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除夕，天氣預(yù)報說有下雪。

　　但陳捷幾次三番望向天空，只有一片灰蒙蒙，烏云密布，也不知道會不會下雨。

　　如果下雨，就不能放煙花爆竹玩了。

　　偶爾掠過形單影只的三兩麻雀，孤零零的。

　　原來冬末春初的時節(jié)也能看見這些小東西。

　　“阿捷——來幫媽看著點(diǎn)兒火！”

　　樓下傳來母親拖著長音的聲音，有些嘶啞——她身體不是很好。

　　“知道了，這就下來！”

　　但是如陳捷所料，母親果然沒有聽見自己的回應(yīng)，于是她又拖著長音喊。

　　他提高分貝回應(yīng)，然后迅速換了鞋子下樓。

　　廚房里，母親系了一件繡著白雪紅梅的圍裙在灶臺前忙活著。

　　那是她的媽媽——陳捷已經(jīng)過世多年的外婆親手織的圍裙，在母親出嫁當(dāng)天隨著一點(diǎn)點(diǎn)嫁妝并過來的。

　　母親是原先家里頭第二個的女兒。

　　實際上，外婆給四個女兒都織了圍裙和圍巾——

　　給母親周麗梅的繡樣是白雪紅梅；

　　給大女兒周麗菊的繡樣是盛秋金菊；

　　三女兒周麗蘭得到的是空谷幽蘭；

　　小女兒周麗荷得到的是芙蓉出水。

　　小姨周麗荷原來的名字叫做“蓮”，用了十幾年，但她總嫌麗蓮這名字太土，帶著戶口本去公安局改了名字。

　　但是母親周麗梅的圍巾早先在老屋子時被父親陳建勇藏起來，后來不知道哪兒去了，再也找不回了。

　　麗梅為此傷心難過了兩個月，雖然自己嘗試著織了一條一模一樣的圍巾，但總歸和媽媽留給自己的念想不一樣。

　　平時這白雪紅梅的圍裙她不大拿出來系上，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用得到，另外就是自己媽媽的生日。

　　更多的時候，圍巾都被整整齊齊疊好，跟婆婆——陳捷的過世多年的奶奶臨終前給的翡翠鐲放置在一塊兒好好存著，半點(diǎn)兒灰塵也不讓落上。

　　陳捷坐過去生活，他添了一塊木柴進(jìn)去，然后湊近伸出手取暖。

　　火光映照在他的臉上，一跳一跳的。

　　“媽，今晚姐過來吃年夜飯嗎？”

　　麗梅正在往蒸鍋上整齊地排列一個個親手捏的肉丸，那是兩個兒子愛吃的，“會來吧——我也不知道。你姐姐嫁人了，得在婆家吃年夜飯，等他們那邊好了大概就會過來?！?p>　　姐姐陳蓉嫁人兩年多了，雖然嫁得不遠(yuǎn)，但平時在牙科診所工作忙，也不大見得了面。

　　“肯定會過來，姐姐嫁過去之后每年過年都有來，和姐夫一起?！?p>　　“你哥呢，到哪兒去了？讓他也過來廚房幫幫忙?！?p>　　“他陪小婧和小楠買鞭炮去了吧，也可能在教他們寫作業(yè)。”

　　雙胞胎哥哥陳啟和表哥陳明陽的兒子女兒玩得很好，總待在一塊兒。

　　麗梅的眉心曲折，“你哥也真是，還有你，你們兩個不要那兩個孩子走得那么近，又不是親侄子。你表哥的孩子將來長大了也不會跟你們親近。也就是你們兩個常常見到他們，現(xiàn)在才沒有疏遠(yuǎn)，你看看你姐姐嫁出去后，小婧小楠見到她，連聲‘姑姑’也都沒有了。到底不是自己家的小輩。阿珩才是你們兩個要好好照顧的外甥，親外甥。”

　　阿珩——孫珩，是姐姐的兒子，過完年就三歲了。

　　陳捷知道，母親素來和大姨媽一家關(guān)系不融洽，二十多年了，磕磕絆絆總免不了。面和心不和的狀況持續(xù)得久了，雖然早已習(xí)慣，終究還是不喜歡的。

　　陳捷不以為意，也沒接話，只是自己烤火。

　　今年開春居然長凍瘡了，癢得很。

　　母親見他沒有任何回應(yīng)，也不甚在意，繼續(xù)絮叨著，也是抱怨，“你大姨夫一家人心都不怎么好，總想著搬弄是非，挑撥別人一家人的關(guān)系。他們是哪種人呢？大家可以一起窮，但不能一起富。大家都窮的時候，互相接濟(jì)，互相幫忙，可以。但是不能都富，反正你一定要比我窮，我家一定要比你家過得好。他們就很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覺，把別人的家庭弄得妻離子散，自己再假意伸出援手，這就是他們最擅長的。從我嫁到這個家，你奶奶還在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大姨是這種人。總在你奶奶面前挑撥是非，告我的狀，說什么我把肉倒掉。真是太荒唐了，當(dāng)時是什么年代？一家人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上肉，平時如果你爸掙得多買了肉回來吃，總是要一頓一頓的剩下來哪里有倒掉的道理？她就想看到你奶奶批評我?！?p>　　其實這些話陳捷聽到耳朵都起繭子了，已經(jīng)能夠倒背如流。可麗梅每次都像是第一次講，次次懷著無限憤懣。

　　她心中太苦了，但是又能做什么呢？只得向兒子傾訴。

　　陳捷此刻很想有拜年的親戚朋友過來，將他從無盡的牢騷中解救出去。

　　“你爸爸也是蠢得很，聽你大姨說東說西，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她說什么他都聽，而我講的再真他也不會信一個字。你看看，我一個人在廚房里準(zhǔn)備年夜飯，忙成這樣，你爸也不知道去哪兒了?！?p>　　“我看看火?！丙惷愤^來底了底身子一看，“你看著點(diǎn)呀，這火都快燒沒了，要幾時候才能把肉丸蒸熟？”

　　她又拿起菜刀在砧板上剁肉，一刀又一刀下去，咚咚咚的聲音不絕于耳。

　　在剁肉，為了一頓年夜飯。

　　在發(fā)泄，為了二十多年的委屈。

　　“媽，等一下姑姑應(yīng)該會上來一起過年吧？”陳捷覺得壓抑得很，隨口說。

　　“你姑姑上不上來有什么要緊？這些年她離了婚后沒地方去，每一次到我們家過年我不是客客氣氣的招待她？結(jié)果她幫著你爸，反過來在全家人面前說我的不好，真是幫親不幫理！”

　　姑姑陳念在前幾年離了婚，去了外地工作——早些年似乎也是在外地，只有逢年過節(jié)才會回家。

　　“你姑姑離婚那段時間，我跟她打了好多通電話，苦口婆心地勸她不要離婚，都是為了她好。她倒是答應(yīng)不離婚了，結(jié)果第二天，一個電話打來，離了。就像早年，我們大家也是勸她好好的在家鄉(xiāng)這邊找份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的過日子。她同樣答應(yīng)的好好的，結(jié)果沒過幾天人已經(jīng)在外地了，也不知道做什么工作?！?p>　　陳念早年間做了許多荒唐的事，家里人都不太看得上她，覺得丟了全家的臉。但她自己是個粗神經(jīng)的，也不甚在意，對娘家人還是親親熱熱的。

　　她當(dāng)年一時沖動去離了婚，這些年一直很后悔，縷縷跟女兒訴苦，想要女兒提自己向從前的丈夫探聽一下心意，看看對方有沒有復(fù)合的意思。

　　她的女兒——陳捷的表姐姚沁束兩年前嫁到南京，丈夫一家經(jīng)營著一家超市。

　　熊熊燃燒的木柴之間突然蹦出一粒火星，陳捷趕緊縮回手，等到確定安全了又繼續(xù)伸出手去取暖，“不過姑姑這些年也安分了點(diǎn)，這段時間好像跟著朋友做生意。”

　　“但愿你姑姑已經(jīng)收心了。人已經(jīng)活到這個年紀(jì)，再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子女想想。沁束生下來起，你姑姑就把她扔在家里給她爸照顧，一個人去外地了。她爸真是挺好的，也很知道感恩。很早以前她爸剛跟你姑姑結(jié)婚的時候，還沒找到工作，一直在家待著。親戚朋友們就覺得他是個很懶的人。逢人過節(jié)，她跟你姑姑帶著沁束一起回娘家，都沒有幾個人理他。我當(dāng)時看他一個人站在外面，就把他叫到屋里來煮了一碗面給他吃。他后來就一直念著我這份好。人要懂得感恩，但你看我對你姑姑這么好，她卻不知道感恩。沁束也是可憐，從小被他爸帶著，沒有媽媽在身邊照顧。好在他爸把他養(yǎng)的很好，現(xiàn)在嫁出去，也就不用家里人操心了?！?p>　　“阿捷，嘗嘗我剛做的南瓜餅。”大姨媽趙芬芬端了一盤自己新做的南瓜餅進(jìn)來，“南瓜是今天剛買的，面粉用的是糯米粉，你過來嘗嘗，看看好不好吃?！?p>　　陳捷下意識看向母親，她面無表情，似乎根本沒有人進(jìn)到廚房。

　　陳捷想了想還是決定推辭，“姨媽，我剛剛吃了幾個肉丸，現(xiàn)在還是飽的，吃不下?！?p>　　“那也行，我把這些南瓜餅放在這兒你等餓了就來吃。”芬芬看著忙忙碌碌的麗梅，“麗梅，建平打電話來說他們一家人晚上會來一起過年，那我們就不要兩家人分開吃了，湊成一桌就好了。你少做點(diǎn)菜，我也做了不少。”

　　麗梅不愿意和大姨夫一家一起吃年夜飯，但二姨夫一家要來，也不能表現(xiàn)的太過生分，就隨口應(yīng)了下來。

　　芬芬又囑咐了一遍陳捷記得嘗嘗南瓜餅，就繼續(xù)準(zhǔn)備晚上三家人湊一塊兒的年夜飯去了。

　　三家人，很多年前是一家人。

　　陳捷收到姑姑陳念發(fā)來的微信消息，說：“媽媽，姑姑說她已經(jīng)到了，就在外面馬路上。她給我們家和大姨夫家都帶了一箱啤酒，我出去幫幫她?！?p>　　他起身去洗了手，往門口走去。

　　雖然還沒到晚上，但外面煙花爆竹的聲音已經(jīng)不絕于耳，噼里啪啦。

　　每一聲都寄托著人們對新年的希望和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