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開了。
門開意味著人來,可薛亂探身去看時,門外竟沒有一人。
這里還是空蕩蕩的一片。
華山雖說巍峨,可也有凄慘的地方。近十幾年來,五岳劍派的高手已快死盡了,曾經(jīng)的武功也大部分失傳。
這是五岳的悲哀事,也是武林的悲哀事。
于是有的人總能在山上,看見白霧和青煙。
嵩山上則是野獸的啼鳴,衡山是亂石敗木交錯,恒山已看不見多少人來,而泰山的湖水、河水,全已干涸。
華山上,就只有白霧青煙,說明并沒有徹底地沒落。
趙煙嵐坐在房間里,修剪著指甲,低著頭。
房間里有很濃的血味,和女人身上獨(dú)有的味道。
她卻只聞到了死的氣息。
這是一種腐爛的味道,但并不臭。
她目光閃動,問道:“誰來了?”
薛亂道:“沒有人?!?p> 趙煙嵐道:“門是怎么開的?”
薛亂道:“想來是吹開的?!?p> 趙煙嵐道:“你確定沒有人來?”
薛亂點(diǎn)頭。
又一陣風(fēng)吹過去,二人才都放心。
靜謐的大漠上,一個縱馬射鷹的少年。
這是二十年前的燕如崢,綽號“孤城三劍”。他現(xiàn)在身上一件狐裘衣,里面是紫色短衫,身上掛著一對鈴鐺。
燕如崢就站在華山之巔,他仍然背著他那張從小用到大的弓,還有三柄鐵劍。
這三柄劍的劍柄上都打了洞,拴在一起。
一旦燕如崢的手腕動,那三柄劍立刻就能甩動起來,形成一片劍。
燕如崢的鐵劍幫的人,而且是鐵如風(fēng)的師兄。
他的漠州劍法靠的就是這三柄劍。
“鈴鐺響,大漠蕩,人心慌?!?p> 他的漠州劍法能在瞬息之間創(chuàng)造一片劍,能真正籠罩住對手的穴道。
燕如崢這次來,就帶著他的三柄劍。
這三柄劍就是他的命。
他死守在華山山頂,無論是誰,都不能教他離開這里。
鈴鐺響了。
燕如崢腰上的鈴鐺。
他淡淡地冷笑一聲,隨后看向唯一的一條通路。
這是上到山頂?shù)淖羁斓穆?,也是最安全的路?p> 燕如崢問道:“誰?”
根本沒有人回答。
這只不過是一陣風(fēng),在燕如崢的眼里,卻如同死敵的到來。
他也曾和鐵如風(fēng)一樣,聆聽大漠的狂風(fēng)和野馬的嘶鳴。
但燕如崢和鐵如風(fēng)不一樣,他是一個完全的浪漫的人。
他承認(rèn)狂風(fēng)和野馬的聲音很美,但不夠完美。
什么是完美?
只有他的劍法才完美!
這三柄劍能在一座孤城的城墻上起舞。在月光下,劍扇能遮蓋住一片光。
他的劍要比鐵如風(fēng)的還快。
鐵如風(fēng)的劍法不過是把聲音隔絕,他的劍卻能遮蓋住整個城門。
月影,還有劍影、人影。
他在等另一個人影。
這個影子的手里將會是劍影。
深夜,不眠。
一個白衣車夫正在抬著他的車。
他是個車夫,而且是人力車夫。
車上有紅簾子,遮住不知幾個人。
透過紅光,車?yán)镫[約還有冰冷的氣息。
這不是寒風(fēng),而是人身上的冷。
車夫已然站在了華山之巔。
所有山路已被他踏平,剩下的只不過是一個劍客。
燕如崢就站在山頂最高的石頭上,右手執(zhí)劍,飄然似天上的神仙。
長發(fā)松軟,眼神卻如同鷹。
車夫的眼里也有光。
他們就站在南峰上,一動也不動,如同兩尊雕塑。
都在等人嗎?
他們等的人都是對方。
沒有哪一方愿意先開口,這會白白讓對手抓住破綻。
車夫知道,山路是最難走的,更何況要抬著木車走。
但他依然要這么做。
有的人天生就不喜歡走路,只愛坐車。
有的人則只喜歡做吃虧的事情。
不過第二種人,一旦不吃虧,就一定讓別人吃虧,而且是直逼死亡的虧。
燕如崢會死嗎?
燕如崢終于開口,問道:“你來啦?柳三情柳公子。”他刻意把“柳三情”三個字加重了。
車夫就是柳三情,一個渾身雪白的人。
柳三情冷冷道:“你來得比我要早。”
燕如崢道:“不管誰來得早,都要等待另一個人?!?p> 柳三情道:“這是當(dāng)然,你以為你來得早,其實(shí)我才是。”
燕如崢道:“哦?”
柳三情道:“我昨天就已經(jīng)到了?!?p> 燕如崢道:“可我們定下是今天?!?p> 柳三情道:“你看見我背后的車了嗎?”
燕如崢道:“你還想帶著車?yán)锏娜?,一起殺我??p> 柳三情道:“并非如此?!?p> 燕如崢問道:“那又有何用?”
柳三情道:“車?yán)锔揪蜎]有人?!?p> 燕如崢道:“還是你我二人?!?p> 柳三情冷笑道:“正是。但你忘記了一點(diǎn)?!彼θ葜饾u狂妄:“我要?dú)⒌娜?,根本就不是你?!?p> 燕如崢身體僵了一下,從巨石上跳下來,站在柳三情的對面。
他鐵著臉道:“你不殺我?”
柳三情道:“你還想繼續(xù)下去?”
燕如崢道:“我不想,但這是我的命?!?p> 柳三情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你的命,就是給月何年用的?”
燕如崢一怔,后退半步,問道:“月何年?”
柳三情道:“我要?dú)⒌娜耸撬?!?p> 燕如崢道:“可要我殺你的人卻是另一個?!?p> 柳三情道:“誰?”
燕如崢忽道:“我還有殺你的必要嗎?”
柳三情道:“如果那個人不是月何年,想必是沒有的?!?p> 燕如崢道:“但她說對了,因?yàn)槲业鹊搅四恪!?p> 柳三情道:“所以你必須殺我?”
燕如崢道:“正是如此?!?p> 柳三情道:“你就連殺我之前,也不愿意說出她名字?”
燕如崢道:“我不愿意。”
柳三情道:“你有必勝的把握?”
燕如崢道:“我有。”
柳三情忽冷笑道:“你既然有,我便不和你打?!?p> 燕如崢道:“你不怕我的劍?”
柳三情道:“我豈止不怕你的劍,就連你師父的劍,我也不曾怕過?!?p> 燕如崢道:“苗幫主的劍法?”
柳三情道:“正是折煙劍法。”
燕如崢道:“可你現(xiàn)在面對著我?!?p> 柳三情道:“你不肯告訴我,我自然不想面對你?!?p> 燕如崢大笑道:“我告訴你!”
可是已經(jīng)晚了。
柳三情那柄雪白的刀,纏著白蛇的刀,已然出鞘!
這是一道白色的電,毫無征兆地拔了出去。
他趁燕如崢大笑時拔刀,就是想將他一招打敗。
燕如崢甚至連拔劍都來不及。
他還大笑著,看著自己手上的鐵劍掉落。
劍身毫無損傷。
傷的是燕如崢的食指。
這一刀的速度,快到讓燕如崢感受不到疼痛。
緊接著,刀入鞘。
白蛇也沒有吐紅信子,就已被藏回了刀鞘。
燕如崢盯著自己的手指,還有他的三柄快劍。
他從來都是右手拿劍,可現(xiàn)在,他的手指都已不見。
他整個人都死了,只要還在柳三情的視野之內(nèi)。
燕如崢臉色蒼白,慘笑道:“你...為什么不殺我?”
柳三情冰冷地道:“這是第一無情?!?p> 燕如崢道:“拔刀無情?!?p> 柳三情道:“正是?!?p> 燕如崢道:“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再無情?”
柳三情道:“見到下一個人。”
燕如崢道:“誰?”
柳三情抬起臉,揚(yáng)起嘴角,依然的可怕。
他緩緩?fù)鲁鋈齻€字來:“沈竹侯?!?p> 燕如崢嘆道:“你要?dú)⑸蛑窈睿俊?p> 柳三情道:“他一定會來找月何年的。”
燕如崢手上仍然留著鮮血,可他已不想殺柳三情了,甚至感激他。
柳三情至少知道,眼前的劍客和他無冤無仇,真正的仇人在燕如崢身后。
燕如崢道:“你有把握嗎?”
柳三情道:“我有?!?p> 木車上。
這是鳳凰山上的木車。
和柳三情的那輛一樣,都靜靜待在山上。
紅簾晃動,從里面走出一個青衣人來。
簾子是為了遮住里面的人,才蓋得很厚,顏色也很重。
而這紅簾子早已破損不堪,里面坐著的人,也已能看清臉龐。
這根本不是來隱藏的。
青衣人抬頭望月,扶在車前,問道:“你怎樣了?”
車?yán)锶说溃骸澳阕约喝グ?。”女人的聲音,卻粗而低沉。
青衣人道:“我恐怕沒有把握?!?p> 車?yán)锶说溃骸澳阌邪盐?。?p> 青衣人道:“以我的伏獅劍法?”
車?yán)锶说溃骸安诲e?!?p> 青衣人嘆了口氣,提起一柄竹劍,緩緩走到了木屋前。
迷霧漫漫,卻能看見青影。
青影之下,是一個背著竹劍的男人。
他的眼神渙散,整個人看起來毫無氣力。
現(xiàn)在任何一個人,都能殺他。
但沒有人敢殺他,就憑他的那柄劍。
煙霧之下,只看此人形貌,的確便是沈竹侯。
沈竹侯提劍運(yùn)氣,大聲道:“出來?!?p> 一時間,從蒼白的草叢里走出四個大漢。
一個人身輕如飛燕,一個人強(qiáng)壯如熊,一個人劍勢筆直,最后一人飛刀極快。
用飛刀的人是個身穿布衣的少年,年紀(jì)不過十八九歲。他身形瘦高,看著上身臃腫。
飛刀是天下暗器之首,其恐怖之處就在于擲出飛刀的那一刻的速度。
少年笑了,道:“就在這里了?”
沈竹侯點(diǎn)點(diǎn)頭,道:“就在這里?!?p> 少年道:“我們什么時候動手?”
沈竹侯道:“不知道,也許門開的時候?!?p> 少年道:“門開的時候?”
沈竹侯道:“那時候一定會有人?!?p> 少年道:“這屋子里的人,你都要?dú)ⅲ俊?p> 沈竹侯道:“不錯?!?p> 少年嘆道:“那么他們必死無疑?!?p> 沈竹侯淡淡道:“他們從遇到我的時候,便早已死透了。”
少年沉默,他見過眼前這個青衣人的劍法,絕對不在薛亂之下。
沈竹侯冷冷問道:“難道你怕殺人?”
少年道:“我根本不認(rèn)識他們...”聲音漸小。
沈竹侯厲聲道:“你不認(rèn)識他們,就不能殺嗎?”
少年道:“我是為了你才殺?!?p> 沈竹侯道:“這才對了?!?p> 少年又沉默。
西風(fēng)已至,樹晃動。
伶仃的松樹。
月光已遠(yuǎn),長夜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