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木棠已死,這是齊黑白發(fā)現(xiàn)他的當(dāng)天晚上。
不知道還會不會有人死。
西塘。
一個江南的小地方,但是極其別致。
文人墨客不喜歡在這里停留,是因為他們控制不住要寫詩。而一旦他們拿起筆,就再也停不下來。
大部分房屋都是臨江而建的,用的是略有潮濕的木頭。
江南人都要面臨這個問題。很多要住到南方的北方人也有這樣的困擾。
于是有人乾脆住到江面上。
一只木船。這木船并不大,但是船內(nèi)有各種喝酒的家伙事。
一個大布罩把船只籠起來,里面坐著兩個吹晚風(fēng)的人。
其中一個是瞎子,不折不扣的瞎子。他的眼睛是被人刺瞎的,之后被人摘除下來;眼睛外蒙著一層黑紗,讓別人看起來沒有那樣恐怖。
這個瞎子卻宛如一個正常人,無論拿取東西還是怎樣。
他身上是道士裝扮,灰黑色的道服和帽子,讓別人都以為他是道教的人物。
其實并不這樣。他這輩子唯一一次殺人,就是在武當(dāng)山。
不過武當(dāng)派的人根本不記恨他,因為他殺的是一個害死了師父的混蛋。
所有人都不想留著這身衣服,便只好送給了他。
于是這身道服,他洗乾凈,自己留著穿了。而這帽子,他戴著雖然別扭,但也總比脫了好。
他總管自己叫“道人”,別人也習(xí)慣叫他“道人”。他正是霍滔的徒弟,從不笑的師兄,帶道人。
坐在瞎子對面的是一個男人。
這個男人很年輕,約摸二十四五歲,一襲青綠色的蓑衣,后背上系著自己的斗笠帽。
他并不是溫城雪,他的斗笠沒有溫城雪那樣沉重。
他的長發(fā)很散,而且已經(jīng)濕透了。
這個男人的眼睛很深,如果久久盯著他看,你會聯(lián)想到許多東西,比如獅子、還有竹林。
但是帶道人并沒看過他的眼睛,這是一件遺憾的事。
他剛剛從北方回到江南,就是為了找他面前的瞎子。
他給面前的男子倒了一杯酒,滿滿的一杯。他的手很穩(wěn),以至于剛開始倒酒很快,而到最后時竟然能收住。
這一杯酒剛好沒有溢出來。
他突然把手臂伸出去,又很快減下速,停在這個男人的手旁。
單是這幾個動作,就能知道他的武功如何了。
他才是真正習(xí)得霍滔武功的人。
他也學(xué)到了霍滔的心境。作為一個瞎子,他每天都會笑,笑著說自己看到了別人。這一點和從不笑很不一樣。
帶道人道:“沈先生,還是這里的酒喝的慣啦?”
那人道:“還沒有喝,但是想來不會差的?!?p> 帶道人問道:“你這次帶了北方的酒嗎?”
那人從懷里拿出一小壺,放在圓木板上。
這木板就相當(dāng)于酒桌子。
南方人喝酒是很講究的,他們的酒不如北方烈,但是要香。
那人道:“先喝!”
那人和帶道人乾一杯,又倒一杯。北方漢子喝酒,向來用碗,或者是大杯;但是到了江南,喝酒都是用小杯子了。
二人倒上北方烈酒,又乾一杯,這才肯說話。
帶道人道:“你聽說那件事了嘛?”
那人道:“你指的是哪一件事?”
帶道人笑道:“你糊涂啦,我們這里就連百姓都清楚了,你還能不知道?”
那人道:“我當(dāng)然不知道。我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怎么清楚你說的是哪一件?”
帶道人道:“道人可只提醒你一個字—展。”
那人道:“展?展不平還是展不依?”
帶道人道:“都不是。沈竹侯,幾月不在這里待,消息反而不靈通了?!?p> 沈竹侯就是他對面的人。
沈竹侯笑道:“我的消息還是很靈通的?!?p> 帶道人笑著問道:“那你為什么要裝作不知道?”
沈竹侯道:“因為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展木棠死了,至于他怎么個死法,就不清楚了?!?p> 帶道人道:“于是你來套我的話?”
沈竹侯點頭道:“正是?!?p> 帶道人道:“沒人知道他是什么死法,被誰殺死的?,F(xiàn)在你去街上問,大家都正在想?!?p> 沈竹侯問道:“等我喝完了酒,我就去查清。道人,你知道多少?”
帶道人嘆了口氣,喝一口酒。
他緩緩地道:“他死的時候,全身上下只有脖子上有傷口。而且他的雙手雙腳,胸口一大片,還有整張臉上,都被人割掉了皮?!?p> 沈竹侯道:“只知道這些嗎?”
帶道人道:“我只知道他是這幅死相?!?p> 沈竹侯問道:“怎樣死的?”
帶道人道:“自然是被人割開了脖子,然后流血...”
沈竹侯忽然打斷道:“然后怎樣!”
帶道人一時不知所措。
沈竹侯問道:“殺完人就應(yīng)該立刻離開,為什么會把展木棠的皮割下來?”
帶道人道:“也許是先割掉的?!?p> 沈竹侯道:“那又為什么割?”
帶道人道:“不清楚了。”
沈竹侯道:“那他就不是被割頸殺死的,至少不止是這一步?!?p> 帶道人道:“想來的確如此?!?p> 兩人乾了一杯,接著倒酒。
他們坐在小船上,緩緩?fù)鶘|漂。
這只船很安靜,甚至看不出來在往哪一邊動。
而且船上沒有燈火,他們是借著別人的漁火喝酒說話的。
他們不在乎岸邊有什么,哪怕江南最有特色的就是房子。
但船能讓人更深沉。
帶道人一直都住在船上,他甚至很少吃喝。
沈竹侯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嗎?展木棠和誰有仇?”
帶道人道:“那天是展木棠的生日。還是六十歲的生日?!?p> 沈竹侯道:“你沒去?”
帶道人道:“我沒去。我要是去了,現(xiàn)在恐怕有人要找我。”
沈竹侯道:“你都知道有誰去了?”
帶道人道:“禰幫主去了,還有四川青城的文人墨,劍閣的譚亭。”
沈竹侯問道:“鐵劍幫都去了誰?”
帶道人道:“應(yīng)該還有苗沒煙的親戚。聽說姓苗的正關(guān)在一個迷宮里,如等死一般?!?p> 沈竹侯道:“有沒有用毒的高手?”
帶道人道:“用毒的人很少,而且—山林堂的人肯定會搜查暗器。”
沈竹侯道:“僵尸去沒去?”
帶道人道:“他沒去。六兇人也不可能去的?!?p> 沈竹侯道:“那么—就這些人?”
帶道人道:“還有山林堂的家丁和展不依、點山大盜齊黑白!”
沈竹侯道:“嗯...他們都是山林堂的人?!?p> 帶道人道:“山林堂里也有想殺展木棠的,都是被逼急了?!?p> 沈竹侯道:“展老兒總不把別人的命當(dāng)成命,手底下有人這樣想也不奇怪。還有別人嗎?”
帶道人道:“還有溫城雪和一些漢子,他們是送禮物來的。”
沈竹侯問道:“溫城雪也去了?”
帶道人點頭道:“他送的是劍?!?p> 沈竹侯道:“青州四煞手里的那柄?”
帶道人道:“正是?!?p> 沈竹侯道:“那些漢子呢?”
帶道人道:“各地來的都有,而且都很少叫得上名。”
沈竹侯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人了?”
帶道人道:“還有幾人,但決無殺人的可能?!?p> 沈竹侯道:“你怎么知道?”
帶道人道:“大多是五岳的人,他們早就不是江湖的主人了,最近十幾年里,也從未見過殺人的事情?!?p> 沈竹侯道:“還有什么嗎?”
帶道人道:“只知道這些了。我近些日子一直在等人,根本無暇去聽人細細地說?!?p> 沈竹侯抬頭,問道:“你在等誰?”
帶道人道:“等一個天下一流的高手?!?p> 沈竹侯笑著問道:“是我?”
帶道人道:“你敢稱自己是一流高手?”
沈竹侯笑道:“我敢!”
帶道人道:“你敢在這船上拔刀?”
沈竹侯道:“我也敢!”
帶道人嘆了口氣道:“唉,沈先生。江湖上還有什么你不敢的?”
帶道人和沈竹侯都沒動手,他們是朋友。
沈竹侯道:“如果讓我去抓兇手,我就不敢?!?p> 帶道人一驚,黑眼罩動了動。
他道:“你知道了?”
沈竹侯道:“我不知道。但是殺人的人,只有可能是你提到的?!?p> 帶道人道:“除此之外,不會是別人了?”
沈竹侯道:“能殺死展木棠的人本就不多?!?p> 帶道人道:“對了,展木棠那時候見了血,聽人說難受得厲害。”
沈竹侯道:“誰讓他見的血?”
帶道人道:“是他自己要見?!?p> 沈竹侯道:“所以任何人都有進他屋子殺人的把握?”
帶道人道:“但也并非如此。齊黑白在門外守到了天亮,那些人想進去也是不可能的。”
沈竹侯道:“看來兇手早就在他的房中了?”
帶道人道:“正是?!?p> 二人又幹杯。
對著漁火,不自覺想讓人睡覺。遠處的漁火是一片一片的,哪怕只有幾盞散亂的油燈。
但是船里的人都不想睡。
沈竹侯從北邊一路到了江南,今天夜里才剛剛找到帶道人。
他毫無倦意。
這件事情他早就聽說了,但趕路要緊,也便沒來得及細細打聽。
他是西塘的聰明人,也是武林中的聰明人。
沈竹侯綽號“竹刀探”,常使一柄東瀛傳來的刀。刀身細長如竹子一般,刀柄是由竹子造出的,因而叫竹刀。
他常為人探案,追殺惡人,因此是“探”。
二人不停地倒酒,喝酒。
整整三壺酒,兩個人喝了一夜。
沒到日出。
沈竹侯仰起脖子,喝完最后一滴。
他開口道:“道人,你接下來去哪?”
帶道人道:“道人哪都不去?!?p> 沈竹侯道:“展木棠很可能是被幫主殺的,你決不能一心只聽他的話。”
帶道人微笑道:“我本身就是瞎子,從來也只能聽見東西。你不讓我聽人的話,那我就要悶死了?!?p> 沈竹侯嘆道:“你倒是笑得出來?!?p> 帶道人道:“哦?”
沈竹侯道:“我若是瞎了兩眼,那還不如死了來得舒坦?!?p> 帶道人道:“道人曾經(jīng)是看得見光的,但這不見得是件好事。”
沈竹侯道:“為什么?”
帶道人道:“多一雙眼睛,別人就多一個殺你的理由?!?p> 沈竹侯道:“哦!”
帶道人道:“沈先生,道人從沒這么想過。這完全是為了你。”
沈竹侯道:“為了我?”
帶道人道:“展木棠的死太蹊蹺,現(xiàn)在連人也沒抓到。沈先生,你若就這樣出去,很容易被人注意的?!?p> 沈竹侯抓著胡子道:“你覺得這件事牽扯太多?”
帶道人道:“不錯。三大幫遠沒有那樣和諧,那只是明面上的?!?p> 沈竹侯道:“我知道了?!?p> 帶道人道:“沈先生,務(wù)必記得。這事想來和三幫都有關(guān)系,切忌妄下定論?!?p> 沈竹侯大笑道:“除非我有斷定他的把握!”
帶道人道:“是?!?p> 這句話剛落音,他便已然出手,死死扣住沈竹侯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