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紅的月,血色的河。
血色的河里映著猩紅的月。
這一天還會下血雨,可不是現(xiàn)在。
現(xiàn)在天還亮著,月亮并沒有出來。
但河里已經(jīng)有血。
老婦手指捂在嘴上,抿嘴笑著。
她笑的是岳靖明這個人。
一個自恃武功高強的人。
她道:“你現(xiàn)在還能說話嗎?”
岳靖明沒有動,甚至胸口沒有起伏。
他還沒死。
他的肚子在動。
老頭指著岳靖明的肚子,冷冷道:“看到他肚子在動嗎?”
老婦道:“看見了。”
老頭道:“天下人都要活著,活著必須喘氣的。而喘息的方法,總共有兩種?!?p> 老婦問道:“哪兩種?”
老頭道:“一種是陽吸,一種是陰吸?!?p> 老婦點點頭,笑道:“陽吸是什么?”
老頭道:“陽吸就是吸氣時胸口在動,陰吸則是肚子在動。”
飯館里沒人敢動,也沒人愿聽。
女的都躲在男人懷里,而男人們甚至想躲進女人懷中。
老婦道:“這兩種有什么不一樣?”
老頭道:“陽吸是平常的辦法,陰吸是陽吸不成的人辦法?!?p> 老婦道:“你是說,這個人現(xiàn)在快死了?”
老頭道:“如果我在點在他的丹田位置,恐怕立刻就死?!?p> 都是嘆息,搖頭。
這兩個老人,如果唱雙簧一般,談笑間竟快殺死一個人。
錢掌柜洗了洗手,準(zhǔn)備好一個口袋,還有一把刀。
他又備好案板,蔥花,開水和油。
客人們沒人敢動筷子。
他們想吐,干嘔半天也吐不出來。
錢掌柜忽然開口,道:“劉大廚子,你怎么不過來?”
劉大廚子是一個很平常的廚師,對家常菜很有把握。
他搓了搓手,走到錢掌柜面前。
他陪笑道:“我這就過來,這就過來了?!?p> 錢掌柜冷冷道:“你的刀,還有案板呢?”
劉大廚子道:“已經(jīng)備好啦!”
錢掌柜道:“是么?”
劉大廚子道:“是!”
錢掌柜淡淡地道:“你今天很不對勁。刀和案板在我手里,你是怎么備的?”
劉大廚子黯然失色,垂頭道:“我忘記了?!?p> 錢掌柜道:“你知道該幹什么?”
劉大廚子道:“知道。”
錢掌柜道:“還用我說,到東廚去?!?p> 劉大廚子忙跑開。
錢掌柜臉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對同類的欣賞。
他欣賞的不是劉大廚子,而是岳靖明。
一個能挪動器官的人,想來肉質(zhì)會很好。
若要吃肝,一定鮮滑可口,少有厚油。
吃心,則必然有嚼勁。
吃肺,嫩而綿軟。
他對于同類的喜愛,已經(jīng)超過了簡單的情感。
吃人的同時,也是在和那個人交往。
良久良久,岳靖明抬起臉,已蒼白脆弱,如一張白宣紙,一捅就漏。
他的藍袍子已染上猩紅色。
他慘笑道:“你是...西門過吧?!?p> 這句話肯定對著老頭說的。
老頭喝酒,根本不理睬。
岳靖明又道:“你不理我,就說明你是?!?p> 老頭冷笑道:“可我不是。”
岳靖明道:“我死之前,你都不愿意...告訴我理由?!?p> 老頭道:“什么理由?”
岳靖明道:“殺我...”
老頭聽到這兩個字出口,再也不管岳靖明會說什么,單指直入,隨后指變彎鉤,鉤出來一個血色事物。
這是岳靖明的喉嚨。
老頭抬眼。
他仿佛為自己的行為扣上了帽子。
就是岳靖明本身求死。
他笑了笑道:“你是叛徒,為什么不殺?”
西門過就是老頭,易容成了老人。
老婦就是呂松行。
這兩個人如同形影,有西門過就會有呂松行。
劍光。
所有人都提了一口氣,他們害怕西門過的溫玉劍。
所謂溫玉,說是溫和寶玉,實則恰恰相反。
西門過的人,是一塊冷玉。
冷玉壓在人的脖子上,是能傷人的。
所有人都分明地看見,溫玉劍上插著的喉嚨。
岳靖明的脖子也的確塌了下去。
西門過擦了擦溫玉劍,濕了濕手指。
他道:“錢掌柜,收人?!?p> 錢掌柜忙陪笑道:“這就收了?!?p> 西門過道:“不用切成厚片,過了水就拿出來吧?!?p> 錢掌柜道:“是?!?p> 轉(zhuǎn)臉到東廚,告訴了劉大廚子。
劉大廚子毫不驚訝,道:“好?!?p> 錢掌柜道:“你什么時候做好,一定告訴我?!?p> 說罷便已走了。
劉大廚子先切蔥段,再把喉嚨清洗,倒上料酒和蔥姜,過后煮水下鍋。
這一道菜根本沒有味道,就叫作人喉。
人喉還有血腥味,可西門過照吃不誤。
黃酒,人喉。
門外的貓也喜歡吃,無論是豬喉還是人吼。
總之沒人吃貓,自然也沒人喂貓吃貓肉。
所以它們吃得最歡。
教書先生還在吃他的毛豆,卻忽然放下了碗。
他嘆道:“你吃得好香?!?p> 西門過問道:“你也很想嗎?”
教書先生道:“我自小就只能吃些爛酒粗糧,和肉腥沾不上?!?p> 西門過道:“我現(xiàn)在給你,你會吃它?”
教書先生道:“嗯?!?p> 西門過笑了,這是幾年間頭一次有人與他搶吃的。
教書先生接過人喉和黃酒,邊吃邊喝,毫無懼色。
西門過見他吃得盡興,忽發(fā)問道:“先生在這里教書嗎?為何不曾有見過?!?p> 教書先生放下碟筷,笑道:“在別處教書,今日來華山,只為帶學(xué)生們看看這里?!?p> 西門過道:“哦。”
他又道:“那你的學(xué)生又在哪里?”
教書先生苦笑道:“在一片深林里頭,我們那里走散以后,待得半日,我竟出了林子。”
西門過臉色很差,沉聲道:“然后怎樣?”
教書先生道:“然后就到這里來,先填肚子,再給學(xué)生們帶回幾個饅頭?!?p> 西門過道:“你不是找不到他們了?”
教書先生正色道:“倘若找到了,總不能讓他們餓死?!?p> 西門過道:“是這樣了?!?p> 教書先生道:“這些骨肉,的確香得很?!?p> 西門過道:“您只吃飽就是了。”
教書先生道:“好。”
兩個大漢已經(jīng)握緊拳頭了。
但他們的褲子也已經(jīng)濕透了。
他們看不下去西門過的做法,于是便想幫岳靖明。
可他們沒有本事。
呂松行忽走到東廚,推開門簾,看了看劉大廚子。
呂松行很瘦弱,就算不讓他易容,本身就也像個女子。
他面色冰白,身形臃腫,腰細肩寬。
而劉大廚子也是這樣的人。
他是一個面色慘白,腿修長而纖細的人。
這樣的人當(dāng)廚子,倒是浪費了這身子。
他們二人對視片刻,很久不開口。
呂松行突然笑著,說道:“劉大廚子,你今天為什么不愛說話?”
劉大廚子道:“我經(jīng)常說話嗎?”
呂松行笑道:“前天我們來的時候,你還喝了三碗酒,說了八十一句話?!?p> 劉大廚子道:“我記性差得很?!?p> 呂松行道:“那你知道—我是來做什么的?”
劉大廚子搖頭道:“不知道?!?p> 呂松行嘆道:“看來你的記性真的很差,我是來找你要菜的。”
劉大廚子道:“要什么菜?”
呂松行臉色一變,忽盯起了劉大廚子。
他仔細看著劉大廚子的臉。
這人就似乎不再是劉大廚子,而是別的人。
呂松行道:“你都忘啦?”
劉大廚子道:“我若記得,當(dāng)然給您做菜?!?p> 呂松行道:“一鍋土雞湯,一碗皮蛋瘦肉粥,一碗烏雞山藥湯,還有一鍋燉鯽魚湯?!?p> 劉大廚子道:“就這些了?”
呂松行道:“就這些了?!?p> 劉大廚子道:“我現(xiàn)在就做?!彼D(zhuǎn)身欲行,忽見劍光閃閃,呂松行長劍出鞘。
這把劍不偏不倚,卡在劉大廚子身前,只要他往前一步,就會割開他胸口。
劉大廚子陪笑道:“您這要...”
呂松行臉色早變得鐵青,頭發(fā)如銅絲般根根豎直,怒發(fā)怒顏。
他冷冷道:“你是誰?”
劉大廚子道:“劉開福,劉大廚子?!?p> 呂松行冷笑道:“你要是劉大廚子,我還是天王老子?!?p> 劉大廚子道:“你為什么不信我?”
呂松行道:“貴人多忘事,你想來定是位貴人了?”
他說罷,劍鋒晃動,竟有三個不同劍影。
這三個劍影,指向三個不同的位置,其招數(shù)也不大相同。
劍影掠過。
劍也的確收回去了,完美的三劍。
但也有人看見了刀光。
密集的劍影里,閃爍著微弱的刀光。
刀是劉大廚子的切菜刀,無聲無息的刀。
刀落,但比劍落得要慢。
呂松行的人直直躺倒下去,如同僵尸一般,一聲也不吭。
他的腦門上有淡淡的紅點,豆子大小,那是刀尖刺過的位置。
人落時,衣袂飛動,從他懷中掉下一支竹笛。
這竹笛正是那天沈竹侯見到的。
劉大廚子冷笑三聲,抖了抖衣服,把菜刀洗凈。
無論他用什么刀,都會洗得乾凈。
菜刀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