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靈慧
夜里十點半,305B寢室的燈滅了。
不多時,左卻就如往常一樣來到了畫境。歲月如梭,轉眼又過了數月,但她仍未從玄水庭解脫出來。
如果只算她身在畫境的日子,玄水晾了她一個月左右才派人來請她去聽學。名曰“聽學”,其實不過是作為“旁聽生”忍受“正規(guī)生”的欺凌。聽學至今,關于結界的教學內容沒有一句進了左卻的耳朵,她每天不是被玄水庭弟子輪流困在各式結界中,就是被結界球撞得飛來飛去。
左卻權當自己面對的是一群還沒開智的“孩子”,從未出言責怪,對他們三天兩頭的嘲諷也是壓根沒放在心上。她想著總有一日這些人會覺得無趣,先她一步放棄。
這不,今日又換了新花樣——女弟子連荑站在諸位師妹面前,手里甩著一枚玉佩。左卻距她約五步遠時,正想例行公事行個禮,玉佩好巧不巧飛了出去,落在崖壁的一棵樹上。
“呀!我的玉佩掉了!那可是師父送我的!誰要是能下去幫我撿回來我便教她結界!”
這話明顯具有針對性。左卻了然于心,二話不說喚出術筆打算下去拾取時,另一個女弟子沖出來將她攔住,道:“憑借術筆,任誰都能撿回來,還要你做甚?”
面對突如其來的發(fā)難,左卻踟躕了片刻,最終還是將術筆交到了對方手里,下一秒就攀著崖壁輕輕松松到了那棵樹上。由于玉佩掛在頂部樹梢,她不得不趴在樹干上緩緩地往樹頂移動。正當她伸出手恰好夠到玉佩的絳子時,有人故意丟了個結界球過來!
左卻孤注一擲,抓緊機會拼命拽住絳子拋回了連荑手里。受慣性影響,她的身子歪向了一側!站在崖上看熱鬧的人登時倒吸了一口氣,卻見她伸出左手抓住了一根枝,右手飛快地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刺向樹干。
誰知那棵樹竟如鐵打的一般,不僅刺不進去反將刀子“當當”彈走,左卻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成功。
崖上的弟子們不覺事大,看得津津有味。直到樹枝“啪”地一下斷了!拽著她術筆的那人才松手將筆丟下了山崖。
下墜了一段,左卻便將術筆召喚到手中,借其力量停懸在半空中。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只有一處可以作為短暫的立腳之地,便落到那里去??尚撞艅偱龅侥菈K巖石,她就像踩空一樣跌了下去!
里面伸手不見五指,左卻感覺自己跌進了某條隧道,且這條隧道極長。大概過了一盞茶功夫,也許更久,她終于見了光,慢慢地落了地。
這是個山洞。
洞里除了桌椅茶壺和燭火,便只有一張被紗幔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床,床的四個角各伸出一條粗重的鐵鏈嵌在石壁里。左卻探了探茶壺,茶還是溫的。她松開手里的筆,筆便朝著那張床飛過去,鉆進紗幔留出的縫隙里,悄悄地掀開了紗幔。
只見一位穿著藍布衣的老者呈大字形躺在床上,他右眼戴著眼罩,左眼閉著。呼吸均勻,似乎是在小憩。術筆輕輕地放下了紗幔,若無其事地回到了主子手里。左卻收了筆,輕手輕腳地找尋出路。
“既然來到此處,何必著急走呢?”背后突然響起了說話聲。
左卻回過頭往床的方向看去,此時紗幔早已支起,方才小憩之人穩(wěn)穩(wěn)坐在床邊。她還沒開口,那位老者又道:“你是畢不遇什么人?”
左卻皺著眉頭思忖了須臾,道:“前輩此話何意?”
“你不認得畢不遇?”他望了望東墻,“你不是走大門進來的?”
左卻想了想,興許是剛才落地時借了術筆的力,眼前這人才沒聽出她是從哪里進來的。她答非所問道:“晚輩無意來到此處,叨擾前輩了,還望見諒?!?p> “不知畢不遇……莫非你不是畫境中人?那你這筆是如何得來的?”
左卻再次打量了一遍四條鐵鏈子,才正視那人,答道:“晚輩是白月座下弟子,只是眼下在玄水庭修習結界之術?!?p> “原來是白神醫(yī)的弟子,難怪看著如此面善。你不知創(chuàng)畫境之人是誰,想必是新來的吧?”
“畫境乃是境尊所創(chuàng)?!?p> “‘境尊’?是了,身為畫境弟子,是該如此稱呼他。不過,你可知你們口中的境尊,他其實是忘恩負義之輩?”
“枉我尊稱您一句‘前輩’,竟在背后詆毀他人,心腸真是歹毒!”
老者站起身,“你不如說說我為何要騙你?”
“若我沒猜錯,你想利用境尊證明自己是無辜受害,以此誆騙我放你出去?!?p> 那老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笑了許久才止住,“我可許久沒這樣開懷大笑了!丫頭你真是上天送給我這塊老骨頭的大禮!”
左卻心想,自己剛才所說明明極富邏輯,那老頭笑什么勁?
老者朝著她緩緩走近,“你可知世間罩右眼者屬哪一族?”
“若非無名小卒,那便是攝靈族。但攝靈族早已絕后,你絕不可能是后者。”
“攝靈族絕后?這是何人告訴你的?畢不遇?”
“此事天下皆知,連書里也是這樣寫的,豈會有錯?聽聞,與攝靈族人對視者一概活不了,倘若世間尚有攝靈族人,世人怎會不知?”
老者使勁伸起雙手,帶著鐵鏈也劇烈晃動起來。他道:“被別有用心之人困在這樣一個暗無天日的地方,莫說世人,就連畫境之中知我下落者也唯有畢不遇玄水二人。再者,所謂對視奪人性命,乃是謠傳?!?p> “謠不謠傳我不清楚,我只知境尊即便別有用心,那也是為保天下太平,定是你做了惡事才會被囚禁在此?!?p> 老者停下腳步,聲音忽然低沉下去,“若要追究到底,我確實是個罪人,算不得無辜……”他停了須臾,“丫頭你既是白神醫(yī)的弟子,跟著你師父學醫(yī)便可,為何要到玄水庭來學結界?畫境不缺防御布陣之人,看來你是真心想學結界之法。不如,我教你一招?”
左卻抬了抬眸,“前輩若真懂結界之術,早就逃之夭夭,又豈會至今仍受困于此?想來,所謂的‘一招’并非結界之法,而是上不得臺面的招式吧。”
“正如你所言,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招式,沒人看得上眼,這才使得攝靈族傳承斷絕。如今我被困于此處,好不容易遇上一個你,豈能錯過?緣乃天賜,你我既相逢在此,我身為老前輩,自然該送你點見面禮以備不時之需。”
“我只想學成結界之術,并不想多學別的?!弊髤s不想在這個關頭多生枝節(jié),低頭找自己落地時留下的痕跡。
“你仔細想想,我為何被關在此處?且不論囚禁我的人是誰,僅憑畫境之中尚無弟子知曉我的存在,便可斷定囚禁我者不愿讓旁人知道我在這里。我若向他們透露你來過,你覺得你還能一如既往地留在玄水庭、留在畫境嗎?”
“大不了我殺了你再離開畫境?!?p> “你不會。你是個聰明的丫頭,清楚自己所求為何,自然不會因我多生枝節(jié)。只要你肯學我一身本事,我便守口如瓶,絕不透露你的行蹤。”
“前輩大費周章說服我,想來不單單是要我學本事吧?有話不妨一次說完?!弊髤s放下戒備,悠然自得地坐到了桌邊。
“看來你想明白你我二人眼下的處境了?!?p> “我若不答應,免不了一死,可你日后仍有機會尋一個愿意跟你學的弟子。既然你我都有所求,彼此成全有何不可?前輩不妨直說,我自會竭盡所能如你所愿?!?p> 老者斂了笑,走到左卻旁邊落了座,一口飲盡了一杯茶,道:“我乃攝靈族現任族長靈慧,攝靈族所長想必你已有所耳聞?!?p> “我在書上讀到過,攝靈族擅長操控魂魄?!?p> “不錯,我族之人皆能操控魂魄。凡是世間活物,皆有魂魄,魂飛天外之時則死,若能將之召回,此魂之主即可永生,反之魂飛魄散再無生機。攝靈族有兩種控魂秘術,其一,鎖魂術,族人自小修習,除了嬰孩,人人都會,與此術搭配使用的是釋魂術。鎖魂術,顧名思義,可封印魂魄,釋魂術即解除封印。秘術其二,永生訣,永生訣并非口訣,而是還魂秘訣。眾所周知,我攝靈族人右眼詭異,實則是為了迷惑世人,以保永生訣傳承不斷。族人之右眼,除了視物,并無他用,但族長右眼乃是容器,容的便是永生訣。所謂族長,其實只是永生訣的容器罷了。因為族長并無實權,除了族中真正掌權的長老及上任族長,族中再無人知曉族長究竟是誰。那些族人只知,護好自己的右眼便是此生莫大之事?!?p> “所以,永生訣這些年一直在你身上。既然如此,為何當年你沒救回那些被送上斷頭臺的族人?”
“因為肅慎王族要的便是永生訣。他們以恐嚇百姓為由屠戮我族,實則是以正義之名行不軌之事。長老們?yōu)楸S郎E,才挑了大半的族人,令他們故意被捕殺,剩下的族人便摘了眼罩露出右眼,扮成尋常百姓過日子。”
“所以,攝靈族并沒有遭滅族?只是你們故意制造假象,讓世人誤以為再無攝靈族人?!?p> “尋常百姓不知永生訣,自然相信世上再無攝靈族,但肅慎氏仍在尋找永生訣?!?p> “難道你是在逃亡途中被擄到這里來的?”
“非也。當年,族中大半人被殺之時,肅慎氏同昧谷、嵎夷正合力攻打南交。南交有貫胸族坐鎮(zhèn)軍中,那一仗打得并不輕松,他們根本沒有余力搜尋我的下落,我便一路南下前往逐風落尋求魚鳥族庇護。在逐風落附近,我遇見了畢不遇。他穿著戰(zhàn)甲身受重傷,嘴上還喃喃念著在戰(zhàn)場上廝殺的族人。那時我覺得他與我同是天涯淪落人,也想賭一把,賭他能助南交滅了肅慎氏,便用永生訣救了他。”
“所以他得知你是身懷永生訣的攝靈族族長,便綁了你,也想從你身上得到永生訣?”
“他的確有此打算。但是,永生訣除非持有者自愿獻出,否則誰也拿不走。所以他才將我囚禁在此,盼著有一日我愿為自由放棄永生訣,可我怎能為一己之私忘記那些曾經為我上斷頭臺的族人?!”
左卻凝視著靈慧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不知他的話有幾分真幾分假。但這些也不重要,她現在只想早日學會結界,離開玄水庭離開畫境。她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想讓我做什么?”
“我要把永生訣傳給你,你替我找到攝靈族長老,將永生訣傳給我的族人。作為報答,也為防身之用,我會傳授你鎖魂術、釋魂術?!?p> “我不是攝靈族人,永生訣對我不會有什么影響吧?”
“永生訣本身無害,只是會讓你的右眼看起來與平常不同。所以,我將永生訣傳給你之后,你必須盡早離開畫境,找到攝靈族長老。”
“我還需要留在玄水庭修習結界之術,暫時不能離開。不出意外的話,今日出去她們就會開始教我。待我學成,你再將永生訣給我。我先前看過一本書,書里寫有四國五大族的介紹,但關于貫胸族和魚鳥族只有一句‘逝者已矣’。方才聽你說到魚鳥族,想必知道得不少,我改日再來請教。”
“既如此,今日我便傳授你鎖魂、釋魂之術。學會了便回去,免得讓人生疑。”靈慧倒了一杯水,又一口飲盡了,道:“你身上可有紙張?”
左卻從懷里摸出一張食樓的紙,遞給了靈慧。靈慧將紙放在桌上,隨即咬破指腹,用手指在紙上縱橫畫了數筆。
一個簡易“地球儀”躍然紙上,左卻忍不住笑了一聲。
靈慧摁住她的一側肩膀,道:“笑甚?鎖魂術須以血為媒,畫地為牢,之后只需觸碰對方,口念或默念術語——‘物生皆有源,萬物盡歸宗’便可將魂魄從對方身上驅逐并封印?!?p> 左卻扭過頭看了一眼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皺巴巴的手,道:“你拿我做試驗?!”
靈慧低頭瞅了瞅紙上的血牢,又念了一遍術語,然后難以置信地抬起頭望著左卻,“丫頭……你竟不是血肉之軀!”
左卻想了想,她的肉身還在305B寢室的床上躺著,道:“所以鎖魂術對沒有肉身之人不起作用?”
“不錯,鎖魂術只能控制有主之魂,其中包括附生魂。所謂附生魂指的借附旁人肉身活著的無主孤魂。至于肉身,可選用剛死之人,亦可選用活人。不對!你別打岔!丫頭你究竟是什么人?我活了大半輩子,雖說被囚禁了這些年,可當年仍是自由之身時也從未曾見過如你這般沒有肉身,外相、行動卻與常人無異的?!?p> “你想要的不過是一個能助你傳承永生訣之人,難不成鎖魂術困不住我,我便不能承載永生訣了?”
“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這是哪一派的功夫,竟如此地出神入化,連血牢也辨識不得……”
左卻喚出術筆,飛快地畫了一只困在籠子里的白鼠,說道:“鎖它的魂吧?!?p> 靈慧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道:“丫頭,你呀你呀,欺負老人家。”
左卻右手搭在桌子上,極有節(jié)奏地敲點著桌面,腹誹道:“誰讓你威脅我送快遞!”
靈慧打開籠子抓住白鼠,心中念了一遍術語,血牢隨即從紙上脫落、升到了半空。白鼠掙扎了一番,須臾便沒了動靜。被封印在血牢中的魂魄卻還試圖沖破封印。
左卻問道:“這白鼠魂魄能在血牢中活多久?”
“非人之魂三五日便消散了,若是人魂,七七四十九日后方可消散。不過,若以鎖魂術封印自身,可?;昶怯郎粶纾扔袡C會亦可附生,但究其根本只是一抹孤魂,且再無輪回的可能?!?p> 左卻想了想,問道:“若是有一人封印了自己的魂魄,另一人可還能繼續(xù)封印他?”
“這便要二人一較高下了。若是后者強,自然可以控住那人的魂魄。一般情況下,一旦遭血牢圈禁,被封之魂僅憑一己之力決計破除不了封印,除非封印之人施以釋魂術,抑或是封印之人身死。釋魂之時,只需施術者一滴血,魂魄便可回到原來的主子身上,當然,孤魂即便得了自由,依然是孤魂?!膘`慧一邊說,一邊釋放了血牢中的白鼠魂魄。
“若有一人,他原本活著,身上又有附生魂,我若只想困住附生魂,該當如何?”
“人之肉身如同一條船,自身魂魄如同船主,本就在這條船上,后來一位客人來搭船。船載著主客二人走了一段水路,突然碰上一伙強盜,他們揚言只要下來一人便放過另一人,你說,下來的是船主還是客人呢?”
“所以鎖魂術困住的一定是附生魂?!?p> “看來你已經記住了。”
左卻拿出一把短刀在指腹劃了條口子,以血在紙上畫了個“地球儀”,然后摸著還被靈慧抓在手里的白鼠默念了鎖魂術語。
靈慧見白鼠又被困在了血牢之中,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左卻又立刻滴了一滴血在血牢上,血牢隨即消失無影,白鼠登時又活了過來。
“既然會了,那今日便到此為止,丫頭你趕緊回去罷。你的筆記得路,讓它帶你出去。對了,畢不遇每逢朔望月會和玄水一同過來,你若想來記得錯開日子。”
慕戰(zhàn)子cjh
連荑:“荑”讀音[ tí]在詩經里有“白茅嫩芽”的意思。(荑:白茅,茅之始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