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沈竹侯是人外人嗎?
他自己都不知道,至少伏奎是人外人。
沈竹侯辭別了伏奎的遺體,便帶走了七本劍譜。
高手的武功秘籍,向來都是心法。
一個(gè)人理解的越多,便會(huì)越強(qiáng)大。
于是這些劍譜中,至少三本是講述心法的。
沈竹侯僅僅看了兩本—紅白劍法和焰山功,其馀的便埋到了大浮山莊。
這兩路武功,其本質(zhì)是一樣的:追求一瞬間的爆發(fā)力。
他們的問題也都相同:爆發(fā)之后,一定會(huì)疲憊,甚至失力。
所謂紅白劍法,分成紅劍劍法與白劍劍法兩套,無論是誰,只練其一便必死無疑,唯有兩套劍法同時(shí)修煉,才能掌握脫力。
脫力便是瞬息間的放松或緊繃,產(chǎn)生不可思議的速度。
焰山功則大體一致,只是說明了脫力的方法。
真氣隨著意念在體內(nèi)游走,只要真氣移動(dòng)到四肢,便可全身脫力,擁有巖漿般的溫度和放松。
沈竹侯經(jīng)常拔劍。
拔劍的時(shí)候,也需要爆發(fā)。
論爆發(fā)力,他已不輸給溫城雪,甚至于許東樓。
朱紅色的綺仁樓。
沈竹侯躺在床上,手握一束鮮花。
他身上受了整十七處傷,每一處都是致命傷。
他死了嗎?
他沒死。
一個(gè)人疲憊到極點(diǎn),所有的傷就都可以助眠。
他渾身上下,無論哪一處都有傷口。
可他在微笑。
賭徒還清債,寒窗書生中了舉人,犯人出獄。
這都是釋然的瞬間。
現(xiàn)在的沈竹侯也是這樣。
他看著自己的傷,還有手里的花,甚至很舒適。
倦意涌上。
床上還坐著一個(gè)人。
這人披著輕薄的洋紅色長袍,上面繡著黛紫的假花,頭上插著一枝玉色簪子,腳下一雙薄底黑快靴。
他身上有著女人的香味,也有男人的汗味。
他是個(gè)男人。
這個(gè)男人身材很好,雙腿修長清瘦,腰細(xì)肩窄,比無數(shù)女人都要優(yōu)美。
他的臉乾凈如玉,唇紅齒白,眸亮眉細(xì)長。
他生了一副好坯子,只可惜是個(gè)男人。
他開口,嗓音沙啞,卻陰柔。
這種人,如果沒練過陰勁,一定會(huì)是個(gè)病人。
可這種病無人能治。
人們先天就會(huì)有病,長在心里的病只會(huì)被激發(fā)出來,而不能根除。
天下練陰勁的人并不多,最出名的是南宮九,他的“閻陰四功”已然練到了極致。
所謂四功,就是聲功、氣功、色功和形功。
而陰勁不是人人都能練就的。先要自宮,而后剃須、揉骨、吃藥。
眼前這個(gè)人,已經(jīng)吃了許多藥了。
他即是南宮九。
任何人看到他,都會(huì)很頭疼的。
一個(gè)男人,卻裝作女人的模樣,任你說什么都是淡漠悠然樣子。
沈竹侯伸手拿水,反而使不上力,瓷杯正欲落地,眼見便要碎成渣。
南宮九見沈竹侯已醒,朝他笑道:“你醒了?”
沈竹侯驚道:“你是誰?”他的眼睛仍有光,身體倒極虛弱。
南宮九微笑道:“我姓南宮,南宮九,铦九的九。”
他說話之間,瓷杯已然落入他手中。
他的動(dòng)作談不上快,沒有溫城雪拔刀之快。
但他的動(dòng)作順暢,瓷杯先掉在他手中,手便隨杯下落,繞了一個(gè)半圓,停在掌中。
這是江湖上少見的化力,也有人稱它為“消力”或者“化勁”。
江湖人都知道,這種功夫只可能對(duì)付一些弱者;真正的高手不需要化力,只憑借出手的速度,便能制敵。
沈竹侯道:“你是男人還是女人?”
南宮九道:“人一定要分出男和女嗎?”
沈竹侯道:“所以你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
沈竹侯嘆道:“你知道我是誰吧?!?p> 南宮九道:“我若不知,又為何救你?”
沈竹侯道:“哦?”
南宮九道:“你姓沈,竹林的竹,王侯的侯?!?p> 他又竊笑道:“你那時(shí)癱倒在花叢里,身上盡是刀傷劍痕,倘若再發(fā)現(xiàn)遲了些,恐怕你人已不在了?!苯拥溃骸皩?duì)了,你那天帶著一柄竹劍去,教人很容易辨認(rèn)?!?p> 沈竹侯道:“那片花海很多人去嗎?”
南宮九道:“我是花叢的主人!”
沈竹侯瞪大雙眼,道:“那片花叢從來都無人看管。”
南宮九嘆了口氣,道:“它們的主人早就死了,但他的鄰居還活著?!?p> 沈竹侯道:“你就是?”
南宮九道:“我就是。”
沈竹侯道:“我該怎樣謝你?”
南宮九笑道:“你只要做一件事就好?!?p> 沈竹侯道:“什么事?”
南宮九道:“我們是朋友嗎?”指著沈竹侯的鼻尖。
他的人已跪在床上,纖細(xì)手指搭在人臉上,卻顯得毫無威風(fēng)。
沈竹侯道:“你既救了我,當(dāng)然是朋友?!?p> 南宮九道:“所以你欠我一條命?!?p> 沈竹侯不怒,笑道:“現(xiàn)在就要還給你嗎?”
他見過太多這樣的人,救人不為別人,只為了殺人。
南宮九一怔,道:“你何必現(xiàn)在還我?”
沈竹侯忽道:“你知道我為什么會(huì)負(fù)傷?”
南宮九道:“不知道?!?p> 沈竹侯道:“我欠了別人的命,這次是仇家來要我的命?!?p> 南宮九略顯吃驚,道:“你償命去了?”
沈竹侯微笑道:“這個(gè)世上人很多,我不想讓他們都是我的仇家。”
南宮九道:“你總共有多少仇家?”
沈竹侯道:“就殺過的人看,總共有四十六家?!?p> 南宮九道:“可你的身上...”
沈竹侯道:“你說什么?”
南宮九竟在流淚,輕聲道:“你身上有十七道傷?!?p> 沈竹侯淺淺地笑道:“我才抗到第十二個(gè)人,便昏迷過去了。剩下的五個(gè)人,恐怕認(rèn)為我已死了,就只輕輕地傷我?!?p> 南宮九道:“還有二十九家呢?”
沈竹侯道:“那些并非深仇,見我倒下,也走了很多。”
南宮九道:“這些你都知道?”
沈竹侯道:“我雖昏過去,但耳朵清醒?!?p> 南宮九嘆道:“你很厲害?!?p> 沈竹侯道:“哦?!?p> 南宮九道:“我的仇人太多了,絕不敢和你一樣。”
沈竹侯道:“就像是欠債,你越不想還債,債務(wù)便越多,最后一定會(huì)壓垮一個(gè)人。”
南宮九笑道:“你現(xiàn)在還清了?”
沈竹侯道:“還清債了,自然神清氣爽?!?p> 南宮九道:“可你現(xiàn)在又有債了。”
沈竹侯大笑道:“這筆債我若還不上,你一定不會(huì)說什么的?!?p> 他大笑之后,腹部牽痛,猛咳了三聲。
他的傷口太多了,若過上幾天,一定化膿發(fā)熱,讓人食欲大減,功力消退。
酷暑。
現(xiàn)在不到夏天,可暮春的炎熱已可比及夏日。
沈竹侯有些想念溫城雪了。
尤其是每年的大暑,他一定會(huì)找到溫城雪,一起喝一桶冰果酒,泡一整天的冰浴,方才罷休。
現(xiàn)在陪著他的卻只有南宮九,可南宮九也已足夠。
一碗干梅,混上兩三片香櫞,再倒入冰水中。
這碗水很解渴,涼入人心。
沈竹侯接住碗,手忽發(fā)抖。
他的右臂上,也有一道嚴(yán)重的傷。
南宮九拿住碗沿,遞給他慢慢喝了。
南宮九苦笑道:“你還真的很脆弱。”
沈竹侯道:“現(xiàn)在這樣,可能三歲小兒都能殺我?!?p> 南宮九道:“我今年二十九?!?p> 沈竹侯笑道:“我說的不是你?!?p> 南宮九道:“你一定還忘不了曾經(jīng)提心吊膽的日子?!?p> 沈竹侯道:“我很少這樣。”
南宮九道:“你半夜不會(huì)醒過來?”
沈竹侯道:“除非我冷。”
南宮九道:“你這一天時(shí)間里,沒有一時(shí)一刻是害怕的?”
沈竹侯道:“我為什么要怕?”
南宮九道:“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xiàn),無論什么時(shí)候。”
沈竹侯笑道:“是嗎?”
南宮九不說話了。
他們不是一路的人。
沈竹侯飲了口冰水,又躺在床上。
他道:“你用的香櫞是哪里來的?”
南宮九道:“你若還想要,我現(xiàn)在就能再摘下一個(gè)?!?p> 沈竹侯道:“我不想再要。”
南宮九道:“這些可都是京城送來的,沒幾人能吃上?!?p> 沈竹侯道:“送來的?”
南宮九道:“從綺仁樓到北平,騎馬只半天功夫。”
沈竹侯道:“綺仁樓是什么地方?”
南宮九道:“我的家?!?p> 沈竹侯道:“就是這里嗎?”
南宮九道:“正是?!?p> 沈竹侯道:“你為什么救我?”
南宮九道:“我不想讓花園里有死人?!?p> 沈竹侯苦笑道:“你不愿說真話嗎?”
南宮九忽把臉一沉,道:“你很喜歡說真話嗎?”
沈竹侯道:“我也不喜歡。”
南宮九道:“這句話是真話嗎?”
沈竹侯道:“可以是。”
南宮九道:“我的話也可以是假的。”
沈竹侯沉默了。
他眼前這個(gè)不男不女的人,隨時(shí)都能殺了他。
唯一的辦法就是相信。
他也說服自己:若想殺人,自然隨時(shí)都能殺。
良久。
沈竹侯道:“你準(zhǔn)備讓我待多久?”
南宮九道:“直到你身體痊愈?!?p> 沈竹侯笑道:“也許就是明年了?!?p> 南宮九道:“那就讓你待到明年。”
沈竹侯道:“可你住在哪里?”
南宮九道:“這樓可以住下九個(gè)人,我無論待在哪都沒所謂?!?p> 沈竹侯道:“多謝南宮兄了?!?p> 南宮九笑道:“你該叫我—九兒?!?p> 沈竹侯忽有些想吐。
他從來都很尊重朋友,無論有什么病癥。
南宮九喜歡男人,禰勿惜喜歡他的劍,展木棠見血便暈,苗沒煙不能獨(dú)自待在黑暗之中。
這些本來都沒什么錯(cuò)。
沈竹侯苦笑道:“你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
南宮九稍顯怒色,道:“人沒有分出男女的必要,就像是不分好人和壞人,因?yàn)闆]人絕對(duì)是好,沒人絕對(duì)是壞?!?p> 沈竹侯道:“你說得對(duì)。”
南宮九道:“而且你不該問我的。”
沈竹侯道:“為什么?”
南宮九冷笑道:“因?yàn)榘茨愕恼f法,我就是個(gè)女人。”
沈竹侯嘆道:“你認(rèn)識(shí)荊不救嗎?”
南宮九道:“神醫(yī)荊不救?”
沈竹侯道:“嗯?!?p> 南宮九道:“我們喝過酒?!?p> 沈竹侯道:“他知道該怎么治病?!?p> 南宮九道:“這不是病,只是我喜歡罷了?!?p> 沈竹侯笑道:“你若喜歡,什么都可以做?!?p> 人有時(shí)就缺少這種決心。
跪著的時(shí)間太久,或許再也不敢站起來了。
人們很久沒有做過喜歡的事情,只每天提心吊膽活著,忘了最初的過法。
所謂喜歡和快樂,就是痛飲烈酒,夜見美女,賭到一無所有,躺在草坪上吹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