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你走吧
安玉暖臨終前,盡力把權(quán)力交接給了熟悉安氏國情和戰(zhàn)場情況的族人,湊成一套臨時班子,但是,一位全盤制衡、殺伐決斷的國主是無法取代的。
勝利與失敗的天平再次傾斜,幾日之內(nèi),聯(lián)軍的戰(zhàn)況連接失利。
同時,瘟疫在整片大陸多點爆發(fā),我們之前之所以折騰這么一大頓想拿下江顯耀,目的就是用時間換空間,通過控制三山穩(wěn)定人員流動,阻止疫病蔓延,但現(xiàn)在三山落入夜人之手,躲避戰(zhàn)火的難民滿地圖亂跑,所過之處,把疫病也帶的滿地開花。
內(nèi)憂外患,真正的內(nèi)憂外患。
好比一個人需要手術(shù)治療凝血功能,然而凝血功能太差,又導(dǎo)致他根本下不了手術(shù)臺。
一個諷刺而崩潰的死循環(huán)。
我從人們的眼中,看見黑鐵一樣的絕望。
仿佛一個人,看著自己的肌體,漸漸腐爛。
而我也被這痛苦協(xié)裹其中,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自負聰明,在這種情況下,卻做不了什么。
沉沉夜色里,低回的號角在四面八方響起。
凌青云回來了,這些天來,他常要與夜軍接戰(zhàn),我常擔心哪一次他就回不來了。
他嘴角掛著一點淺淡的笑意,不顯得過于沉重,我已經(jīng)足夠熟悉他,知道那是為了讓身邊的人也都稍有信心。實際的情況從他鎧甲上掛著的血冰便能猜測,不容樂觀。
我?guī)еM了內(nèi)室,解開鎧甲,為他簡單清理。
他沒什么大傷,但磕碰擦刮之類的,滿身都是,別的不提,鎧甲那東西冰冷堅硬,本來就不是日常穿著,手腕處的護甲不太靈便,隔著衣料把皮膚都磨破了,潰爛發(fā)白。
我在那里小心給他上藥,他盯著我看,突然說了這么一句:“安莉,回去吧?!?p> “回哪兒去?”我一時還有些懵,而且他為什么叫我的本名。
“這個世界的一切,原本與你無關(guān)……你也不該留下跟我陪葬。”
我一激靈,這才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讓我回原來的世界。
這有點諷刺,當初,是誰把我頭往水里按的?
我笑起來,眼睛沒離開傷口,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我試過。失敗了?!?p> 說著,我把跟小王試驗了神異記的事,告訴了凌青云。
凌青云看著我,只說了一句:“傻子,你們沒用鏡花?!?p> 我瞠目結(jié)舌,這才恍然大悟,那次確實,只是畫了個陣,還有一些咒語。不知是小王對語言掌握得粗淺,沒看到要求鏡花,還是神異記只有半本,剛好錯過了記錄。
可是,凌青云為什么會一句就發(fā)現(xiàn)我們哪里做錯了?
他看著我,吃吃地笑:“那當然是,我用過正確的啊?!?p> 我抬頭看他,他沒有遮掩眼睛,瞳仁里的暗金色,像是月光揉碎了灑在海面上。
我這才感到,他是認真的,不是跟我開玩笑。
“簡而言之,”他說下去,“你是我弄來的?!?p> 我:“……”
“這要從頭說起了?!绷枨嘣圃掍h一轉(zhuǎn),“人們說,我爹當年收留流仙島,是他們賄以重金。但是,我爹好歹也是個國主,他們幾個江湖人,能有什么樣的重金,打動我爹呢?”
我微微張了張嘴,其實,從前我就覺得這里有點不合理了。
“沒錯,”凌青云自問自答道,“他們獻上的,是一朵鏡花,并承諾將來將帶著夜血的女兒也送入宮廷?!?p> “我爹知道這是夜族的秘寶,因此收留下來。但是,后來他倒也一直沒用,束之高閣”
“那本神異記呢?”我問,“也是紅重的爹送來的?”
“那倒不是,”凌青云給了我一個意外的答案,“那本神異記,是我的,或者說,我娘的,小時我就常常翻里頭的插畫看。”
“可是,你并不會夜語,你對你娘的描述里,她給你講故事,也從未使用夜語?”我敏銳地指出來。
“是啊,我也有點奇怪,”凌青云道,“或許,是當時氣氛緊張,讓她不敢使用嗎?不過,我記得那畫舫主人倒是會一點夜語,所以后來,連蒙帶猜,那本《神異記》,多少能看懂一點。幾件事情一湊,我就知道了轉(zhuǎn)移時空的方法。但是從沒試過?!?p> “后來,就趕上了安可心向我對質(zhì)?!?p> “我不知該怎么說……我對她是有感情的,可是,在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后,恐懼、對自己的厭惡,把我們的感情又漸漸磨損了?!?p> “可心一直被保護得很好,結(jié)果猛然面對這種事情,我說假話,她不信,我說出真相,她又一下崩潰了。她不像你,在最糟糕的情形下,也能理性分析利弊。她冷靜不下來,陷在情緒的漩渦里,一會兒嚷嚷著要回安氏,一會兒說要讓天下知道我的真面目……”
“抱歉我這么說很絕情,”凌青云握緊拳頭,“但我當時想的就是,我辛苦半生,得來的一切,不能就這么毀了?!?p> 我默然,想起了金葉子的故事。
為什么風(fēng)宣若楚汀蘭能輕易打賞金葉子?因為不是她們自己掙來的。
不愛江山愛美人的事情,不是不可能發(fā)生。
但一定不會發(fā)生在凌青云和我這種人身上。
凌青云沉默了兩秒,“夫妻也好,兄妹也好,畢竟我曾真切地愛過她,所以死馬當活馬醫(yī),我想試試,最后一招?!?p> “我暫時打昏了可心,去拿了我爹一直保存著那朵鏡花,發(fā)動了從《神異記》上看來的秘術(shù)……那秘術(shù)的內(nèi)容是,可以讓人的靈魂穿越時空,與隨機的人交換?!?p> 我:“……”
我先前一直以為,自己會穿到這個倒霉的世界純屬點背,想不到,背后還真有個罪魁禍首。
現(xiàn)在我也才明白,他為什么問過,在現(xiàn)代世界,初來乍到的女孩子能不能養(yǎng)活自己。
盡管情愛已經(jīng)消磨,他還是惦記原版安可心的。
“說了這么多,我就是想告訴你,”凌青云說下去,“趁我現(xiàn)在還活著,能送你回去。”
我心頭躁動起來?;噩F(xiàn)代,可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
而且,如果我是他弄來的,他現(xiàn)在想送我回去,也實在談不上什么助人為樂,頂多只能叫良心發(fā)現(xiàn)。
但我喉頭還是有點發(fā)苦。
半晌,我問:“那你怎么辦?”
他笑了:“這不是你的世界,但是我的。”
我不說話。
我想勸他跟我走,但我知道他不會的。像他自己所說的,辛苦半生,得來的一切,怎么可能輕易放棄。
他就不是拋棄江山隨美人的人。
“這有什么好想的,如今的局面。能死一個,干嘛死兩個?”他笑道,“不能理性地決斷,判定最有利態(tài)勢的人,可不像是你啊,安莉?!?p> 我打斷了他,干澀而堅硬地吐出一個字:“好?!?p> 凌青云笑了,笑容很大,超出慣常的微笑,嘴角咧開,露出整齊的一排白牙。
可是我還是看得見,在他瞇起的眼睛里,掩藏不住的落寞。
我的選擇,終歸是拋棄了他,盡管我倆都明白,這是理智所趨,無可指摘的。
我對他的情緒感同身受,他可以不責(zé)怪我,但心里很難不難受。
人啊,到底是因為有理智而痛苦,還是有感情而痛苦?
“但是,鏡花養(yǎng)在南海京?!蔽艺f。
“我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輸?shù)米銐蚪?,”凌青云苦笑,“,你去取吧,不過要快點回來。在我死,或者改變主意之前?!?p> 我低頭,再次說了一句“好”。
我連夜出發(fā)了,凌青云送我到城門。夜風(fēng)吹襲,將他橙紅色的披風(fēng)不斷翻卷,在暗夜中像一朵跳動的火焰。
他瞇著眼,伸手跟我道別,用了特別洋氣得意的一句。
“Bye bye, Beauty.”
我一愣,然后笑了。
“Bye,Beas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