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弒父”的真相
最近陸家聲勢很盛,陸清流走馬上任,成了太醫(yī)院的新首輔,宮中那些陸家來的美人也都賞賜厚重,破格躍遷,待遇甚至超過幾年的老宮人,引得一片怨聲載道。
尤其那位叫雨桃的,在凌青云身邊鞍前馬后地不離身,即使我有時去見凌青云說點事,好多話也不好挑明,都在那只可意會不可言傳地打啞謎。有一回,我差梧桐去送碗奶酪,竟被她說國主在午休,給回了出來,氣得梧桐回來好一頓罵。
連我都開始有些惴惴,如果說他想跟陸家緩和關系可以理解,但也不必做到這份上吧。
看這架勢,我私下聽幾個老宮人開始叨叨,說國主是不是要走上老國主的路啊。
老國主什么路?
我想仔細聽聽,不過當然的,只要我一靠近,就沒人會再提這茬。
不過也罷,她們不想說,難道我不會去圖書館查資料嗎,好歹咱也是寫過畢業(yè)論文的人。
我在無涯閣泡了幾天,深感這個時代沒有搜索引擎的不便,不過,還是叫我查到了一些信息。
凌海流在的時候,跟陸家一度頗多齟齬,而主要的摩擦點,就是關于海上貿易的收入。
凌氏靠海,常有客商往來,不過從前,碼頭大多掌控在大門閥手中,僅給朝廷繳納少量海稅。
隨著時間推移,這種模式的弊端漸漸浮現(xiàn)出來,最顯眼的一點,莫過于船只往來吞吐,都由各家自行上報,而但凡懂一點算數(shù)的人往碼頭站一天,都能感到稅額與實際不符。
我翻到了幾本老折子,其中一本還是凌青云為世子的時候,給父親上的。針對這種情況,他提出兩手解決方案,一手是自己建港,這樣以后就可以把貿易抓在自己手里,另一手是增加海稅。
增加海稅的建議,引起我的思考。為什么是增加海稅,而不是查稅呢?
按照法理來講,在現(xiàn)有基礎上突然提高別人的稅點,與那本來就是該繳的,查稅來打擊偷稅行為,難道不是后者更師出有名一些嗎?
我移了移照明的燭火,在心里反應一圈,想明白了。
這是因為,凌青云是個務實的人,或者說,當時他還并沒有做好準備跟陸家們完全撕破臉。
增加海稅,就是說,我明知你有貪墨,但是好歹給我加一些,交夠了我要的數(shù),我對你的行為可以睜一眼閉一眼。
而查稅,第一,門閥盤根錯節(jié),互相掩護,不是那樣輕易;第二,若是真查出來了,這樣大的數(shù)額,只怕國法難容,到時你是抓捕陸氏,還是不抓呢。
我看下去,想瞧瞧凌海流到底是怎么做的。
建港的事,他應該是批準了,所建立的港口我見過,據(jù)說早年不過是個小漁村,但我見到時,已經酒旗茶肆林立,船只時時鼓舞著巨大風帆,工人來往運貨,熱鬧繁華的俗世景象,與海天一色的壯闊背景,交織出一幅宏大卻又和諧的畫卷。
那增加海稅呢?如果做成了,凌青云就不必再增加一次,可如果沒做成,原因又是什么?
我翻來翻去,沒找到凌海流關于這件事的下文。一本本折子拿下來,看個開頭又放回架子。
倒是看見五六本保薦折子,推舉一位姓陸的醫(yī)官擔任太醫(yī)院首輔,大概是現(xiàn)任首輔的前前任。
我激靈了一下。
這不是跟現(xiàn)在的劇情一樣嗎?
然后我又轉向宮中的飲食起居記錄。
果然,這一時期,凌海流突然多了很多臨幸宮人的記錄,有兩名宮人還被他抬成了低位的嬪妾。
我合上本子,對了一下原著線,沒錯,凌海流就是這年駕崩的。
我不由想到。在宮人順子的指控里,說凌青云殺父篡位,這件事是真的嗎?
而就在這時,身后傳來熟悉的一聲輕嘆,仿佛看穿了我心中的問題:“你是不是真相信,是我殺了我爹?”
我扭過頭,凌青云立在暗影中,身邊沒有帶人,他走路像只貓,我一點都沒發(fā)現(xiàn)他的到來。
啊啊啊他怎么突然提這個,這是我這個盜文狗能聽的事?
他如今告訴我這個,要不就是真信任了我,要不就是真想揚了我……
我手抓著折子往后退了幾步,尷尬而禮貌地笑道:“我,我沒有啊……你,你想哪兒去了……”
他走近前,一手拉過我,坐了下來,我們在這昏暗之處面對一盞燭火——怎么好像我們經常這樣相處。
燭火掩映著他焰色衣袍,襯得單邊的耳飾更顯幽碧,他緩緩開了口:“我爹不是我殺的?!?p> 他的聲音帶點鼻音,眼神也顯得有些憔悴,不知是感冒了,還是這些天996累的。
我不知我該相信他嗎,可聽到這一句親口的否認,突然覺得有些安心。
“我知道,看起來很像,”他說下去,“壯年薨逝,我又是唯一繼承人。而且……還有人刻意去傳這樣的謠言,導致確實有不少老百姓相信?!?p> 我眼珠一輪,想了想當下的情況,不自覺地順著他的話問:“那……殺他的人,難道是……?”
他像是知道我的猜測般點了頭:“沒錯。就是陸家?!?p> “當時,我爹比我還要激進,”凌青云嘴角浮起一絲諷刺的笑意,“他想查稅。”
我聽著都后背一涼,這屬于悶聲做大死了。
“不過當然,沒有查成,”凌青云說下去,“他才一動念頭,陸家很快得到了風聲?!?p> “他們什么反應?”
“送進宮十位美女?!绷枨嘣铺裘夹Φ?。
我一愣,繼而也笑了,彼時彼刻,正如此時此刻。
“當時我爹的正室夫人剛歿了不久,連個敢念叨他的人也沒有,所以這十個宮人一進來,很快就‘從此君王不早朝’了。”
“所謂溫柔鄉(xiāng)消磨英雄志,這堆美人枕頭風一吹,哄得我爹一時也不提查稅的事了,還覺得陸家這是示弱服軟,以后自己可以更放心地拿捏他們?!?p> 凌青云繼續(xù)說著,眼中突然劃過一絲寒意:“他卻忘了,世上有些事,開弓哪有回頭箭?你起過這個心,對方便忌憚在心里。”
“陸家安排甚為巧妙,太醫(yī)院首輔是他們的人,開的盡是滋補的方子。但同時那些姑娘也是他們的人,私下又給我爹吃相沖的藥物。”
“夜夜洞房,本來就虛耗元氣,加上日積月累服用相克的藥物,出事,也就是時間早晚罷了,”凌青云道,“雖然,我也沒想到那么快。這里頭又有一點巧合,我爹找了三個方士進宮,服用了他們的丹砂,以振雄風。結果丹砂催動藥性,當天他就駕崩了?!?p> “但你說這是下毒嗎?又很難界定。太醫(yī)院兩手一攤,說我開的都是滋補藥物,任誰也挑不出毛病。至于每天國主吃了其他什么東西,那來源龐雜,難以查證。而且畢竟此事不光彩,大肆調查有損凌家顏面,最后,也就是找了那幾個倒霉方士頂鍋——即使我知道,他們那些丹砂,本來是拿面團摻了些虎骨鹿鞭的粉末,是吃不死人的?!?p> 凌青云最后這樣總結,眸色森然。
我也不知說啥好,說起來這也算殺父之仇啊。不過大概一來凌青云跟父親感情不深,二來他是能忍的人,才跟陸家一直還能保持談笑往來的關系。
而如今,陸家的路數(shù)跟當年幾乎一模一樣。我不由緊張起來,看來他們表面妥協(xié),但實際根本沒忘了自家獨子身上的羞辱,同時也不愿增加海稅,削減收入。幾件事一綜合考慮,根本想重演一次,要了凌青云的命。
凌青云咧嘴笑了一下:“既然過去有成功的經驗,怎么可能不再用一次呢?”
“可你既然知道了,”我道,“必不會重復你爹當年的作為,不是嗎?”
“自然,”凌青云笑道,“太醫(yī)院給的藥我沒喝,那些姑娘我更沒碰過。”
“但是……”我沉吟一下,又道,“若你有了防備,他們看這招無效,難道不會想新的辦法嗎?你既然明白這一點,為什么又會同意升陸清流為太醫(yī)首輔?那不是把自己的命交在仇人手上?”
凌青云立在燭光里,臉上帶著半明半暗的笑意。
許久,他沒回答我,卻遞給我一個緞面的錦囊,我接過來,布包帶著點體溫,沉甸甸的,不知裝了什么東西。
“這是什么?”我問。
他看似想答,出口的卻是一聲巨大的“哈秋”。
他這噴嚏打得太急,我立在當場,黑著臉,半晌,才抬起袖子抹掉半臉的口水,心底飚出一串臟話。
然后他拿起帕子擦了擦鼻子,帶著點撒嬌的鼻音:“對不起嘛,我感冒了……”
此時我還不知道,他這一感冒,感出了生離死別的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