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屠仁、袁盡和沈竹侯三人，立在同一片土地上。
倘若連中塵也到此處，或許就是一團亂戰(zhàn)，無人生還。
可他沒有來。
他既然不來，便可以好好算清了賬，報完了仇。
袁盡冷笑道：“我話已說盡，顧帆的人也已死，再無當年人了。”
孔屠仁道：“我可以逼你翻臉。一旦翻臉，你的人就不再那樣平靜。”
他也看出來了。
袁盡強作鎮(zhèn)定，蹲坐下去，緊貼梧桐樹。
他笑道：“你說什么？”
孔屠仁厲聲道：“看刀！”
話音落，刀已匹練般刺出，直直劈向袁盡的頭顱。
這一招是江湖上最沒用的招數(shù)，就算當作前招來騙，也無人會上當?shù)摹?p> 可也就是這一招，威力也是巨大的。
刀鋒對準頭顱，無人能活下來。
袁盡既不招架，也不閃躲，只是不動。
不動如山，動也如山。
不動是世上最難的事，只有不動如山的人，方能如山一般永恒。
人猶未動。
沈竹侯的人卻已飛出去，半空中青光一閃，竹劍鋒芒畢露，直逼孔屠仁的喉嚨。
他倏地爆發(fā)出去，用的正是焰山功。而他拔劍的一瞬間，無論手勢還是拔劍方向都已快到看不清。
人們只能看見一樣?xùn)|西，便是竹劍的劍勢，已然彎曲成了長蛇。
出劍血紅，收劍銀白。
紅白劍法很快嗎？
不快。
這路劍法已能超越速度的極限，無人能看清，更無人能模仿。
可代價就是他的身體。
沈竹侯雙腿發(fā)軟，忽冷笑了三聲。
孔屠仁的刀入鞘，喉嚨已有血點。
他雙眼已只剩下灰白，不見黑色瞳孔。
沈竹侯收劍時，只覺得身子發(fā)熱，人已幾乎倒下。
他靠在假山旁，微笑。
他的嘴角已有鮮血。
袁盡問道：“你何必救我？”
沈竹侯淡淡地笑了笑，道：“我救你，只因為你身上還有秘密。”
袁盡嘆道：“你不會想知道的?！?p> 沈竹侯道：“我一定要把你逼瘋，逼到肯告訴了我?！?p> 他說完這句話，人已倒在假山旁。
孔屠仁忙揮袍袖，登時沙煙漫起。
茫茫沙風之中，兩只黑影跳出，接住孔屠仁的身子，又在地上亂摸一陣，沙散退時人已消失不見。
沈竹侯輕聲道：“人呢？”
袁盡道：“走了?！?p> 沈竹侯道：“你不去追嗎？”
袁盡笑道：“我和他無怨無仇?！?p> 沈竹侯躺在假山下，不停地喘息。
他覺得已沒人能再救他了。
這是他第一次試劍。伏奎給他的七本武功當中，焰山功和紅白劍法是最末兩本，可其威力竟如此恐怖。
袁盡站起身，忽大笑道：“好了！好了！”
沈竹侯問道：“怎么了？”
袁盡道：“那人走的時候，還帶走了一個人！”
沈竹侯道：“誰？”
袁盡道：“溫城雪?！?p> 他說罷，又笑起來。
可沈竹侯再笑不出來了，他甚至很想現(xiàn)在就殺了袁盡。
人對于秘密和真相的渴望是最強烈的，這一點沈竹侯深知。
他甚至可以救下一個和朋友有仇的人。
可現(xiàn)在他又后悔。
后悔的不止他一個人。
葉南獅一路狂奔，運上輕功，竟到了一個陌生地方。
從洪都到廬陵，最快就是徑直騎馬。
可他路上遇密林，只得下了馬匹，運輕功而去。
他繞了很久，方才從林中出來，卻已到了很遠的地方。
西風亭。
并非北方的西風亭，而是一個綽號“大盜至簡”的小偷所建。
江湖上“六大怪人”，分別是“大盜至簡”，“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智若愚”，“大成若缺”和“大美無言”。
他們六人并不全相識，只是江湖綽號恰是道德經(jīng)里的“六大”。
而排名第一的“大道至簡”，原是姓路名之簡的小偷，被人打斷了腿。
葉南獅到這里時，已是正午。
大道至簡。
他的道就是英雄的道，反抗者的道。
何為武？
武功便是武，殺人也是武。
何為俠？
遇到壓迫肯站出來，敢反抗便是俠。
他既有武，也絕對是俠。
夏日西風。
葉南獅坐在酒館中，細細品著微風。
風中有酒香，也可以醉人。
人不醉酒，反而醉風。
酒肆就開在西風亭對面，據(jù)說掌柜的是當年打斷路之簡的腿的男人。
酒館已坐滿人，不似西風亭中荒涼。
靠窗有一女子，對面空著。
葉南獅笑著問道：“這里有人嗎？”
女子道：“沒人?！?p> 她抬起頭，抿了抿筷子。她雖算得上美女，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如同江湖漢子，毫無分寸。
葉南獅坐定，不急著點菜，只是笑著看她。
女子的長發(fā)烏黑，似是適才洗過，一束一束落在肩上。她一襲紫色外衣，里面一件深紅色綢布衣，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可愛動人得很。
葉南獅問道：“姑娘是本地人嗎？”
女子嘆道：“你若這樣問，想來不是了。”
葉南獅一怔，又道：“姑娘是在找家？”
女子道：“正是?！?p> 葉南獅笑道：“你知道我的家在哪？”
女子道：“我連你是誰也不知道，怎敢去問？”
葉南獅道：“你想問？”
女子道：“當然。”
葉南獅緩緩地道：“四海為家?！?p> 女子道：“所以...你根本沒有家，我也沒有?！?p> 葉南獅笑道：“既然了無牽掛，又何必非要找到自己家，徒增憂愁？”
女子道：“可人若四海為家，便只能寄人籬下，風餐露宿一生?！?p> 葉南獅道：“那你看我，可有沒有寄人籬下？”
女子竟有些生氣，系住長發(fā)，扔下筷子。
葉南獅忙笑道：“姑娘，你的牛肉還吃不吃？倘要是不吃，我替你吃了?！?p> 盤里牛肉未盡，葉南獅的筷子已夾住了一片，停在半空。
女子已略有嬌怒顏色，說道：“你到底是誰？”
葉南獅夾起來第二片，卻不敢往嘴中放了。他將筷子遞去，陪笑幾聲。
他笑道：“我姓葉，葉南獅。”
女子聽罷，笑道：“原來是葉大俠，卻不知道你來這里做什么？”
葉南獅嘆道：“我迷了路，竟已到了西風亭這種地方。”
女子道：“此處旁邊便是西風亭，再遠處這一整條街上，全是當?shù)厝说淖√??！?p> 葉南獅笑著問道：“這里人煙稀少，更沒有幾間屋子，哪能供人住下？”
他探出窗外，外面除一亭子，幾個窟窿之外，再無別的。
女子笑道：“他們平日住在地道之中，其馀時候很少出來透氣?！?p> 葉南獅道：“原來如此。”
他又道：“姑娘既不是本地人，又怎么這樣了解？”
女子道：“我本是揚州人，可七歲時父母便都走了，只好各處流浪。近幾個月，正耐不住饑餓時，見有酒館便住下來了。”
葉南獅點點頭，道：“姑娘姓什么？名什么？”
女子道：“我不記得名，只記得姓楊，你只管叫我小楊?！?p> 葉南獅不再多問，只要了一壺濁酒，一碟果子，一盤牛肉。
小二托盤上來，放下之后便回了內(nèi)堂，順一個大洞鉆下去。
葉南獅笑道：“你接下來要去哪里？”
小楊道：“不知道。”
葉南獅道：“何不拜師學(xué)藝，也好有飯吃。”
小楊道：“我已有師父了，奈何我追他不上?！?p> 葉南獅驚奇道：“追他不上便不教你？”
小楊點頭。
她的師父正是郭癡，天下輕功第一人，而他的規(guī)矩就是：追不上自己的人，永遠也不會教他。
葉南獅笑道：“你的師父倒是一個怪人?！?p> 小楊道：“他并不怪?！?p> 葉南獅擺擺手，道：“你的師父是一個姓郭的人嗎？”
小楊道：“是。”
葉南獅道：“他在我們口中，從來都是一個怪人?！?p> 突然，另外的角落里，一個赤膊大漢站起。
他走到葉南獅面前，每一步都很重，卻聽不見半點聲響。
葉南獅笑了。
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郭癡的“荒唐十二步”，分別是：破掌，破拳，破腿，破刀，破劍，破指，破鉤，破錘，破暗器，破飛刀，亡命步，追風步。
所謂荒唐十二步，乃是郭癡所創(chuàng)的最為可怖的輕功，步法總共十二種，前十種可破解十種兵器，后兩種則是逃跑和追擊時，最詭異的步法。
眼下大漢所用的，正是后兩種步法。
大漢問道：“你笑，笑什么笑？”
葉南獅笑道：“任何人長了見識，都會笑的。你若見了我的雷掌，也會笑的?！?p> 大漢沉下臉，問道：“你方才說誰是怪人？”
葉南獅仍淡定，道：“你這句話聽得見，下一句話便聽不見了？”
大漢道：“我聽不見?！?p> 葉南獅嘆道：“我說的是，郭癡是個怪人?！?p> 大漢道：“他是我的師父?！?p> 葉南獅笑道：“他是誰的師父也沒用，這句話我已說出去了，就不可能咽回去?！?p> 大漢并不發(fā)怒，反道：“你能說出他哪里奇怪？”
葉南獅忽道：“閣下的荒唐十二，就是和郭癡學(xué)的，這一點是不是？”
大漢點頭。
葉南獅又道：“既如此，你一定是追上了他？”
大漢不答，更不點頭。
葉南獅又笑了。
他料知大漢只會十一步，卻不會最后一種步法。
正是第十二種，追風步法。
葉南獅笑道：“你不說，我就以為是追上了?！?p> 大漢遲遲道：“追上了?！?p> 葉南獅道：“他這個人，怪就怪在教人時候，只教十一招，第十二招絕對不肯教。”
大漢臉上發(fā)熱，知道自己武功不精，便手足無措了。
葉南獅道：“且慢?！?p> 他又道：“他既然從未施展過追風步法，我倒有一個辦法?！?p> 大漢問道：“什么辦法？他連想殺的人，想要的美女也一個沒有?！?p> 葉南獅笑道：“你也不想一想，既然這樣，他的追風步法究竟是真是假？”
大漢道：“恐怕...”
小楊插口道：“我見過他用，可僅僅走了三步?！?p> 葉南獅道：“不對，不對。追風步法和亡命步法，其道理是一樣的。你既看過他的亡命步法，自然能推出追風步法?！?p> 大漢大悟，大笑三聲，與葉南獅碰了一碗。
待他走后，葉南獅問道：“楊姑娘，他究竟是誰？”
小楊道：“是這里的輕功高手，綽號‘白跳蚤’，也是我的師兄?！?p> 葉南獅道：“原來如此?！?p> 二人吃飽了飯，喝足了酒，撂下碗筷，一齊結(jié)賬去了。
葉南獅道：“多少錢？”
算賬的道：“七十二文錢?！?p> 葉南獅付了銀子，便要離開酒肆。
小楊正欲付賬，卻聽算賬的問道：“他不是已付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