風(fēng)雪里。

　　她到底為什么要跟那個男人走呢？

　　他一次次在心底問自己，可到頭來還是一片茫然。

　　而且，他剛剛看見她對那個男人笑了！

　　是他覺得很好看的那種笑。

　　原來，她對每個人都是那樣笑的么？永遠(yuǎn)那副溫柔的樣子，永遠(yuǎn)得心應(yīng)手地把人玩弄于股掌之間？

　　或者，只是玩弄他姜淵？

　　他目眥欲裂，手指瘋狂地顫動，眼里的火燃了又滅，滅了又起。

　　隨著雪下得越久，雪越下越大，地上很快都被鋪上了一層淺淺的白色。

　　他孤零零站在雪里，任憑那些紛亂的思緒將自己包圍吞噬。身體的感官好似一下子全部都失靈了，似乎根本感受不到外面冷冽刺骨的溫度和刀子般的冷風(fēng)。

　　很久，很久。

　　白雪落在他淺黃的頭發(fā)上，雪一層又一層覆上，漸漸看不出他原來的發(fā)色，頭頂一片雪白。

　　他的睫毛上落上了厚厚密密的雪。

　　不一會兒，肩上、身上都被雪覆上了。

　　整個人似乎成了個雪人。

　　他被動得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臉色蒼白，嘴唇青紫。

　　可他又好像并未察覺。

　　他渾渾噩噩，凄慘的模樣，仿佛脫離了與這個世間所有的聯(lián)系，仿佛來自另一個遙遠(yuǎn)的、孤獨的星球。

　　姜淵站了多久呢？

　　大抵是兩個小時。因為當(dāng)他終于挪動步子的時候，他看見了市中心那個閃耀又華麗的LED大屏，上面在倒數(shù)十秒。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每個字都璀璨而精致，流暢的書法字，努力地凸顯希望。

　　卻也只是刻意的凸顯。希望那種東西，太虛無縹緲了。這個詞，本身就很可笑。

　　這十秒，被拉得很長。一個字一個字的變化，像極了某種無意義的儀式。

　　最終，屏幕上虛擬的煙花炸開，然后緩慢地浮現(xiàn)四個大字：新年快樂！

　　那個感嘆號像極了諷刺，讓他只覺得扎眼。

　　鮮艷的紅色映入姜淵的瞳孔，化為扭曲而凄艷的光影。

　　紅與黃交織的燈光、白的雪、黑的夜、眼里明明有多種顏色，可他仿佛頓時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

　?。?p>　　他知道自己發(fā)燒了。

　　可他并不想動。

　　他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天花板。

　　房間里一丁點聲音也沒有?；蛟S，是他已經(jīng)沒有聽覺了？

　　一切都是凝滯的，這種安靜讓人窒息。地獄里，應(yīng)該也是這樣死寂。

　　姜淵覺得自己好像在一個盒子里，里面被灌滿了汽油，盒子的間隙被膠泥堵住，沒有空氣進來，他也永遠(yuǎn)掙脫不出去。

　　他無法呼吸，就像被扼住了脖頸，生命似乎都在一點一點六十一。

　　只能慢慢腐爛，然后從里面爬出些蛆蟲來。

　　頭又燙又痛，好像下一刻就要炸開。痛得就像有什么東西在自己頭顱內(nèi)狠狠嚙咬，燙得人就像在火上炙烤。

　　他想，他應(yīng)該快死了。他死了，應(yīng)當(dāng)也沒有人知道吧。

　　死了就死了，反正也沒有人在乎。

　　腦袋昏昏沉沉，這天夜里，他胡思亂想了很多東西。

　　他想，如果他死了，會是誰先發(fā)現(xiàn)他的尸體呢？是那個遙遠(yuǎn)的虛偽的叔叔，還是那個所謂的楊阿姨，亦或者，是她呢？

　　她也不會在乎自己的吧。

　　她在乎的有別的男人？他算什么？算她牟取利益的工具，還是她無聊時用來打發(fā)時間的東西？

　　還有她說過的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此刻都瘋狂地涌出來。

　　那女人說過什么來著？

　　——別怕我，相信我。

　　——不討厭你。

　　——人性沒有你想的那樣美好，卻又沒有你想的那樣丑惡。

　　——我當(dāng)然是愛你的。不過你別誤會，我對你的愛并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愛，而是醫(yī)生對患者的愛。所以，我愛你。

　　——因為我想讓你變好。

　　——希望你的人生像白玫瑰一樣純潔美好。

　　那些話第一次聽到的驚詫，在此刻，就如同尖針扎入肺腑一樣疼痛。

　　假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她明明就是因為錢！明明就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已！

　　如果不是錢的話，那就是她跟那個什么威廉有著骯臟的關(guān)系！

　　她可以對任何人說那樣的話，可以對任何人那樣笑，才不是對他一個人的！

　　很搞笑。

　　很惡心。

　　他居然，他居然會覺得她是好人？她跟所有人都是一樣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最終，姜淵閉上眼睛，縮在被子里，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呼出來的氣粗重又熾熱。

　　然后他的世界被黑暗籠罩。

　?。?p>　　醒來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皮像黏住了一樣，睜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睜開。

　　視線里是白茫茫的窗戶。

　　他的目光移動到靠窗的沙發(fā)上，又移動到地上凌亂的畫架和紙上。

　　愣了好一會兒，他才認(rèn)清自己還在這個世界上的事實。

　　他都燒了一晚上，竟然還沒死。

　　他自嘲地想，恐怕連老天爺都不愿意收他吧。

　　也罷，那就等死好了，總能等到那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