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沐春在顧迎春這里住了一天，二月三號一大早，沒有吃早飯就去汽車站趕車去，她姐夫已經(jīng)出門去干活了，顧迎春還在睡懶覺。顧沐春在微信上給她留了言。
一上午的奔波，倒車，到家已經(jīng)將近中午十一點。北方的冬日，田野里一片綠油油的麥苗半掩在未化的積雪之下，路兩邊和村莊里卻是枯草衰敗，冬雪壓在枯枝上，比畫本上的冬日更有詩情畫意。馬路兩邊的臟泥一如兒時的老記憶，散發(fā)著寒氣。
鄉(xiāng)下的冬天，如今只剩下淡漠，年沒有年的記憶，自然冬日也失去冬日的樂趣，唯有那一院子的積雪還掙扎著說，歡迎回家。
顧沐春提了行李箱，腳下似是墜著千斤重，每踏進一步就心上沉重一分。別人家的新年透著喜慶，而她家卻安靜，安靜的有些不尋常。
從前院走到后院，顧沐春亦從期待漸漸變的寒心，等到堂屋喊了一聲媽，沒人回應(yīng)。顧沐春把行李箱放沙發(fā)旁，樓上樓下看一遍，章美翠和顧建國都不在家。
從樓上下來，顧沐春又找一圈還是沒人，她便自己收拾行李箱，把里面的衣服拿出來放進衣柜里。
她這邊才把行李箱收拾好放在里屋柜子邊，就聽到院子里有聲音，她出來一看，是顧建國拎了滿滿的東西從外面回來。
“爸，你這買的什么呀？這么多東西！”顧沐春忙迎上去從顧建國手里接過來。
“你姐昨天打電話說你今天上午回來，我就去街上買點東西。你媽呢？”顧建國走路一跛一跛的，跟在顧沐春后面。
“我不知道，我剛回來，家里沒人?？赡艹鋈ゴT去了?！鳖欍宕喊褨|西放在小方桌上，才看清楚里面是瓜子、花生、桔子，還有一些蔬菜之類的。
“我買了你最愛吃的鹵豆腐，去拿盤子來，趁熱吃。”顧建國要上來搭把手，顧沐春沒讓，“爸，你坐著，我去拿盤子?！?p> 顧沐春從廚房洗了盤子，拿了兩雙筷子，把鹵豆腐盛在盤子里，果然還是熱乎的！
“爸，趕緊吃！”顧建國接住顧沐春遞過來的筷子，從顧顧沐春伸過來的盤子里夾一片鹵豆皮。
顧沐春這會兒確實餓了，她早上為了趕車，未吃早飯。一路奔波也沒覺得餓，說來她也習慣了，有時工作為了趕早上的拍攝，來不及吃早飯，她就不吃了。餓著餓著也就習慣了。
顧建國看著自家閨女一口一口吃的挺香，臉上不知不覺露出慈和來，這怕是做父親的最幸福的一刻。小時候從未給姑娘帶來什么，而今長大了，姑娘能掙錢養(yǎng)家，自己也就盡量買點姑娘愛吃的，以彌補年輕時的無能為力。
“在外面都沒好好照顧自己，你看你自己瘦的！”顧建國心疼地責怪著。
“爸，你小看你閨女了！這是專門保持的，要不然你姑娘怎么嫁出去??！”顧沐春嘴巴里嚼著豆腐，說的模模糊糊。
“那也太瘦了！年后晚幾天走，在家里養(yǎng)胖點。女孩子家家的太瘦了，不好！”顧建國把筷子擱在桌子上，仰靠著沙發(fā)，看著自家姑娘抱著盤子吃。
門外一陣騷動，顧建國和顧沐春同時抬眼往院里張望，沒看見有什么人。顧建國起身往外走，顧沐春也放下盤子，咽下嘴里的豆腐，往外走去。
前院里，章美翠和七嬸兒正從三輪車上卸載東西。顧建國已經(jīng)在院子里，站在一邊看著，七嬸兒一看見顧沐春，笑的眼睛瞇成一條縫兒，熱情地打招呼。
“呦！沐春回來了！”
章美翠正彎著腰搬東西，扭頭看一眼顧沐春，又繼續(xù)搬東西。
“嗯，剛到家一會兒，七嬸兒?！鳖欍宕鹤呱锨皝?。
地上一堆，有鞭炮，有煙花，有一大袋饅頭，兩條大鯉魚，還有些零零碎碎的其他蔬菜水果。
“媽，你這是在哪兒買的？上街也不鎖門兒?！?p> 顧建國把煙花和鞭炮拿進屋，章美翠拎了饅頭和魚，七嬸兒幫著搭把手跟顧沐春一起把蔬菜水果拎進去。
東西都擱在地上和桌子上，七嬸兒急著回家，章美翠從廚房拎了一塑料袋青菜送七嬸兒出門，“這自家種的芫荽和菠菜，你省的買了！”七嬸兒推脫了下便接住，兩人一起往外走。
顧沐春和顧建國把盤子里最后一點鹵豆腐吃掉。顧沐春端起盤子去廚房洗了。
剛好這時，章美翠送完七嬸兒從前院回來。
“你大姐不是說要和你一起來嗎？怎么沒來？”章美翠進來廚房，著手做午飯。
顧建國在堂屋大廳把鞭炮和煙花收拾包好放在柜子里，而后抓了把瓜子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
廚房里，顧沐春坐在土灶前扒拉碎柴，準備燒火。
章美翠切吧切吧一堆菜，準備中午吃個大亂燉。
“她沒時間來了，我姐夫今天上午去催款，下午他們也要回老家。今天二十七，還有兩天就過年，年前就不來了，她說年后來早點?！鳖欍宕赫{(diào)整了小木墩，方便自己做得舒服。每年過年，家里都要劈一堆柴，好方便過年燒火燒肉用。
顧沐春看著身后堆得小孩兒高似的柴火木棒，用軟柴火點火，再把劈的木柴放進去，結(jié)果倒騰半天也沒有成功。章美翠轉(zhuǎn)臉看見顧沐春還沒有燒著火，用圍裙擦著手上來幫忙。
“我看你就是千金小姐的命，弄半天！”章美翠手上很利索地抓了把軟柴火點著，而后像跟顧沐春一樣把劈柴塞進去，章美翠推展騰挪兩下，把鐵門蓋上灶口，不一會兒里面就燒起來了。
顧沐春看了眼章美翠，又看看紅光照耀的灶口，表示很無奈。
“不是，我剛才也是這么弄的！”
章美翠看也沒看顧沐春，去櫥柜里拿出香菇和木耳泡水。
“媽，晨偉什么時候回來啊？”顧沐春小心翼翼用鐵剪撩開灶門，把柴塞進去。
“他早上打電話說，下午開車回，到家要半夜了。”
章美翠看水開了，把菜一一倒進鍋里。熱氣蒸騰的廚房內(nèi)，依舊保持著兒時的記憶。
顧沐春低頭燒火，顧晨偉帶著媳婦回來，這個新年就更是變了味的新年。
淡淡的哀傷爬上她的心頭。
都說父母在，人生還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程。
而這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無來處也無歸程，如浮萍入海，如孤魂野鬼，孤零零在人世飄蕩，從未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讓她覺得孤單無助！
好像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完成了自己的變化，從女兒變成母親，從兒子變成丈夫，從小時候的角色變成如今新的角色。
他們的這個家，像是完成了細胞分裂，從母細胞上分裂出子細胞，每個子細胞又形成自己的角色轉(zhuǎn)換，他們找到了自己的歸屬，只有她孤身一人，只有她還在不合時宜地堅守舊時的身份。
她還站在原地不動，是啊，她以為是原生家庭不放過她，其實是她不肯轉(zhuǎn)變自己，不肯從老舊的早已變味了的舊細胞里分裂出來。
她早該如此，早該看清楚的！
幸好，她現(xiàn)在想明白了！
簡簡單單吃了飯，顧建國腿腳不方便，準備年貨就變成顧沐春給章美翠打下手，顧建國專門坐在灶前燒火。
過年，炸丸子，炸麻葉，炸魚，炸肉，烀肉和雞，蒸饅頭、包子、棗花是傳統(tǒng)。顧沐春記得小時候，家里從臘月二十就開始忙碌，蒸的饅頭和包子要用席子來晾曬，滿村子飄著麥香味。
小伙伴們還要比一比誰家的包子好吃，好吃就領(lǐng)著小伙伴們?nèi)プ约夷昧顺?，反正一席子的包子饅頭，隨意吃隨意拿。
現(xiàn)在因為包子饅頭都可以買，所以大家也就不愿意再費工夫自己蒸，偶爾戀舊的人家，會依然自己蒸，章美翠是不愿意費工夫的，每年都是買一點過年。
今年不知道怎么心血來潮，自己發(fā)了面粉，拌了餡兒自己蒸饅頭包子。面粉是前一天晚上發(fā)的，剛好中午吃了飯可以直接團饅頭和搟面皮。
顧沐春給章美翠打下手，其實也就在章美翠團好饅頭后，一個一個放到鍋里，把盛饅頭的菜筐和盆洗刷干凈。
等章美翠把饅頭全都團好，又打發(fā)顧沐春去搟包子皮。
這個顧沐春會，把包子皮搟的又薄又勻稱，章美翠難得夸她一句。
看章美翠手指靈活地在那邊撮花邊，顧沐春也拿起一張面皮，舀一勺餡料，學著章美翠的樣子慢慢撮花邊，結(jié)果面皮就像有自己的意志似的，在她手里顛來倒去不肯成型，章美翠看不下去，一下奪過來，三下兩下捏成型。
顧沐春不肯認輸，又拿起一張面皮，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隨意地捏，捏的什么形狀她自己也不知道。
“你說你飯也不會做，啥都做不好，以后嫁人了可咋辦？”章美翠看著顧沐春捏的奇形怪狀的“包子”。
“媽，我不會，你就慢慢教我唄，你不也是從不會到會的嘛！”顧沐春看了眼正在燒火的顧建國，“爸，你說是吧？”
“嗯，你媽剛嫁進來那會兒，啥也不會做，咱家過年饅頭包子都是我做的?！背燃t的火光映在顧建國黝黑粗糙的臉上，連笑容都冒著熱氣。
“別聽你爸胡說，我十幾歲就跟著你姥姥一起學做飯，那時候大家掙工分，我太小掙不了工分，就在家跟著你姥姥學做飯。我還沒灶臺高，站在木墩上炒菜。”章美翠甚是得意，廚房里彌漫著熱氣和香氣，過年像是有神明保佑，最普通的饅頭和包子都意外的香，能浸透去人的靈魂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