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明朝廷為什么滅亡,有個很重要,同時也被普遍接受的觀點便是:明實亡于黨爭!
雖然這樣的說法有點嘩眾取寵的意思,但也確實點出了明朝廷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存在的一個巨大隱患——“黨爭”!
到了南明小朝廷時期,國破家亡,敵強我弱之際,明朝廷內(nèi)部的黨爭,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是呈現(xiàn)出愈演愈烈,不可挽回之勢。
而隨著永歷帝被接到安龍,大西軍正式開始“聯(lián)明抗清”,這個從南明政權(quán)誕生以來,便一直延續(xù)到滅亡的“優(yōu)良”傳統(tǒng)——黨爭,也開始侵蝕大西軍了。
其實,從永歷帝被大西軍接納開始,大西軍內(nèi)部的派系之爭,就已經(jīng)不是簡單的“孫李之爭”了,而是“身份之爭”,也即從今以后,大西軍到底是國賊,還是明臣?進而分出了“聯(lián)明抗清”和“降明抗清”兩個陣營。
很顯然,孫可望這個國主,以及他手下以王尚禮為首的諸多親信,便是“聯(lián)明抗清”陣營的。而李定國和劉文秀,則是屬于“降明抗清”陣營的兩大支柱。
如果換成現(xiàn)在的時髦術(shù)語,這便是南明版的“路線之爭”了,不解決,就沒辦法確立大西-永歷復(fù)合政權(quán)到底應(yīng)該由誰領(lǐng)導(dǎo),更沒有辦法回答誰指揮誰的問題,也無法形成只有一個核心的中央,那抗清大業(yè)可就真的是前途黯淡了。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一直被孫可望尊稱為“提督”的大西軍元老王尚禮心里也很清楚——國主為什么一定要去保寧。
“提督大人,你怎么來了?”
這日傍晚,王尚禮在離開秦王府之后,直接去了工部尚書王應(yīng)龍在貴陽的臨時住所。
六部尚書里面,只有這么一個大西軍的老人,和孫可望一樣,王尚禮心里也對南明投降過來的官紳懷有抵觸,也只無條件地信任大西軍舊部人馬。
“國主要去夔東請李來亨出兵了!”王尚禮走進屋內(nèi),使了一個眼色,王應(yīng)龍立即心領(lǐng)神會,揮了揮手,便讓一旁服侍的兩個婢女退了下去。
“那......是要我立即著手籌備兵甲火器?要叫丁尚書籌備糧草嗎?”王應(yīng)龍當即想到了王尚禮來找他的原因,但問完之后,不由得眉頭緊皺起來。
當然緊皺,且說此次十幾萬大軍同時出征,兩路并進,僅僅是前期的戰(zhàn)事,大西軍在云南積累了五年的兵甲火器,糧草財貨便已經(jīng)消耗巨大了。
特別是云貴川三地交通不便,道路崎嶇,征集民夫押運糧草物資,僅僅是路上的損耗,便大得驚人,這使得大西軍原本有限的積蓄進一步捉襟見肘起來。
要不是受限于此,孫可望,李定國,劉文秀三人大可以練個百萬大軍,兵分十路,四處出擊,直接殺到北京去,看誰能擋得住!
“糧草方面倒不緊張,主要是國主要你籌備一萬人的兵甲火器,你看籌得到嗎?”王尚禮見王應(yīng)龍眉頭緊皺的樣子,心里也大抵猜到了此事的困難!
“什么時候要?”雖然困難,但是王應(yīng)龍并沒有任何拒絕或者抱怨的意思。
在某種程度上,陜北弓匠出生的王應(yīng)龍便是那種忠厚善良,正直公平,且盡職盡責的忠良死節(jié)之臣,一生為大西軍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在云南省的地區(qū)水利建設(shè),大西軍兵工制造等等方面,建樹頗多。
“兩個月內(nèi)要運到常德府!”
“兩個月......一萬人的軍備......”王應(yīng)龍頓了頓,微微有些吃驚,但很快又咬咬牙應(yīng)了下來:
“這個還真的說不準,倉庫里已經(jīng)沒有那么多軍備了,更何況還要火器,剩下的得讓昆明的工匠盡快打造,我盡可能多籌集些,但也只能是能籌集多少就籌集多少了!”
“王尚書,這可不是能不能的問題,國主既然開口了,就必須得辦到。就是累死幾十,幾百,甚至幾千個人,也必須得辦到!”王尚禮語氣忽然一變,態(tài)度也隨之強硬起來:“這種時候,哪里不死人?我知道你心善,但也只能再苦一苦百姓了!”
“......”王應(yīng)龍沒有說話,他沒讀過書,本來就不善于言辭。
“王尚書??!”
見王應(yīng)龍不說話,王尚禮知道他心里不樂意,隨即話鋒一轉(zhuǎn),忽然又說道:“你不要覺得我心狠,咱們打了那么多年仗,死了多少人了?這個世道,人命算得了什么?
成敗就在此一舉,若是這次因為軍備問題,國主敗了,死的人只會更多,一萬人的軍備,一件也不能少,無論累死多少人,都得兩個月內(nèi)運到常德府!”
王應(yīng)龍?zhí)ь^看了看王尚禮,微微嘆了口氣:“我知道......”
“老王啊,你知道我最擔心的是什么嗎?”王尚禮深深嘆了口氣,也只有在這個老朋友這里,他才會這樣嘆氣:“你說咱們當初為什么造反?。俊?p> “沒飯吃,不造反,就得餓死了!”王應(yīng)龍說得云淡風輕,就好像那不是自己親身經(jīng)歷過的一樣。
“是啊,就是為了吃口飯!”王尚禮苦笑一聲,“可是,這口飯,就是那么難,就是得拿命來拼!”
說到這里,王尚禮忽然加重了聲音:“老王,你還記得我們剛剛?cè)氲崮菚?,米價是多少嗎?”
“十二三兩吧......有些地方,賣到了三十兩以上?!蓖鯌?yīng)龍根本不用想,直接脫口而出。
那個時候的云南,社會經(jīng)濟已經(jīng)接近于崩潰,兵災(zāi),病疫,災(zāi)荒無處不在,百姓流離失所,慘不忍睹,王應(yīng)龍怎么會不記得?
“現(xiàn)在呢?你知道現(xiàn)在云南的米價是多少嗎?”王尚禮揚聲大笑,自問自答道:“有些地方只賣七錢一石,平常也不過一兩銀子上下?!?p> “這都是國主治理有方,大家才能都有飯吃?!蓖鯌?yīng)龍臉上終于露出了些許笑容。
“‘治理有方’?”王尚禮卻再度冷笑,然后昂首直立,侃侃而談道:“哪里有這四個字那么簡單?。?p> 國主得罪了整個云南所有的官紳,土司,把他們的土地分給百姓耕作,做了那些讀書人口中的匹夫,惡霸,賊寇,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你知道那些人有多恨國主嗎?
好啊,壞人國主當了,惡霸國主當了,他李定國呢?那些個什么讀書人捧了他一句,叫了聲真英雄,真豪杰,他就找不著北了?要做大明的忠臣去了?
要是為了做大明的忠臣,咱們當初為什么造反啊?造反前是他大明的忠臣,造反之后還是他大明的忠臣,那我們不是白造反了嗎?”
“提督,你冷靜點......”王應(yīng)龍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作答,因為王尚禮說的,確實就是事實啊!
在孫可望的領(lǐng)導(dǎo)下,大西軍憑借著絕對的武力優(yōu)勢,打服了云南境內(nèi)的所有反對力量,并借勢徹底摧毀了云南的領(lǐng)主農(nóng)奴制,重新分配了云南的土地,又貸給平民耕牛,種子,組織移民,短短幾年之內(nèi),云南的耕地就增加了兩萬多頃,相當明代貴州全盛時的耕地面積。
要不然,大西軍又如何能以云南這個士大夫眼中不如江南一大縣的窮省,養(yǎng)活十幾萬軍隊,進而攻取四川,貴州,兩路伐清呢?
但是,在沐天波這個一家就占了一百多萬畝土地的勛貴眼中,在那些土司眼里,寺廟長老眼里,衛(wèi)所長官眼里,分他們土地給窮人種,每年只分給他們一成糧食,那些窮鬼居然可以分五成,孫可望絕對是要千刀萬剮的。
所以,他們把目光投向了李定國,助長了孫李兄弟倆的矛盾和隔閡,特別是永歷帝被孫可望軟禁在安龍之后,這一趨勢愈發(fā)明顯起來。
李定國確實是個忠良之人,作戰(zhàn)勇敢,愛國愛民,可這個人的政治水平和軍事水平,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別人忽悠幾句,就什么都信了!
如果他明白大局,明白聯(lián)明抗清只是一個口號,為了團結(jié)所有人的口號,規(guī)避和永歷朝廷那過分密切的聯(lián)系,那兄弟倆的隔閡,或許也不會那么大。
換句話說,李定國這個人在政治上是極其幼稚的,居然相信了階級敵人!一心做他的大明忠臣去了!
往小處說,這是自我身份的認知問題,只是兄弟倆的認知不同;可是往大處說,這可就是路線問題了,不徹底解決,那遲早得分道揚鑣。
“你讓我怎么冷靜?”說著,王尚禮想起自己和明朝廷的血海深仇,想起那些所謂讀書人的嘴臉,想起李定國,劉文秀尊奉永歷朝廷的事,一直憋在心中的那股子怨氣,再也忍不住了,情緒更加激動起來:
“老子就是賊,怎么了?老子這個賊,跟著國主那個大賊,分了沐天波這個云南王的田地分給老百姓種,老子舒服!
老子做賊,讓老百姓不用當牛做馬就家家有飯吃,這個賊,老子做得快活。
怎么?他李定國嫌棄咱們是賊了?不想做賊了?要去做朱家的狗了?
哼,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別人看得起他嗎?要不是手里有幾個兵,要不是國主夠狠,誰會正眼瞧他一下?
不想做賊了?狗屁!也不看看他忠心的那個大明是個什么樣子,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誰在給他老朱家守的江山,就是我們這些國賊!
沒有我們這些國賊,什么大明的江山,早就讓韃子給奪去了!”
論誰,只要記得自己當初為什么造反的,只要記得家人是如何餓死的,只要記得拼殺二十余載的血海深仇,便會知道,王尚禮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為什么最擔心的是這個事情了。
這些話,為了所謂的“聯(lián)明抗清”,在明面上,還說不得,不然就不知道要被某些人,怎么彈劾了!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聯(lián)明抗清”的,多少人只不過是為了大局著想,忍著那股怨氣罷了!
別說什么大局,也別說什么大義,家里沒死人,沒被逼著造反,自然站著說話不腰疼。
可是,多少大西軍的老兵,還是忍了。如果沒有人壓制著,這些忍著的人,恐怕一天能跑三百里,就為了去安龍把永歷給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