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道上。
三個男人坐在靠窗邊不起眼的角落里,臉上毫無顏色,全是冷酷和陰沉,配著冷茶,越喝越教人不想看下去,忍不住去別地方走走看。
可他們有一口極沉重的匣子,匣子間裝著一柄最鋒利的劍。
它能斬斷所有兵器,無論鐵錘或是銀槍,但凡與它碰過的,一定會即刻斷裂,斷裂成十六段。
匣子被背一個壯漢背著,就算他們還在這里彎腰吃茶,也絕不肯把它放在地上。
茶館里就算沒人注意他們,也一定在暗中布置好了眼睛。人人都清楚,這一柄最鋒利的劍就放在這個匣子中,無論那三只看管它的猛獸再厲害,也難敵過幾十只手。
只有一種可能—把那柄劍亮出來。
但這是不允許的,中原最大的幫派—山林堂的主人展木棠看不得鮮血。
走馬江湖,快意恩仇的,都逃不過一個流血五步??墒撬且粋€從未受過傷的俠客,而且他從來不見有流著血的傷口的人,他懼怕鮮血。一個血性的漢子。
他的老婆從來不嫌他懦弱、害怕,天底下總有見了血便發(fā)暈的,為何不能是一個走在刀尖上的人。
他聞得出來鮮血的味道,于是沒人敢用這柄利劍殺人,否則他六十大壽本一個大喜的日子,就成了所有負責(zé)送劍的人的死期。
背劍人明白這一點,他的心思從來不在喝茶吃點心上,而是全神貫注在自己的后背。
其馀兩個人則是負責(zé)路上的安全和開銷。他們只安安靜靜地吃茶,而后結(jié)賬就是了。
忽然,背劍人毫無征兆地抬起頭來道:“他要來了。”
另兩個人齊聲道:“誰要來了?”
背劍人臉色一沉,愈發(fā)詭異地道:“青州四煞。四個只許別人是平常人的瘋子?!?p> 另兩人早已見慣,他們從東北地方來,先到山東歇了幾日,路上遇見的強盜土匪,可比吃過的飯,飲下的茶要多。
其中一個道:“他們武功怎樣?”
背劍人嘆了口氣,道:“武功可比我高得很吶?!?p> 另一個道:“他媽的,你一個人自然對付不來。和我們比又怎樣?”
背劍人冷冷笑道:“更要命了。他們?yōu)槭椎木蛪蛟蹅兪艿牧耍螞r還有四個,分別是東南西北四個地方的一流高手?!?p> 一個笑罵道:“你別信他,路上遇見的那些廢物,全是名頭不小,本事可看不見?!?p> 背劍人苦笑道:“你們不信便罷,他們能在眨眼間揮出整整三十二刀。”
另一個倒很沉著,仍然問道:“他們從哪邊來的?姓胡的,先護寶劍要緊。”
背劍人卻大笑起來。
一個臉上明顯憤怒,道:“你笑,你要笑什么?咱們的劍送不去,那老展不登時殺了你。”
背劍人道:“倘若送不去,老展想要殺誰?”
那人道:“殺咱們?nèi)齻€,還有造劍的鐵匠們?!?p> 背劍人又道:“那么...青州四煞要殺誰?”
那人又回答道:“要殺你!還有我們?!?p> 背劍人指著他鼻子尖道:“要殺的人都有咱們,老展你真真切切打不過,可是這四個人,可就說不準啦?!?p> 另一個道:“可是他要殺的人,是身上背著匣子的?!?p> 背劍人冷冷道:“你是說—他們不想殺你?”
那人道:“非但不殺,而且要求我們。”
背劍人問道:“如果...他們聽見這句話了?”
那人道:“他們現(xiàn)在哪里?”
背劍人忽然站起來,大木匣子讓他的脊背有些發(fā)冷,也逐漸彎了下去。
背劍人笑道:“我怎么會知道,他們就算是明搶,也絕不會讓你提前認出來!”
另一個人道:“胡郎,那你可看得出來,他們在哪里嗎?”這背劍人正是叫作胡郎的,江湖上綽號“胡狼”,卻是狼虎之狼。
胡郎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這世上能輕易看穿別人的,只有趙通明一個人。”
一個道:“那趙通明現(xiàn)在何處?”
胡郎冷笑道:“趙通明已經(jīng)死了。”
三個人站起來,正往茶館外面走。
這是個仍然刮著北風(fēng)的春天,春天可不見得沒有寒冷。
一個身上穿著白色大褂的、臉上盡是滄桑的人站在茶館外,仿佛就候在了這里。皺紋,除此之外便無別的,你本以為他毫無活氣了,可是他的眼睛里卻能閃出逼人的寒光。
他就靜靜守候著,如同一個木偶人,矗立在這里。
你在他身上找不到兵器,就是一把小刀,一枚暗器,也絕不可能出現(xiàn)在他身上。可他的雙掌卻如同嬰兒一般細嫩,全然不是一個練武之人的手掌。
看不出他的外功如何,卻有一雙尖銳的眼。
一個實在忍不住,道:“老狼,你認得這人么?”
胡郎把頭一扭,知道莫管閑事。江湖上無論恩怨情仇,只要和自己無關(guān),那便少管為好。
可他的確看見了這個老人的臉。
那老人仿佛已看透胡郎的心思,仍然不動身子,說道:“莫管閑事是好,可倘若這閑事和你有關(guān)呢?”
胡郎停下道:“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說的是哪一件事?”
老人冷笑道:“你還敢往西走嗎?”
胡郎反問他道:“我為什么不敢再走?”
老人道:“你自然不敢。若沒猜錯,你在躲四個人?!?p> 胡郎道:“不錯,可我終究要殺了他們。”
老人問道:“你路上睡覺么?”
胡郎道:“自然要睡?!?p> 老人大笑起來,臉上皺紋更顯,反而覺得愈來愈老。
他道:“那你能保證,他們一定不會在你睡覺的時候,和你打上一架么?”
胡郎苦笑道:“可我也已沒有辦法?!?p> 老人臉色突然大變,罵道:“你說趙通明已經(jīng)死了!他要是活著,你能找到那四個人嗎?”
胡郎道:“當(dāng)然能找到。”
老人怒道:“那你就不愿相信,趙通明還活著?”
胡郎嘆了口氣道:“可我親眼看見他死。”
趙通明是夏十三的弟子,可學(xué)的全然不是武當(dāng)派的功夫,而是一套極實用的江湖功夫。
無論找人,看人還是躲人,趙通明向來是都知道的??伤麉s早在十二年前就被西域鐵劍幫的黃狂人刺下了山谷,至于是死是活,人都說是死了。更有甚者,找到了他的尸骸。
可是黃狂人在第二日日初時分,便死在了家中。他是被人倒掛在房梁上,雙腳已被勒出了重重傷痕,用他自己的血活生生壓死了他。
鐵劍幫以武器為名,固然極重視外功。黃狂人一個身高八尺的大漢,怎會被人掛到了房上。
那老人道:“我即是趙通明。你信是不信?”胡郎兀自在想趙通明的事情,聽見老人這樣說來,驚了一跳。
胡郎道:“我信!”
老人道:“你想知道他們在哪里?”
胡郎道:“想?!?p> 老人卻不著急說出這青州四煞眼下的位置。
他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并非一開始那樣蒼白如紙了。
他道:“青州四煞里,你們知道哪一個最厲害?”
胡郎道:“當(dāng)是他們的老大任青,人說他是鬼門刀。”
老人道:“你們?nèi)裟苤粴⒘怂?,其馀三人會怎樣??p> 胡郎道:“若能殺了他,想來其馀三人也絕不會再想殺我們了。”
老人道:“不錯?!?p> 胡郎問道:“可我如何殺他?”
老人道:“練功。一時辰不夠便練一天,一天不成就練一年,一年再不成便練一輩子。”
胡郎當(dāng)真有些惱了,自己背著匣子,那四個人要找起來快得很,絕對不是他能躲過的。而眼下這自稱趙通明的人還在教他練功,這要是一時能練會,早就成天下第一了。
老人問道:“你不信我?”
胡郎道:“我不信你能讓我殺了他,更不信你是趙通明?!?p> 老人嘆了口氣,道:“你練練這一招嘛,不試過怎么知道。眼下你們武功不如他,還想著送命去?!?p> 說罷,老人在胡郎的右臉上用力掐了一把,這對胡郎而言毫無感覺。
老人道:“任青雖是刀法不錯,可他也有害怕的事物。你記著,只要遇見女人,就在她的右臉上掐一把?!?p> 胡郎只有相信。他的確覺得太不可思議,這個自稱是趙通明的人,對付任青只有掐臉這一招。
身后的兩個人走過來,胡郎與他們說了趙通明的方法,教他們一起先向西走,但凡遇到女人,便掐她臉頰。
胡郎點點頭,心中雖有懷疑,可也忍了下去
老人見他臉色不對,便知道他心中存疑。他道:“我老趙歸根結(jié)底是武當(dāng)山的人,可是半輩子在北方游蕩,也全仗著山林堂的人。將是展堂主大壽日子,自然能幫便幫了,只是我這腿腳...”
胡郎知道他兩次說破了自己的心思,自然佩服不已,這才敢肯定,這個能讀懂人心思的老人,一定就是趙通明。
胡郎拱手道:“多謝趙前輩?!?p> 老人大笑道:“只是以后,不許再造謠了。”
老人依然站在那里,如一尊銅像,從來沒動過腿腳。隔了許久,方才一步步走青州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