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有真正觀察過身邊的風景嗎?季節(jié)、陽光、云層、樹木花草、魚蟲鳥雀以及忙碌的身影,如果你要說這與你沒什么關(guān)系,那說明你還沒有領(lǐng)悟人在生活中所做事情的全部意義,和生活對人的推動影響。
衛(wèi)國強從來不覺得自己被這些美好所拋棄,盡管失去親人的悲傷總是籠罩著他,可他依然覺得陽光挺暖,人們臉上的笑容很善。
當他走出村子,走上那條望不到盡頭的范著灰敗氣息的泥土路時,感到迷茫的同時,卻也有種說不出的輕松自在。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是一年,此時已是十二月初了,一月中旬過年,在外打工的男人有的早已返回家中貓冬了,像衛(wèi)國強這樣一個半大的孩子在外“流竄”的實屬罕見,尤其還是一個人在這空曠寂靜的大野地。
路邊兩排山槐樹掛滿了厚厚的雪花,不時發(fā)出啪啪的斷裂聲,再兩旁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農(nóng)地,早早地就把銀衣披在了身,整一片空茫,陽光鋪撒時晃的人眼睛生疼。
衛(wèi)國強就這樣迎著刺骨的北風,沿著過往的車轱轆印往前走,早就沒了棉花的棉襖羊子根本抵抗不了嚴冬的寒冷,腦袋上的破狗皮帽子,還是他爹生前打了一只老鬣狗換來的呢。
只不過他這腦袋一年比一年大,現(xiàn)在帶著它總有些勒的難受,兩邊的系繩勉強能把下巴兜住,但鼻子和臉蛋還在外面,他感得到鼻涕橫飛,吸進來的空氣冰冷,嗆的人胃疼。
雖然沒有鏡子,但他敢肯定,這臉蛋凍的肯定比秋天家里樹上的蘋果還要紅哩。還有他這雙比去年大了不知多少的腳,穿的仍舊是母親生前那個冬天給他做的花棉鞋,花已經(jīng)基本看不出來了,鞋底早就折了,踩在這雪上不一會兒腳心就被一股潮濕的涼意浸透,腳跟露在外面,時不時的就會和綿綿的雪花來一次親密的碰撞。
他揣著袖子低著頭,盡量不讓冷風往脖子里鉆,不去想這天的寒冷和在這個寒冷的天氣里獨自前行的自己,而是把整個身心沉浸在茫茫天地,把自己設想成是一顆不畏嚴寒,死守領(lǐng)地的山槐樹。
它們的前路是被規(guī)劃好了的,是始終如一的守護這里,靜默的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不論凜冬的暴雪,還是酷暑的炎熱,不卑不亢,是每一枝每一椏都散發(fā)著的生命光芒。
衛(wèi)國強覺得他比山槐幸福,因為他還有選擇,他可以去牛欄村以外的地方,看牛欄村以外的人,然后擇一處全然不同的風景扎根。
這個想法是在邁出牛欄村的第一步時,在他真正開始思考自己來日的路時所產(chǎn)生的。當然了,一部分原因還是耗子那番話。
在四叔那聽說,響應國家政策,隊里開春要實行“大包干”。無疑,這對農(nóng)民來說可真是件大喜事,事實確也證明,人對集體利益總是不如個人利益,而最明顯的表現(xiàn)就是責任和熱情。
胸口的饅頭早就硬的跟石頭一樣了,而且看著小了很多,也沒那么白胖了,它們似乎也畏懼這樣的天氣,把自己緊緊的裹了起來。
走了半天的路,他吃掉了三個饅頭,渴了就抓把雪來吃。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這話在他身上無數(shù)次的應驗了,他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遇著貴人,就比如給衛(wèi)國強饅頭的耗子他娘,其實她哪里不知道這樣一個沒進過城的小屁孩,怎么可能找到她兒子,可是她就愿意把希望寄托在一個全身心都投入在白饅頭的屁孩子身上,這就是善良。
所以作為回報,衛(wèi)國強一定要找到耗子,把他娘的擔憂告訴他,至于回不回家,這倒不能保證,畢竟耗子是一個比自己思想活躍的不知多少的人精。
午后的陽光開始慢慢變得橙紅,浸透了半邊云彩,溫度也隨著下來了,北風越刮越猛,夾著冰涼的雪花,賊溜溜的順著他的脖領(lǐng)往里鉆。
衛(wèi)國強的兩只腳已經(jīng)被凍的麻木了,它們只是在憑著自己的本能機械的往前走,每次在他覺得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時候,就背過身去掰一塊兒硬饅頭塞嘴里,用以支撐著剩余無多的體力。
可是前方的路仍舊是沒個盡頭,這條路衛(wèi)國強走過一次,并不覺得有這樣漫長??!
后來他才想起來,那時自己身邊有娘,他們是坐在馬車上,雪花蹄啪嗒啪嗒有節(jié)奏的行進著,那是繼父頭一次接他和娘的時候…可再往回走的時候,馬沒了,車沒了,娘也沒了。
哈!你小子冰天雪地的往出跑,想凍成冰嘎不成?上車!上車!
講話的是一個被裹的嚴嚴實實的大叔,嗓音粗糙,只一雙瞠圓的紅眼睛露在外面,上面結(jié)了一層銀霜。他手里握著馬鞭,盤腿坐在散亂的稻草上,腿上還裹著一雙破棉被。
車上除了大叔還有兩個人,同樣裹的嚴實坐在干草鋪著的車板上。倆人一起使勁,拽著胳膊就把衛(wèi)國強拉上了馬車,大叔狠抽了一下那匹棕色的大馬,回首把破棉被罩在了他的身上,大手狠狠揉了揉他的頭頂,彷佛在說“你要是我家的,哼,打不死你,什么鬼天氣還往出跑?”
“臭小子,幾歲了?沒凍死你算你命大,就你這短胳膊短腿的就是走到明天也走不出五里地兒?!?p> “嗯那,可不,大冷天的你跑這來干啥?”
“瞅你凍的,非得感冒不可了,誰家的孩子父母也不管管?”
他紅著臉道?!拔业诤诿簣龃蚬け辉宜懒?,我娘帶著我改嫁了,后來她受了驚嚇流產(chǎn)死了?!?p> “怎么會受了驚嚇?”大叔回頭擰眉,“那你繼父呢?不管你?你這是打算去投奔哪個親戚?”
“繼父賭博輸了家里的自留地,還得罪了混混黑八,黑八找不到他人就上我家來了,把家里能搬走的都搬走了,還把屋里砸了個稀巴爛,我娘……”
他也不知道為何,當這些他自以為終會過去的事情,再一次被問及時,竟能讓他感到這樣難過,淚花不待滑落就被凍成了冰珠,但他不想伸手去扣,因為手背裂的小口子鉆心的疼。
嘖!世道??!大叔咂嘴苦笑,你要不說你馬上十二了,我還以為你八九歲呢,太瘦了,皮包骨似的…我看你也沒地方去,不如跟著我們仨兒去木廠吧,天亮差不多就到了……
衛(wèi)國強心想反正也沒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去那個什么木廠的干點活,攢點錢然后再找耗子,畢竟進城也需要路費。
就這樣爺四個緊挨著擋風取暖,當然,最小的被夾在中間。這一宿過的十分麻木、疲憊,不敢多睡,怕凍感冒了,醒著也是活遭罪,全身上下一個溫度,這手放哪也是沒個知覺,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的人,根本無法理解那種感覺,那種疼痛,是無法形諸筆墨的。
要說這匹大馬可真是趕勁兒,天才蒙蒙亮時就把他們載到了地兒,他瞥了一眼,周遭的山槐樹已經(jīng)被砍伐的差不多了,原本不卑不亢的山槐現(xiàn)在橫臥在雪殼子上,堆的高高的。
一處泥土混著碎草搭建的廠房佇立在這堆堆山槐之間,他知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將在這里度過了。
大叔帶著他們仨兒跟包工頭談好了工錢和工期,干到年底,也就是臘月二十八,除夕的前一天,工錢是每天五塊。
因為國強是小孩兒,干不了什么搬運的重活,只能打打雜,或者在廚房幫忙做飯,所以只給他一天兩塊的工錢,可饒是這樣,他也覺得挺開心,畢竟這是自己自食其力的第一份工作,它意味著一段新生活的開始。
包工頭是個膀大腰圓的禿頭,說起話來總是笑瞇瞇的,可不知為什么,每次看著他那雙笑眼,衛(wèi)國強就總有種被毒蛇猛獸盯上的錯覺。
包工頭姓劉,大家都叫他劉包工,看著四十來歲的模樣,他讓人帶著爺四個去了住的地方,說是休息一下暖和暖和,等著早上跟著大伙兒一起開飯。
這屋子臭氣熏天,而且是通鋪,一張炕上可以睡十幾個人,幾塊干燥的粗木條就可以讓炕熱上一整宿。大家都凍的夠嗆,哪里顧得上臭氣和尿腥味兒,脫了鞋就上了炕。
他們幾個都快凍僵了,牙齒哆嗦著直打顫,這股熱氣反倒讓人覺得渾身冰涼,可饒是如此,他還是沒有抵抗得住疲倦的襲侵,暈暈乎乎的睡著了。
當他被叫醒的時候天還沒有大放亮,是一個高個子的中年男人把他們叫醒的,據(jù)說是已經(jīng)五點鐘了,才爬起來,一個大腹便便的老頭就把熱氣騰騰的饅頭端了進來。
另一個黑臉的大個子跟著撂下扁擔,兩面桶里同樣冒著熱氣和香氣,憑借著饑餓的嗅覺,他知道這是燉菜,東北大亂燉,里面有土豆、茄子,還有一些看不明白的物體,不過瞧著顏色應該是把昨天的剩菜放在了里面。
國強很好奇,這間屋子有兩通炕,三十幾個人,兩桶菜夠不夠吃都是個問題,怎么會剩呢?咕嚕嚕叫的肚子,讓他暫時放棄了對這些問題的思考,眼下填飽肚子才是真正要緊的。
別看他人小,腿腳可麻利著呢,他率先跑下炕,抓了一個白饅頭就往嘴里塞,燙的眼淚汪汪的也做不到慢點吃,大叔扯著他的后衣領(lǐng)附耳低聲。你個小東西學著機靈點。
國強咽下最后一口軟綿綿的白膜,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有序排隊,拿膜盛菜,看著黑臉大個子在旁邊站著,手里還拿著一根筆不知道在記什么,他們幾個也就照葫蘆畫瓢,只不過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這些人臉上都沒有什么表情,相當木訥,好像吃不吃都可以的樣子。
但事實并非如此,這也是勞動后的人才深有體會的,這些人每天從事的都是體力勞動,砍伐林木,搬運木頭,是及其消耗體力的,可是在吃飯時,他們卻總是吃的很少。
吃完作罷,大叔和他們都去開工了,國強被胖廚子老頭留下來收拾碗筷,刷木桶。刷木桶可是個美差事,勺子上的殘羹剩菜都是他的,忙完這屋還有兩個屋,整個工廠加一起差不多百十來人,只有胖廚子一個人。
“早上忙完,就得直接準備中午飯,光是土豆就得削出來兩筐呢,饅頭得蒸出來十鍋…碗涮涮就行了,機靈點,去把蘿卜和土豆削出來……”
又是機靈點,從前他娘就總說他是個榆木的腦袋,認死理,后來繼父又說他白長了一顆大腦袋,關(guān)鍵時刻一點也不靈光,不久前大叔也叫他機靈點,讓他學會察言觀色,現(xiàn)在胖大廚也拿這詞催促人,著實讓衛(wèi)國強摸不著頭腦。
難道機靈就是讓他干了所有本應該是胖大廚干的活之后,人家五塊錢的工錢,而他只能拿到兩塊?
國強不懂大人的世界,不懂為什么要被差別對待,因為不懂所以跑去找劉包工,可換來的僅是一句“真是個孩子?!?p> 胖大廚知道了他去找過包工,可沒給他好臉色,看他看的跟犯人似的,讓人覺得不管做什么背后都有一雙渾濁的老眼睛在盯著自己。
禿山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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