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花莊。
次日清早的酒館里。
原本應(yīng)是山林堂的劍,眼下流入了江湖之中,那便再也說不準(zhǔn)了。
青州四煞雖是一方霸主,但奈何人少地貧,也難出什么名頭??墒蔷鸵灰怪g,各地的人全知曉了他們。
酒館里坐著的都是嗜酒的人,而且都是爛醉的人。這還是在早上,便有人睡倒在了木桌子上。
有的人只喝酒,卻不論醉。
坐在酒館正中的一個白衣大漢,正提著酒缸。
門簾晃動了。
走進(jìn)來的人是展不平,堂主展木棠的二兒子。
所有喝酒的人都不去看他,因為只需要聽外面馬匹的嘶鳴聲就能認(rèn)出這個人。
展不平坐下,與那白衣漢子一桌。
他舉起酒缸便大喝一口,并不去管這人是誰,便好似他們都認(rèn)識一樣。
果然,不認(rèn)識的人是絕不會有默契的,一種沉默中就能產(chǎn)生的默契。
展不平心底里最敬佩的人,除了他的父親,便是眼前這個白衣人了。
他從小到大,一身本事,無一招一式是和展木棠學(xué)的,而全是和這個白衣人的打架中學(xué)到的。
白衣人道:“你才來么?”
展不平道:“嗯!”
白衣人道:“今天你還想殺人嗎?”
展不平道:“想!”
白衣人問道:“殺誰?”
展不平道:“你!”
白衣人道:“你不想殺了青州四煞么?”
展不平道:“不想。”
白衣人問道:“你今天早上,可聽說了他們的事情?”
展不平道:“沒有。”
白衣人道:“哦!但你一定知道你父親大壽的日子?!?p> 展不平道:“不知道?!?p> 白衣人道:“為什么?”
展不平道:“你和我打架之時,從沒有提到過老頭子的生日?!?p> 白衣人道:“當(dāng)真?”
展不平道:“當(dāng)真。”
白衣人道:“我是說—你當(dāng)真只聽我說的話?”
展不平道:“當(dāng)真?!?p> 展不平在童年時候被人所欺負(fù)過,那時就是面前這個白衣人站出來幫他。但自那天以后,每個晴朗的日子,白衣人便都會來找他打架,不過展不平從來也沒有說過一個“不”字,即便每次都會輸在他手里。
白衣人道:“你有把握殺了我嗎?”
展不平道:“現(xiàn)在么?”
白衣人道:“就現(xiàn)在,在這酒館里。你若嫌不便,到外面去殺。”
展不平道:“我進(jìn)來時候不殺了你,就是沒有把握了。”
白衣人道:“你有幫我的把握嗎?”
白衣人也曾教過展不平讀書和思考。但他忘記了一件事:展不平是被人踩在泥水之中,險些死去了的,如果他不去報仇,那就等同于他還是個四歲的小孩子;這十五年中,他除了打架,什么也沒做過。
但不得不承認(rèn),展不平是個兇殘的天才。
仇人比他更加厲害,是歐陽斷。
歐陽斷正是“六兇人”中排老五的“五體投地”。這不是說他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是能在一瞬之間將別人的肉體拆解成五個部分,活活砍死。
他當(dāng)過十幾年的廚子,在一家黑店里打工。他們的掌柜要求所有廚子能在黑夜中分清人體的關(guān)節(jié)部位。
歐陽斷是所有廚子里刀法最成熟的一個,無論蒙上他的眼睛還是耳朵,就算把他的腦袋砍斷,也能一樣精準(zhǔn)地找到人的器官,并且完好無損地從尸體上切下來。
近幾年來,歐陽斷只練拔刀的速度,從來不關(guān)心這第一刀下去之后的事情。就算他死,也只能死在第一刀之后。
展不平道:“有?!?p> 白衣人道:“你去找到青州四煞,或者一個叫作任青的人?!?p> 展不平道:“他們在哪里?”
白衣人道:“或許在西邊,或許就在中原潛伏,更或者是島上;總之不在青州。”
展不平道:“我這就去。”
白衣人道:“好,你明天就去。我已和老展說過了,你殺了他們便是?!?p> 展不平道:“今天就去?!?p> 白衣人道:“你不用急著上路,他們拿到這劍,一定會去往開封的。”
他又道:“今天你留下來,我再和你打最后一次?!?p> 展不平道:“好?!彼嘞伦詈笠豢诰?,把酒缸“當(dāng)”一聲摔在地上。
白衣人身上盡是一股酒氣,可他臉上絲毫沒有醉意,反倒是有些蒼白了。他是個瘦骨嶙峋的人,你從遠(yuǎn)處看,他的衣服是活生生包著骨頭的。
但這并不能妨礙他殺人。他每天都要爛醉一次,而且爛醉之前,要大吃大喝一通。
沒人知道他的銀子是哪里來的,他幾乎住在酒館,絕不出去做工。而且他無論怎樣吃喝,身體反而愈來愈瘦弱,看不見長胖的架勢。
展不平從來不問白衣人的名字,就連酒館里的人也只管他叫“老白”。
展不平曾經(jīng)在一個雨天生擒了一個酒客,用冰冷的雨水把他的酒意醒來后,問他白衣人的名字,可那酒客竟然只字不說,活生生把自己的舌頭咬破,就這般死在了雨里。
山林堂堂主的二兒子,自然不能教人知道他失手害死了人??墒撬讶祟^掛在了開封城樓上,用略抖的字跡寫下了“展不平所殺”五個大字。
他是想殺歐陽斷。歐陽斷的手穩(wěn),但一定寫不好字。拔刀的手勢和拿筆的大有不同。
白衣人忽然笑了笑,道:“你敢不敢在我之前拔刀?”
展不平道:“為什么?”
白衣人又嚴(yán)肅起來,道:“你遇到的人里,只有我愿意先拔刀。”
展不平道:“我也只遇到過你?!?p> 白衣人道:“可你還要遇見別的人。”
展不平道:“他如果不拔刀,那他便已死了?!?p> 白衣人笑道:“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一個人?!?p> 展不平問道:“誰?”
白衣人道:“霍滔。”
展不平道:“他是誰?”
白衣人道:“瞎子。所有的瞎子,在你一動不動的時候,都不知道你。”
展不平道:“所以他一定在我之后出招。”
白衣人道:“不錯。”
展不平道:“但我絕不會殺一個瞎子。除非我瞎了。”
白衣人道:“錯,錯。”
展不平道:“怎么?”
白衣人道:“你要殺的人里,從不笑就是一個瞎子。他是霍滔的徒弟?!?p> 展不平道:“那我該當(dāng)如何?”
白衣人笑道:“我不知道?!?p> 展不平沉思片刻,只要是一個后出招的人,那么就一定在思考上占據(jù)了劣勢。
如果一個人全神貫注在我的動作上,那么他的內(nèi)心一定是極脆弱的,哪怕他的外表再硬實。
白衣人容許他沉思,因為沉思是不需要動的。
展不平忽然抬起臉,道:“師父,你拔刀吧!”
白衣人道:“我不。”
展不平知道,自己在氣勢上已有了幾分劣勢。
展不平道:“你站起來吧!”
白衣人道:“我不。”
展不平道:“那你能做什么?”
白衣人道:“等你。我在等你的時候,就是在讓你活下去,只要你一拔刀,你就一定死在我的刀下?!?p> 更可能說,主動權(quán)一直都在白衣人的手里。
可是白衣人知道,師父是沒有為難弟子的必要的,至少對他而言,絕無這個必要。
展不平道:“我不殺從不笑,也絕不會欺負(fù)一個瞎子。師父,你若是不拔刀,那么就當(dāng)作是我贏了?!?p> 白衣人笑道:“那你也絕對贏不了?!?p> 展不平道:“如果你還不拔刀,只能算是我贏了?!?p> 白衣人方才還把眼睛閉上,聽展不平話音一落,倏地亮出漆黑的刀子,直直一刀刺向展不平的小腹。
這一刀平平常常,毫無華麗可言,可是就威力來說,這一招是最大的。刀尖距離展不平小腹的距離是最短的,他無論如何也會選擇這條路。
白衣人的刀法極其迅速,而且出了右手手腕之外,你連他身上一處變動都看不出來。也就是說,這一刀是毫無征兆的。
后出招的人,往往只有這一個優(yōu)勢:先發(fā)制人。
這講究“先”和“制”兩個字。江湖上無論大小戰(zhàn)斗,只不過是在一瞬間的,只有把握住了這一瞬間,方才有殺人的機(jī)會。
高手們往往是隱藏自己接下來的動作的,他們只有做到不清楚自己的動作,反而才能不被敵人發(fā)覺出來。
敵人也只有盡力不去尋找,才有應(yīng)對變化的能力。
街頭的小孩子打架,從來不看人的肩頭和腰部。
學(xué)得越多,你反而才會去看。
如果已然練到了展木棠的水平,竟然需要抑制自己,絕不去看。
展不平也在觀察白衣人的動作,他除了手腕之外,其他地方?jīng)]有任何起伏,就連呼吸也如同平常一般!
于是他不敢拔劍,生怕這一刀是虛著。江湖上多少人死在虛招上頭,何等悲哀。
可是倘若不出招,就一定會輸。與其坐以待斃,展不平還是會拔刀,無論對手怎樣。
展不平捏好刀柄,見白衣人刀光閃電般流出,自也拔出暗紅的刀子來。
他的刀已經(jīng)出鞘了,那就沒有收回去的理由。
只要是先出招的人,就一定面臨這一個問題:再也不能更改路線。但凡刀法變化,除非去招架對手,不然一定是慢了的。
而慢這一瞬間,已經(jīng)足夠刀尖插入他的喉嚨。
眼下二人坐在椅子上,甚至連二人的刀都看不見,就已然分出了勝負(fù)。
如果是旁人來看,一定會覺得這兩個人是一對冤家。
展不平還是要比白衣人快。
就在漆黑的刀尖抵在展不平的布衣上時,白衣人就已然輸了。
因為他拔刀了,他眼前坐著的,是一個冷酷殘暴的高手,而且很有可能遠(yuǎn)比白衣人還要厲害。
于是白衣人的頭頂,憑空般多出了一個刀柄,而他的刀尖指著的那個少年,早就已經(jīng)立在了白衣人的身后。
于是白衣人輸了。
幸好展不平知道白衣人是自己的師父,也就不肯下殺手。他也沒有下殺手的必要,平白無故結(jié)下不少冤家。
白衣人完全清楚展不平想要殺人的熱切,而且不止是殺青州四煞,還要殺了歐陽斷。
現(xiàn)在的展不平,至少比面前嗜酒的白衣人要恐怖了不少。
不過他贏的并不光彩。白衣人說好了要他先拔刀,他卻偏偏第一個拔刀;白衣人能贏,卻偏偏輸給了展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