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說客
翌日,臨近午時。
畢不遇親臨潭州城,風(fēng)塵仆仆進宮來了。
上穹府沒有人知道左卻入宮,要論他此次下山的緣由,要么是他在王宮里的眼線上報了她住進王宮的消息,要么他只是趕巧罷了。
果不其然!他見了相里辛沒多久,便有人來傳左卻前去。
左卻特地換回了白月峰的衣服,速速趕了過去。
哪知,畢不遇一見她便問:“白月峰弟子左卻!你可知錯?!”
左卻心想,如愿答應(yīng)過不會說出她逼娶王后一事,相里辛也不大可能反咬一口,估計是她來之前,畢不遇并未和相里辛談及她。
她坦坦蕩蕩答道:“弟子愚鈍,不知何錯之有?!?p> “你身為我畫境弟子,本該以守護天下為己任,竟敢魅惑君主圖謀王后之位!”
“想必是境尊出門出得早,還沒收到今日一早藍楓谷的消息吧?陛下想娶之人從來不是左卻。左卻住進宮里只是奉旨行事,從無不軌之心。”
相里辛幫襯道:“確如左卻所說,孤要娶的王后是潭州城一位浣衣女,身份雖不及畫境弟子,但卻是孤真心想娶之人?!?p> 左卻聞言,微微怔了一怔。
“是孤說得遲了,才讓畢尊對左卻有所誤解。早就聽聞攻陷朔方邊州城時,左卻勇當先鋒,實在當居首功。孤請她進宮來,是想讓她幫著禁軍守衛(wèi)王城,并無他意。若是此舉對畫境有所冒犯,孤向畢尊賠個不是?!?p> 左卻心道:“相里辛這是在保護我?難道他真信了尋梅的話,把我當作親生女兒?可又不是只有公主才能入住王宮,尋梅為什么非要我頂替彌珂的位子?莫非是為了打消相里辛娶我的念頭?”
她心不在焉地聽著相里辛和畢不遇虛與委蛇,偶爾附和一句。
末了,畢不遇道:“陛下大婚之日,遇理當前來道賀,若是籌備婚事需要畫境出手,陛下盡管開金口便是?!?p> “哈哈哈!既然畢尊點頭了,那孤不會客氣的?!?p> 畢不遇將目光轉(zhuǎn)到左卻身上,道:“左卻,陛下賞識你,你定要恪盡職守。莫要辱沒了上穹畫境的名聲。”
左卻俯首稱是。
畢不遇走后,她長呼了一口氣。
剛才境尊投向她的第一道眼神里明顯含有殺意,若非相里辛開口,單憑她幾句話,根本不足以令他信服。即便畢不遇相信她不是覬覦王后之位,也會對她入宮一事有所懷疑。
她欠了欠身,“謝陛下?!?p> 一個侍衛(wèi)疾步踏入大殿,朝著相里辛行了禮,壓低了聲音道:“陛下,人走了?!?p> 只見相里辛揮了揮手,那侍衛(wèi)便出去了。
“好了,礙事的人都打發(fā)走了,你我的交易該有個結(jié)果了?!?p> 左卻一時還未反應(yīng)過來所謂“交易”指的什么,稍稍動了動腦筋才明白過來,“原來你知道我不是你的女兒?!?p> “不,你是我的女兒。只是非我親生。”
“既然你還不知道你親生女兒的是誰,你如何斷定我非你親生?是尋梅一早便告訴你了?可她若是已將我的身份說開,沒道理不告訴你真‘公主’的下落。”
“一個會奪姐姐所愛的人,自然容不下姐姐生下的孩子,又怎會心甘情愿將孩子送還到我手里?”
“所以,你假意順從尋梅、逼我入宮,實則是為了打聽真正的公主身在何處??蓪っ芳热恢朗俏冶苹?,怎會猜不到我逼婚的籌碼?”
難不成對她來說,為魚鳥族復(fù)仇比除掉情敵障礙更要緊嗎?
還是說,她已經(jīng)決定在相里辛知曉之前便除掉彌珂?
可除非上穹府的星陣有損或者她說服相里辛再去一趟,不然她連府門都進不去……
或者,她根本沒想過要害彌珂,只是單純的不想讓相里辛如愿以償?
相里辛恍若未聞,堅持問道:“孩子在哪?”
見他如此執(zhí)著,左卻懶得再多問,便道:“告訴你沒問題,不過在那之前,我有幾件事情必須跟你說清楚。其一,得知她的下落后,你不能將她的身份公布天下。從畢不遇剛才對我的態(tài)度,你應(yīng)該明白他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對畫境不利之人。其二,如你剛才敷衍畢不遇所說,‘請’我入宮是為了‘守衛(wèi)王城’,‘別無他意’這話不只是為了應(yīng)付他吧?畢竟我并不想當什么公主,更何況還是頂替別人。其三,太尉之子是我的人,你不能動他?!?p> “你放心,我自會盡好一個父親的職責(zé),讓她無憂無慮活著。只要畢不遇活著一天,我絕不向世人公開她的身份。我想知道她的下落,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人欺負,逢年過節(jié)也可以尋個由頭宣她進宮參加宮宴。只要你將她的消息告訴我,我發(fā)誓絕不逼你做公主,亦不會動莫家的公子?!?p> “君無戲言,我姑且信你一回?!弊髤s就近挑了張椅子坐下了,“她一出生就被師父收養(yǎng),年幼時隨師父入上穹畫境,之后從未出來過。今夏她擅自溜出來,跟隨帝師府的小公子來到了潭州城,機緣巧合之下入了太尉府,成了莫云開莫將軍的助力。朔方邊州城能如此順利攻下也有她的一份功勞。她此刻就在潭州城,住在你賞賜的上穹府。托你和尋梅的福,她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南交的公主。她從小就被師父和師姐護著,行事只憑喜好,你如果想保護她,最好能找個絕佳的借口給她一個公主的身份,但必須同時打消畢不遇的疑慮。”
“此事你不必操心。為避免梅兒多心,大婚之前你便安心住在宮里,少露鋒芒。若想出宮,帶上宮女侍衛(wèi),坐馬車去?!?p> 左卻心里明白,相里辛這是既要從她嘴里挖出女兒的下落,又要利用她穩(wěn)住尋梅這個準王后。
他似乎并不像傳聞中那般無用、無腦。
左卻甚至覺得當年在逐風(fēng)落,他應(yīng)該是分得清真踏雪和假踏雪的,極有可能是他為了得到踏雪而將計就計。
她細思極恐,尋了個借口退出來。
臘月廿二,潭州城已經(jīng)斷斷續(xù)續(xù)落了三天的雪。
等到雪停時,左卻便出宮了。她只帶了一個趕馬車的車夫和一個宮女,但還有八個侍衛(wèi)奉王命跟著她。
路過太尉府時,她撩起小簾子往外看了幾眼。除了站在積雪屋檐下的兩個守門侍衛(wèi),別的什么人也沒有。
左卻放下簾子,閉上眼假裝小憩。
馬車距離上穹府還有一條街時,魏杜衡剛從上穹府出來不久,正徒步走在路上,剛好跟馬車擦肩而過。
不多時,馬車便停了下來。
“姑娘,到了?!彪S行宮女提醒道。
左卻睜開眼,從懷里掏出扶桑鈴遞給那宮女,道:“拿這個去請青大夫出來替我診脈?!?p> “是。”宮女小心翼翼地接過扶桑鈴,下了馬車。
約莫半炷香功夫,馬車外又傳來宮女的聲音:“青大夫,我家主子在馬車上,請?!?p> 左卻起身掀開了簾子,對著來人喊了句“師姐”。
子衿微微點了點頭表示回應(yīng),便鉆進了馬車,二人各坐一邊。
左卻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如今的我不便隨意進出上穹府,這才不得不勞煩青師姐在這天寒地凍的日子出來一見。一個多月不見,青師姐可還好?”
“那日你走之后,我回了府才知陛下來過。我問珂兒,珂兒只說見到了陛下,旁的什么也不肯說。這段時日,我除了放心不下你,別的倒也沒什么。”
“那日走得匆忙,沒來得及說一聲,青師姐勿怪。今日出宮,其實是有件要緊事要跟你商量?!弊髤s凝神結(jié)了一個界籠在馬車四周,“此事事關(guān)彌珂,師父不在這里,我只能單獨跟你說?!?p> 子衿一驚,道:“你可是聽到什么風(fēng)聲了?”
“青師姐不必多慮,彌珂身世我只是無意間得知。目前知曉此事的除了我還另有兩人,不過他們皆是彌珂的血親,應(yīng)該不會將她置于危險境地?!?p> “你是何時得知的?”
“確切來說,應(yīng)該是我從邊州城回來時便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端倪,只是那時尚無十足把握。后來,我見了彌珂的姨娘,她和我說了魚鳥族的一些塵封舊事,才確信彌珂是魚鳥族人。我知道,青師姐和師父一樣,想讓彌珂無憂無慮地活著,可她不能一輩子都被關(guān)在籠子里,對吧?”
子衿無奈嘆道:“想必你已知曉魚鳥族為何人所滅了。他滅魚鳥族固然不對,但他確實令天下太平。更何況,逝者已矣,事到如今又何必說出來折騰后輩呢?師父和我只希望珂兒不被仇恨所困,活得輕松自在,有朝一日能像個尋常人家的孩子那樣嫁人生子便足夠了。陛下大婚,師父會提前幾日來潭州城,到時師父會重新封印珂兒的圖騰,婚宴結(jié)束后師父便會趕在境尊前頭將珂兒帶回去?!?p> “不瞞青師姐,彌珂的姨娘計劃在陛下大婚之日殺境尊為魚鳥族復(fù)仇?!?p> “什么?!”子衿將手里的茶杯猛地放下,牽起了左卻的手,“左卻你實話告訴我,那位前輩為何會將此等大事說與你聽?”
“她要我助她一臂之力?!?p> “你答應(yīng)了?”
“我如果不答應(yīng),她就會想方設(shè)法讓彌珂去,還會對魏杜衡下手。此外,我若將此事透露給境尊,她死也會拉魏杜衡墊背……青師姐,我不能眼睜睜看她傷害魏杜衡,我也不能強迫魏杜衡放棄他的孝心、就此回昧谷。我沒得選?!?p> “你今日來是想讓我出手幫你們?”
“青師姐不必出手,只要師姐、師父不出手,看好彌珂,別讓她亂來,我便沒有后顧之憂。如果青師姐實在做不到,也不必勉強,就當左卻今日沒來過?!彼闷鹦『熥涌戳艘谎郏把┯珠_始下了,趁雪還沒下大,青師姐趕緊回府吧!”
“此事我跟師父商量之后再給你答復(fù)。為避免泄露風(fēng)聲,我會在婚宴上告訴你答案。到時,你若看見單數(shù)星陣,便是師父答應(yīng),若是雙數(shù),便是不答應(yīng)?!弊玉破鹕恚崎_了簾子邁出去一步又回轉(zhuǎn)頭留下一句:“不管答不答應(yīng),你仍是白月峰弟子,無論是師父還是我,都不會傷你?!?p> 左卻隔著簾子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道:“對不起?!?p> 隨行宮女見子衿回了府,站在馬車外問道:“姑娘可還要見什么人?”
“去絕味坊,我想買些點心回去。你上來坐吧。”
“此處離絕味坊不遠,奴婢——”
左卻拉起簾子,威嚴道:“出了宮,我的話不管用了是嗎?!”
“……奴婢遵命?!闭f罷,那宮女麻利地上了馬車。
到了絕味坊,左卻又吩咐道:“雪大了,我自己去買,你待在馬車上便可。”
那宮女緊忙起身,慌慌張張道:“姑娘,這可如何使得?”
“讓你等你就等!”左卻下了馬車,故意提高了嗓門,“回去若是有人嚼舌根,我便隨便尋個由頭告他的狀去!”她往絕味坊的大門走了兩步,又停下來喚出術(shù)筆,往筆身上貼了一張定身符后交到了侍衛(wèi)頭領(lǐng)的手里,“不必跟著,頂多一盞茶功夫我就出來?!?p> 侍衛(wèi)頭領(lǐng)看了看手里的筆,伸出手道:“姑娘請自便?!?p> 左卻一進門,那侍衛(wèi)頭領(lǐng)便招了招手,示意屬下去四處守著,他自己則握著術(shù)筆守在絕味坊門口,看著對面茶館里的一盞剛放到爐子上的茶。
對面那盞茶還未煮好,左卻便從絕味坊出來了。
她的身后跟著兩個伙計,每個伙計的手里都提著好幾袋點心。
她剛想叫侍衛(wèi)幫忙拎,發(fā)現(xiàn)只剩頭領(lǐng)一個,便從他手里拿回了術(shù)筆,指著他道:“都給他吧。”
于是,兩個伙計將點心都交到了侍衛(wèi)頭領(lǐng)的手里。
左卻謝過兩個伙計,立馬叫住了侍衛(wèi)頭領(lǐng),“先別著急放馬車里!你的人不是還沒回來么?我在這邊吃邊賞雪,等他們回來再說?!?p> “……是?!?p> 左卻拆了一袋點心,“對了,你可知潭州城哪里可以賞梅?”
“……不知?!?p> “那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宮里一株梅花樹也沒有?蓮池倒是成片成片。”
“……不知。”
左卻并不在意對方的答復(fù),指了指對面,道:“茶好了,都放馬車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