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玨見已在掌燈前出了秣陵外城,便松開韁繩,任由坐騎緩緩向前走去。北風忽緊,他不覺抬頭看了看天邊疏落的星光,順便裹緊了身上的鶴氅。
坐騎漸行漸遠,路上行人漸行漸稀,天邊星光漸漸隱退,空中漸漸飄起了細雪。李玨屈指一算,今日正是小雪節(jié)氣。秣陵的冬天,可是極少下雪的啊。
“緇衣瘦馬別皇京,
雪染青絲意未寧。
心上眉間攢幾度,
不知何日是歸程。”
李玨坐在馬上幽幽吟道。
行至夤夜,風雪漸緊,到了折柳亭西二里處,恰有一處鄉(xiāng)間野店,蓬窗中尚閃爍著些許燭光。
李玨上前敲門,無人應答。順手開門,見店中還有零星幾個酒客劃拳對飲,柜臺中的店小二雙手托腮,昏昏欲睡。
李玨走上前去,敲敲臺面,喚醒小二,要了店后一間廂房。這種鄉(xiāng)間野店甚是簡陋,房內僅一桌一椅一床,床上被褥單薄破舊,不過好在還算干凈,并無太多異味。
折騰了一下午,李玨此時方感覺到腹中饑渴,遂向店家討些熱湯,將布袋中胡餅取出一塊掰碎,放在鐵缽盂中泡了。
打開包裹時,李玨發(fā)現(xiàn)包裹中不僅有狐裘、單衣、衲衣等常備衣物和鐵缽盂,鐵缽盂中竟還有一包牛肉干和六個銀錁子,另有半吊制錢和一枚盤螭金印,還有一個小布包中裝著火石火絨。這包裹原是王妃陸清整理的,雖是簡單,卻足見用心。
這王妃陸清乃是當朝護國公、御史大夫陸麟趾的孫女,成年后封云璣郡主,五年前與李玨成婚。
李玨一心向道,本不欲成婚,但陸麟趾乃是烈祖朝開國功臣,一代儒將,隨烈祖皇帝征戰(zhàn)時有救駕之功,明宗朝又被封為尚書令,頗有政績。到隆德帝上位時,陸麟趾因年事已高,辭去尚書令之職,隆德帝念其開國之功兼之門閥深重,故又封為御史大夫一職,非有召請,可不上朝。這樁婚事乃是御筆欽點,圣命難違,李玨也只得勉強接受。
陸氏一族雖說門閥深重,卻并非攀龍附鳳的門風。比如陸麟趾之子陸錚,雖出身豪門,卻不慕名利,不欲為官。烈祖皇帝欣慰之余,封其為廉侯,賜其丹巖山一座。
后陸錚在丹巖山楓橋寺旁立書院一座,公開傳道講學,世人稱為丹巖書院,稱陸錚為丹巖先生。
陸錚之女陸清,受門風影響,生得也是氣質超然、卓爾不群,按說與李玨也算是郎才女貌、門當戶對,而且性情相投。
可這李玨竟是心如止水,毫不動情。李玨熟知醫(yī)書、醫(yī)案,應該并非不通曉男女之事,可兩人成婚五年以來,竟從未同過房,因此一兒半女也無,可謂同床異夢、形同路人。
陸清雖說性情孤高,但也并非不通情趣之人,況且李玨出身、相貌、才華、德行,也正合陸清心中所愿。
五年下來,任是她床上、席間百般調戲,這李玨就是如木人一般,毫無反應,弄得陸清是身心俱疲。無奈之下,也只得由著他去了。
李玨檢視包裹中的物品,春冬衣物齊全,干糧有葷有素,還有野外引火之物。
至于盤纏,目下雖說列國紛爭,但也算歲豐年稔,糧價并不太高,這半吊錢足夠一個三口之家大半年的花費了。
但陸清知道李玨沒過過苦日子,還是怕他不夠用的,便又塞了幾個銀錁子。
至于那枚金印,李玨不用看便知道,那是他的身份印鑒,底下是“逸安王印”四字。想是陸清擔心李玨路上被人為難,故特備此印以便驗證其皇族身份的。
“唉!”李玨長嘆一聲,解下腰間葫蘆猛灌了兩口冷酒,一時間酒氣上涌,頭暈目眩。想著分別時,陸清牽著自己的手欲言又止的模樣,李玨心中竟有一絲莫名的傷感,但又不知悲從何來。
前廳酒客們劃拳斗酒的聲音漸漸消失了,李玨又就著酒吃了幾塊肉干,胡亂吃了些湯餅,裹上狐裘沉沉睡去。這一夜,平生第一次換了居所,李玨睡得并不是很安穩(wěn)。
翌日,李玨會了店錢,踏著薄薄的白雪跨馬西行。
一路走了約有十來日,村落漸稀,客店更是一座也無。出門時包裹中帶的胡餅、肉干早已吃完,腰間的酒葫蘆也早已空了。
李玨又不是什么休糧辟谷的神仙,只一天沒吃東西,就已經餓得渾身發(fā)抖,恨不得拿包裹里的銀錁子咬來吃了。
又行了一日,路上已是不見絲毫人跡,天寒地凍的,便是鳥獸痕跡也已不見。
冬天的山野自是比不得夏秋時節(jié),若是在夏秋時節(jié),即便沒有客店,抓些鳥獸、摘些野果充饑,自也能將就活下去??墒乾F(xiàn)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里連棵能結果子的樹都沒有,想撿幾個松果吃都撿不到。
李玨忽然很想念王妃陸清了。
在家中時倒不覺得怎么樣,兩人雖說無甚言語,但李玨一心只在修仙煉道,衣食住行、待人接物一應俗務皆由陸清一人安排決定,李玨自然可以安心修行。
可現(xiàn)在離開了陸清,李玨發(fā)現(xiàn)自己竟與廢人無異,什么詩詞歌賦、琴棋書畫、醫(yī)卜星象、呼吸吐納,全都沒了用處。
繼續(xù)前行了數(shù)里,李玨趴在馬背上,勉力抬頭看了看已然西斜的日頭,掐指一算,應是到了申牌時分。
“申時,群猴下山覓食,故十二地支中申時與猴相配??晌以撊ツ囊捠嘲??”李玨心里這般想道。
忽然,座下馬兒“咴咴”地叫了幾聲,李玨睜眼一瞧,原是走到了一條小溪邊,只是水面冰封,想來馬兒是渴了。
這一連餓了三天兩夜,李玨已是渾身乏力,一路上連個水源都沒遇上。見到這小溪,李玨心里一陣激動,遂翻身下馬,怎奈全身脫力,立足不穩(wěn),栽了個大跟頭。
李玨拋下包袱,解下劍匣,從劍匣中抽出一柄長劍,一連戳了好幾次,才勉強在冰面上弄開個臉盆大的窟窿,但也足夠取水之用了。他連忙拿出鐵缽盂,舀些冷水來喝,一番牛飲過后,腹中饑渴稍緩。
馬兒一見溪中有水,也上前喝了起來。喝飽了水,馬兒便開始啃溪邊的干草。李玨望著馬兒嘆道:“唉!馬兒啊馬兒,你倒是能吃草充饑,只苦了我。若我不幸駕鶴西去,你便另擇新主吧!”
說著,李玨舉起手中的劍看了看,又扭頭看了看馬兒,忽然眼光一亮,隨即又黯淡下來。糾結片刻后,一咬牙一跺腳,拋下長劍、缽盂,將馬兒拴在了一棵樹上。
李玨拾起長劍向馬兒緩緩走去,那馬兒似是感覺到了危險,發(fā)出長長的嘶鳴聲,無奈韁繩被綁,只得原地打轉。原來,李玨竟是想把陪伴他十多天的馬兒給殺來吃了。
“馬兒啊馬兒,雖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佛家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日你舍身救我,來日必脫離畜生道。若我就此脫困,回到秣陵一定為你立個長生碑,讓你永享人間香火。馬兒啊馬兒,對不起了!”
李玨提劍對著馬兒念叨一番后,一劍刺向馬兒頸下。
也是李玨餓得渾身沒力氣了,這一劍刺得并不深,那馬劇痛之下想跑又跑不了,只得原地猛地一轉身,后蹄一抬,竟把李玨踢出一丈開外。
這一蹄子正踢在李玨大腿根上,若再往里偏兩寸的話,恐怕李玨這輩子都別想要孩子了。
李玨爬起身,以劍拄地,一瘸一拐地走向馬兒:“馬兒啊馬兒,你這是要絕我后??!你大慈大悲,就舍身救我一命吧!”
說著,提起全身力氣,又向那馬頸下刺了一劍。這一劍,李玨已是用盡全力,劍鋒從馬脖子另一側透出半尺有余。那馬痛得人立而起,李玨手上脫力,松開長劍,連滾帶爬退開五尺。
那馬兒身中兩劍,第一劍雖說刺得不深,卻也是在汩汩得冒血,第二劍刺得雖重,但因為沒有拔出的關系,反倒出血不多。馬兒吃痛,嘶鳴聲越來越凄厲。
李玨二十幾年養(yǎng)尊處優(yōu),兼之秉性純良,哪里殺生過?因此見到馬兒如此痛苦,竟不禁潸然淚下。
不出半個時辰,馬兒奮力掙扎之下失血越來越多,終于站立不住,倒在地上不住喘息。李玨緩緩靠近,見馬兒已閉上了眼睛,已是出氣多進氣少,當下把心一橫將劍拔出。
那馬兒雖說失血過多,但那長劍畢竟刺中了動脈,拔劍之時,李玨還是被噴涌的鮮血濺了滿臉滿身。
沒辦法,保命要緊,李玨無奈之下將馬尸剝皮、分塊,隨后找來三塊石頭將鐵缽盂架起,抓些干草,用火石火絨生起了火。
所幸近來天干物燥,撿來的干草、枯枝并不難燒,不一會兒缽盂中的水便燒開了。李玨又將馬肉割成小塊投入缽盂中煮了起來。
望著火上的鐵缽盂和旁邊的火石,李玨心中不住感慨:“夫人,若沒有你,為夫現(xiàn)在恐怕已經享年二十五了?!?p> 鐵缽盂不大,李玨足足煮了三次馬肉方才吃飽,邊吃邊道:“嗯,真香!要是有鹽就好了!”
吃飽喝足,李玨席地而坐吐納了半個時辰,身上氣力漸漸恢復。隨后又脫下鶴氅在溪水中洗凈,掛在火堆旁烘干,后又洗凈手臉,換上狐裘,守著火堆在山野中露宿了一夜。
經歷了三日斷糧的危機,李玨總算是長了點記性,用長劍將那馬肉連帶馬腿割下了半扇留作口糧,又將腰間葫蘆在小溪中灌滿。之后就地將半具馬尸埋做墳堆,叩首三次,背上劍匣、包裹,扛上半扇馬肉徑往西南行去。
一連數(shù)日,山野之中便現(xiàn)怪誕一幕:一個穿著華貴狐裘的青年,頭戴黃冠,背負劍匣,容姿飄逸,肩扛馬肉,匆匆趕路。
一路之上,道路漸漸平緩,峰巒漸漸減少,肩上馬肉也輕了不少,路旁也漸漸開始出現(xiàn)農田,路上也開始出現(xiàn)三三兩兩的行人,只是李玨這一身行頭卻惹得路人紛紛好奇地觀看。
無論如何,有了人便有了村鎮(zhèn),有了村鎮(zhèn)便算有了活路了。李玨向路人打聽到,南去三十里左右便有一座村鎮(zhèn),心中欣喜萬分,遂拋下已經有些異味的馬肉,一路狂奔而去。
馬肉素來就有補肝腎、強筋骨的效用,李玨這一路上食馬肉充饑,再加子午兩刻勤加打坐吐納,體力、內息已漸漸回到凡境頂峰。
半個時辰后,李玨進入一座熱鬧的村鎮(zhèn),雖比不得縣城的繁華,卻也是酒肆、客棧、糧店、綢緞莊樣樣不少。李玨路上聽人言道,此鎮(zhèn)名為望江鎮(zhèn),屬池州道臨江縣治下。
閑逛片刻,李玨進了一間名為宴江樓的兩層酒樓,據(jù)說是鎮(zhèn)子上最大的酒樓了,店中的“玉棠春”美酒遠近聞名,便是連縣令宴客有時都來此處。這下李玨身上的銀錢可算有了去處。
“小二,聽聞你家酒不錯,來十斤嘗嘗?!崩瞰k撿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說道。
“聽客官口音不似本地人,客官遠道而來,進門就點我家的‘玉棠春’,想必是識貨的??凸俳袢湛捎锌诟?,今日我家有新送來的鹿肉,這時節(jié)可稀罕吶,要不要嘗一嘗?”小二迎上前道。
“既如此,那便切二斤來下酒吧,吃完一并算錢與你。”
不出一刻,酒肉上齊,小二笑道:“看這天色好像要下雪,客官正好借這酒肉暖暖身子吶!”
李玨點點頭,拍開泥封,揭去油紙,一股濃郁的酒香霎時間彌漫開來,登時令人心情舒爽了許多。倒上一碗,只見此酒黃中泛紅,不是很清澈,酒香中還略帶一絲香甜的氣息。
“嗯,不錯,陳年紅曲,佐以秋后甘棠,香甜酸澀五味雜陳,色如黃玉,味如甘棠,飲之如春風拂面,沁人心脾,不愧‘玉棠春’之名,確是好酒!”李玨抿了一小口說道。
隨后又夾了一塊鹿肉放到嘴里,閉著眼睛邊嚼邊說:“嗯,鮮嫩香醇的鹿肉,佐以桂圓、蓮子、大棗、枸杞,真是上好的補品!”
小二贊道:“哎呀,客官當真是行家啊,一口就能喝出我家這酒的門道,真是神了!那客官您慢用,有事盡管吩咐小人就是了!”這小二說得讓人討喜,李玨隨手便賞了他幾文錢。
不一會兒,天色暗了下來,刺骨的風裹著幾片雪花吹進了窗子。李玨忙喚小二關上窗子,順便裹緊了身上的狐裘。小二陪笑道:“客官見諒,今年冷得有些早,咱這小地方一時來不及準備火盆,您多多包涵!”
李玨擺擺手,示意小二不礙事,隨后就著鹿肉連飲數(shù)碗,道一聲“好酒”,遂口占一絕,道:
“壯歲鬢成雪,
傷多酒入喉。
揮鞭臨紫塞,
仗劍破潭州?!?p> 這潭州乃是楚國的都城。李玨此時酒已半酣,興致到處,右手從匣中抽出一柄長劍,隨手一揮,長劍錚錚做響,如雷動九天,如龍吟四海。
“哈哈哈哈,好詩,好氣象!”臨桌一中年文士聽到李玨吟詩,撫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