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福寧殿，死一般寂靜，寂靜到殿中刻漏的水滴聲，似乎都能清晰地敲擊耳膜。
劉承恩、張忠如廟里的雕塑般立著。
天子已經(jīng)站立了至少一刻鐘，臉上看不到任何神色，連眼睛里都沒有一絲波動。
“都是朕的好家人啊?！?p> 張忠感覺有細細的聲音，與刻漏的滴水聲混合在一起，一點點、一點點地滑進他的耳朵里。他不敢動，唯恐哪怕心臟輕輕地顫動一下，那細細的聲音又會滑出去。
“軍中勁弩、猛火油，是生怕朕不知道啊?！?p> “小燕子，朕大哥兒的小燕子?！?p> 張忠感覺自己像死后靈魂出竅，周圍的影像、周圍的聲音，不斷地漸漸虛化，不斷地慢慢遠逝。
突然，張忠整個身體慢慢軟下去。
一旁的劉承恩繼續(xù)如雕塑般，只有非常細心湊到近前，才會看見這時劉承恩的手，從寬大的袍袖中伸出，搭在張忠的手心。張忠立時如正在泄氣的氣球，又被打入氣體，漸漸立起來。如死里逃生般的張忠給了劉承恩一個感激的眼神，繼續(xù)一動不動地立著。
又等了很久，天子方開口道：“劉承恩，隨我出宮?！?p> 劉承恩立即跟著天子往殿外走去，到了殿門口，輕輕地給門口的內侍說了一聲，繼續(xù)跟著天子往宮外走去。
殿里的張忠也想跟著走出去，雙腿卻似乎沒了力氣，直到門口內侍進來扶他，才慢慢地倚在內侍身上挪出殿外。
天子走到宮門口，被聞訊趕來的楊業(yè)攔住。
“讓開。”天子道。
楊業(yè)身體如山般屹立，根本沒有聽道。
“朕命你讓開！”天子喝道。
楊業(yè)對旁邊親衛(wèi)打了一頓手勢，親衛(wèi)立即甕聲甕氣道：“陛下要做什么，交給微臣。刀山火海，微臣去辦。只是陛下此時不可出宮?！?p> 天子還想繞開楊業(yè)往前走。楊業(yè)頭都沒抬，只是閃動身體，又攔在前面。
“把晉王拿到朕面前來！”天子聲音有些顫抖，身體已經(jīng)慢慢朝宮內轉去。劉承恩悄悄走到天子近前，伸手攙住天子胳膊。
身邊親衛(wèi)忙用手勢傳達天子旨意，楊業(yè)對著天子的背影一躬身，身上的甲葉“嘩嘩”作響，隨即帶著身邊親衛(wèi)去往晉王府。
沒等楊業(yè)遣人叫門，晉王已經(jīng)穿好衣袍，從宅子里走出來。晉王看著楊業(yè)道：“我那皇兄吐血沒有？”
楊業(yè)看著親衛(wèi)，身邊親衛(wèi)道：“請晉王隨我等進宮?！?p> 晉王仰天笑道：“是他要來，被你攔住了，是不是？”說完，又是一陣大笑。笑聲如夜梟般，在這夜里，特別滲人。
楊業(yè)一只手按住劍柄，一只手伸出作出一個請的姿勢。
晉王邊走邊道：“老子做大將領兵時，你還不過是個親衛(wèi)都頭?，F(xiàn)在在我面前抖起威風了。”
楊業(yè)只是不語，招呼帶來的親衛(wèi)圍護，裹挾著晉王朝皇宮而去。
只兩盞茶功夫，晉王便昂首走進福寧殿。
楊業(yè)全身甲胄，手扶劍柄，緊跟在后。
天子聽到響動，沒有轉身，背對著晉王道：“他是朕的親兒子！你的親侄子！”
晉王臉上沒有一絲懼色，亦沒有一絲歉意，道：“無論是皇兄，還是我，誰不是死過幾次的人！如果連這都活不下來，就不配坐上那個座椅！”
“你還有理？”天子怒道，依舊沒有轉身。
“這既是皇兄的天下，也是我周家的天下。天命有常，惟有能者居之！”晉王平靜的回道。
“你就不怕朕砍了你？”天子喝道。
晉王撣了撣脖子，道：“我敢做，就敢當！阻止將天下交給一個無能、狠毒之人手上，對得起周家列祖列宗?；市?，你不要說你不知道！”
聽道此言，天子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很多，慢慢轉過身來，看著晉王道：“不要往你臉上涂脂抹粉了，你不過也是貪戀這個位置而已?！?p> 晉王眼神迎了上去，道：“天命有常，惟有能者居之！就是這亂世的道理。”
天子道：“我要從我手上結束這亂世！”
然后揮手道：“趕快滾，趁朕還沒有下決心殺你！”
晉王也不說話，轉身往福寧殿外走去。
劉潛亦步亦趨的跟在后面。
一會，過道上傳來晉王的問詢聲：“楊業(yè)，你也不愿意侍奉一位無能、狠毒之輩吧？”后面又有一聲：“忘了你是個啞巴！浪費口水！”
沒有人回答，只有腳步聲越來越遠。
“張忠?！碧熳拥?。
“微臣在?！钡铋T口歇息的張忠已經(jīng)恢復了一些氣力，聞聲已經(jīng)快步走進殿內。
“明天開始，你挖地三尺，也要把晉王府的暗道找出來，填掉！”
“是！”張忠躬身答道。
“小燕子到底多少人？誰牽頭組織的？”天子突然問道。
“程燧，百來人。昭義軍節(jié)度使程武俊身邊親衛(wèi)中精選出來的?！睆堉掖鸬?。
天子霍然起身，怒道：“張懷讓都沒弄明白的事，你為何如此清楚？”
張忠明白自己說漏了嘴，膽戰(zhàn)心驚道：“屬下雖然知道一些，但一直不敢確定?！?p> “為何不早報來？”天子喝道。
“屬下…屬下想弄清楚再報?！睆堉医Y巴道。
“是不是哪天別人造反，打到宮門口你再報？”天子余怒未息。
“是…是屬下的錯，請陛下治罪?！睆堉抑来藭r不能辯駁，一個勁告罪。
“滅掉，一個不剩的滅掉。”天子道。
“包括程燧？”張忠追了一句。
天子怒道：“你跟他是有舊，還是有親？”
張忠惶恐道：“微臣明白了。”
這時皇后也從齊王宅子里回到宮中。
跪著福寧殿門口，哀求天子道：“大哥兒雖然莽撞，但他自己現(xiàn)在也是生不如死。陛下饒了大哥兒罷。”
“就是你寵出來這無用的東西！遲早連朕的命，連這天下，都要給他搭進去?！逼饺针y得對皇后假以顏色的天子，盛怒之下，也是罵道。
“那你把我們母子一塊殺了。我知道你早看我們母子煩了?！被屎罅⒓磁吭诘叵?，大哭大鬧。
天子聞聲氣結。
對劉承恩道：“拖走！”
很快，殿外傳來皇后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只是這聲音漸漸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