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似有不滿,略一沉吟,又現(xiàn)“白虹”,來來回回好幾遍,次次把劍招使老。風清揚期待變化,等待頗為耐心。
“白虹”又變“鳳來”,這幾次轉(zhuǎn)點不同,又圓融許多。眼見后繼有人,老風心懷大暢!突然,令狐騰空而起,正是寧毅那一版的“白虹”。這一式端的是好聲勢,只見半空中寒光一閃而過,即至將息,陡然間化成漫天劍影,映得滿洞光華搖曳。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p> 老風撫掌大笑,三聲“好”字叫出口,接連道出:“天紳倒懸”,“蕭史乘龍”...“蒼松迎客”...“無邊落木”...又有“截劍式”等一干小基礎(chǔ)劍招,令狐三十幾招渾然一體,劍招轉(zhuǎn)換圓融自然,老風嘉許之意甚篤。
令狐收了長劍,恭謹?shù)溃骸疤珟熓蹇蛇€入眼?”疏離之意浮于言表。
老風心中喜悅,不以為意道:“孺子可教也!老夫有幾式劍法你可愿學...”
令狐道:“謝過風太師叔,太師叔美意弟子心領(lǐng)了,未得師傅允準,弟子不敢僭越?!?p> 老風還想挽回,卻見令狐自顧自的走了開去,頓時悲憤莫名。他一生為誓所拘,隱姓埋名幾十年,空有一身本領(lǐng)不得施展,常感煩悶非常。幸得晚年遇一良材,卻連衣缽都難傳承,讓他如何不心生怨懟。
令狐行至洞口久久不動,風清揚竟暗暗祈禱他回心轉(zhuǎn)意,只等令狐道出個“好”字,他便傾囊相授!卻聽令狐一句“師弟”,叫的老風心如死灰。
令狐道:“師弟,你...”
原來寧毅壓住自身傷勢之后,就來了洞口偷聽,見令狐不上道,果斷截住去路。令狐似是知道師弟用意,但不愿妥協(xié)。不光是風清揚辱及恩師,還在于他劍宗身份。再者他內(nèi)氣修行已窺得門徑,劍法這種外物已入不得眼了。
寧毅勸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師兄不妨...”
“哈哈哈...”老風早已心灰意冷,兩個小輩如在街巷討價還價,直把他風清揚當做貨物一般,怒極反笑道:“老夫幾十年未出世,便連黃口孺子都敢當面口出狂言了?!?p> 寧毅心道:“不是你不明白,是世界變化快?!币恍娜窳詈?,令狐自是不愿。
老風氣急而走,道:“讓開!”
令狐讓開身形,恭謹?shù)牧⒃谝慌?,眼觀鼻鼻觀心,絲毫沒有挽留的意思。寧毅無法,“撲通”一下跪倒在地,老風不妨被他緊緊抱住雙腳,本要掙脫又不敢真正用力。一來有失他長輩高人體面,二來他怕一腳踢死這黃口小兒。
如此機會寧毅怎肯放過,道:“風太師叔息怒,師兄昨夜被黃湯壞了腦子,說話顛三倒四,您大人有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師弟,我...”
“別說話!你閉嘴!”
寧毅跪直身軀道:“求太師叔傳我華山派大師兄令狐沖‘獨孤九劍’!”說罷鄭重扣了三個響頭。
令狐為難道:“師弟...”
寧毅拉他下跪,令狐頗為倔強。老風心中驚奇,道:“小子,你如何知道‘獨孤九劍’?”
寧毅不答,只是盯著令狐。老風看向令狐,心中苦澀,珠玉在前到底不肯放過,嗟嘆一聲道:“也罷,也罷,你二人隨我來。”
寧毅去拉令狐,用盡力氣紋絲不動,只好假裝傷勢復(fù)發(fā),令狐無奈,只得摻起師弟跟上。
老風指著“九長老跪壁”(加一個在地上睡著)道:“這是你二人杰作,你們兄弟不知原委,如此也無可厚非?!碑斚屡c二人講了十長老大戰(zhàn)五岳劍派,與岳不群講的大體沒有出入,只是細節(jié)更加豐富。
講完風清揚嘆口氣,指著墻壁道:“這些魔教長老,也確都是了不起的聰明才智之士,竟將五岳劍派中的高招破得如此干凈徹底。
“只不過他們不知道,世上最厲害的招數(shù),不在武功之中,而是陰謀詭計,機關(guān)陷阱。倘若落入了別人巧妙安排的陷阱,憑你多高明的武功招數(shù),那也全然用不著了……”說著抬起了頭,眼光茫然,顯是想起了無數(shù)舊事。
兄弟二人對視一眼,紛紛無語。老風見二人不以為然,道:“此番我五岳劍派固然得勝,但我輩大丈夫生于天地...”
令狐譏道:“我五岳劍派當時便該絕了...”
寧毅趕緊打斷師兄說話,老風瞪視令狐,令狐不再多說,只是一副不敢茍同的樣子。老風只好瞪一眼寧毅,轉(zhuǎn)而說道:“單以武學而論,這些魔教長老們,也不能說真正已窺上乘武學之門。他們不懂得,招數(shù)是死的,發(fā)招之人卻是活的。
“死招數(shù)破得再妙,遇上了活招數(shù),免不了縛手縛腳,只有任人屠戮。這個‘活’字,你要牢牢記住了。學招時要活學,使招時要活使。倘若拘泥不化,便練熟了幾千萬手絕招,遇上了真正高手,終究還是給人家破得干干凈凈?!?p> 寧毅先被老風遷怒,又見他說話只對令狐,很明顯已被無視。此時看他凈說廢話,偷偷拉住令狐衣襟,果然見令狐一臉不耐,所幸沒再開口。
老風又道:“五岳劍派中各有無數(shù)蠢才,以為將師父傳下來的劍招學得精熟,自然而然便成高手,哼哼,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吟!熟讀了人家詩句,做幾首打油詩是可以的,但若不能自出機抒,能成大詩人么?”
令狐聽他又罵人,雖未提名字,但顯然也把師傅包括在內(nèi)了,想走卻被師弟拉住,剛要抗辯,卻聽寧毅道:“太師叔說的是,但若不熟讀唐詩三百,便連打油詩也做不出...”
還想再說,被風清揚一瞪,只得住口,老風道:“活學活使,只是第一步。要做到出手無招,那才真是踏入了高手的境界。
“你的劍招使得再渾成,只要有跡可尋,敵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無招式,敵人如何來破你的招式?”
這些話只能唬一唬末學后進、劍門新秀,令狐原本只是不耐,如今見他廢話連篇,更加覺得聒噪。
老風似是未覺,拾起地下的一根死人腿骨,隨手以一端對著令狐沖,道:“你如何破我這一招?”
令狐心中已有成見,不覺是長輩指點,而是消遣自己。令狐斜睨一眼,久久沒有動作。氣氛好像僵住了,令狐不說話,老風也不動。
令狐再看一眼,忽然掙開寧毅,撿起一把劍比劃一番,臉色變得難看。只覺得太師叔渾身都是破綻,待要動手,卻無路可尋。仔細一看,竟沒有破綻,氣機圓融無處下手。
令狐沖一顆心怦怦亂跳,手心發(fā)熱,喃喃道:“根本無招,如何可破?根本無招,如何可破?”
寧毅看令狐陷入魔怔,心想“長年打雁,被雁琢瞎了眼?!遍_口道:“風太師叔何必以勢壓人?!闭f罷撿起一根骨棒敲向腿骨,老風不見抬手,寧毅手中骨棒已不翼而飛。令狐此刻回神仍舊心有余悸,冷汗連連。
寧毅再撿一根骨棒,道:“師兄破我這招?!?p> 令狐看向師弟,只覺得他渾身上下都是破綻,忽然一怔。
老風被寧毅打斷頗為意外,再看三弟子時眼中已無輕視。道:“你如何...”
寧毅不答,對令狐道:“大師兄,風太師叔是想告訴你,劍法中有招如無招,存招式之意,而無招式之形?!?p> 老風大吃一驚,脫口道:“你學過‘獨孤九劍’!”
寧毅道:“回太師叔,弟子不曾學過。”
不等老風發(fā)問,又道:“弟子斗膽問太師叔,小兒習字是先學筆畫好,還是干脆學整字?”
老風不解其意,寧毅道:“兩者都可,是不是?”
老風不答,寧毅繼續(xù):“學整字固然可行,總不如先學筆畫寫的順暢。字不以筆序?qū)懢?,間架參差,難見齊整??v有天生之材能人所不能,何如從筆畫學起,不更見自然?
筆畫是規(guī)則,是束縛,更是階梯。行、草書寫固然暢意,楷、隸之中卻更見大家風范。
“我輩練劍,若不依成法,不穩(wěn)套路如何打下根基?太師叔習劍法之初是何模樣,怎地對幼時基礎(chǔ)頗為貶低?活學固然沒錯,若學的不扎實,心中未有城府,如何活用?
“太師叔是何時有了如此想法,是學‘獨孤九劍’前,還是學會之后?若是之前,那弟子斗膽贊太師叔天縱之才,若是之后...弟子萬死問一句:以有知欺無知,是自大還是無知?
“‘無招勝有招’,細思不過是藝高人膽大,出招不依成法。真要無招,太師叔尋到一三歲小兒最是合適,何必找他令狐沖?”
這番話問的風清揚啞口無言。
他少年時意氣風發(fā)、壯志凌云,忽然抱負難展,幾十年渾渾噩噩,雖有長劍為伴,不免苦悶。即至劍法之巔,放眼天下,自忖罕有敵手,如此更加抑郁。
“呵呵,他兄弟未說大話,當真是我小覷了天下英雄?!?p> 寧毅一番話如醍醐灌頂一般,惹得他心思煩亂,心潮起伏,心情激蕩之下竟是再也忍不住,一口老血狂噴而出。
寧毅嚇了一跳:“壞了,言過了,老風你可堅持住,等教了‘獨孤九劍’再那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