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命運
回家探親迎來了意料之外的結局,伴隨著一場尖銳的爭吵,勞倫斯氣呼呼地離開了莊園。他原以為自己尚能容忍家人的刁難與挖苦,但他的立場很堅決,對于自己的選擇毫不退讓?,F(xiàn)在他激昂的情緒已經冷卻,心亂如麻。他佇立在烈日下垂著頭,孤身一人向樹蔭下走去。寂靜浸潤四周,勞倫斯此時的氣場就像在默哀一樣,不應被隨意攪擾。
起初勞倫斯悲不自勝,他覺得自己很失敗。他救了菲麗絲,卻只得到了一個耳光;他贏得了榮譽,卻被趕出了家門。這是他近半年來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孤身一人,也是他第一次擁有美妙的自由。他現(xiàn)在想去哪就能去哪,但這項美妙的特權并未讓他感到愉快。
他感覺無處可去,只能坐在樹蔭下,呆呆地望著天空。
“下午好,先生,請問這里是亞當家族的莊園嗎?”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個磁性的男中音響了起來。
勞倫斯眨眨眼,偏過頭去。是個滿頭熱汗的青年,高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臉框證明了他異鄉(xiāng)的血統(tǒng),他的打扮并不精致,但從他溫文爾雅的氣質來看,此人應該出身不凡。
“先生,你還好嗎?”他見勞倫斯額角帶血,目光呆滯,便蹲下身,關切地問道:“需要幫助嗎?”
“我沒事,沒事,是的…”勞倫斯含糊地回答。
“我覺得你看起來不太好,需要我扶你去找醫(yī)生嗎?”
勞倫斯用力搖了搖頭,同時指了指亞當家的莊園,“那里就是亞當家的莊園,該死的…如果你沒什么要緊的事,建議你等一會再去拜訪,現(xiàn)在侯爵的心情不是很好?!?p> “先生,謝謝你的提醒,但我要找的不是侯爵,而是他的次子——亞當·勞倫斯?!?p> “我就是,你是誰?”勞倫斯頗為不快地打量著眼前的青年。
“羅薩科·梅菲斯托,”青年友好地伸出右手,“一名吟游詩人。我希望我的觀眾能著迷于我筆下精彩絕倫的故事,并能從故事所承載的真情實感中得到共鳴。先生,能請您講講您在前線救下敵國異性的故事嗎?我認為這是個非常有趣的…”
“這故事隨便你怎么編好了,只要你開心?!眲趥愃箽夂艉舻剡丝谔?,“反正我從各方面獲得的唾罵和指責已經夠多了?!?p> “不,我只記錄真實的故事,不會夾帶任何個人觀點?!泵贩扑雇幸槐菊浀卣f著,翻開了他的筆記本。
“那你的作品應該鮮為人知?!?p> “呃…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p> “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嗎?因為人們只會看自己想看的,聽自己想聽的,這不需要任何理由或邏輯。人們會從我的同僚口中得知我是個愚蠢的、軟弱的、寡廉鮮恥的廢物。假如你的作品中缺乏這種所有人都深信不疑的觀點,那它自然不可能名揚四海?!?p> “包裝嗎?我懂得?!泵贩扑雇泻仙瞎P記本,掏出酒瓶灌了一大口酒,舒服地呻吟了一聲說道:“我的許多同僚都為貴族老爺服務,他們很精通包裝和營銷的藝術。暴力、貪婪、甚至是毫無理由的壓迫和殺戮…我很清楚,只要手法得當,想要顛倒黑白,稀釋無知民眾的反感情緒,并不是什么困難的事。但我不想為了一把金幣去舔老爺們的屁股,因為我一直都記著自己的身份——我既不是貴族,也不從事神職,我只是個詩人而已。記錄真實事件,用理性的文字填充自己的虛無,唯有如此,才能滿足我對精神慰藉的需求和渴望?!?p> 勞倫斯仍然不愿開口,他只是一直盯著梅菲斯托手中的酒瓶,下意識舔了舔嘴唇。
“抱歉,剛才是最后一口?!泵贩扑雇信e起空酒瓶晃了晃,“這樣吧,我請你喝一杯,你把故事講給我聽,怎么樣?”
……
過了一會,梅菲斯托帶著勞倫斯又回到了酒館里。那幾個受傷的士兵已經離開了,酒館里空無一人,就連那位神智不清的老婦人也不見了,梅菲斯托留下的金幣還躺在吧臺上,原封不動。看到那枚金幣后,梅菲斯托認為自己理應從吧臺再拿瓶酒。于是他做賊似的從諸多酒瓶中隨意拎了一瓶,左顧右盼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拉著勞倫斯坐在了角落的桌子上。
“那從哪里開始講起呢…嗯,先說我被俘虜后的經歷吧?!眲趥愃菇o自己倒了杯酒,開始回憶的時候,一群教會的士兵涌進了酒館。他們在吧臺前大吵大叫了一會,那老婦人便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重新現(xiàn)身,為這群身份特殊的客人們呈上酒水和食物。
“這是神國的錢,”一名士兵說道:“但你們也收。我是說,你必須得收。從昨天下午開始,蘭斯的法律就規(guī)定贖罪券是通用貨幣了,和金幣銀幣一樣擁有購買力。唉,圣主在上,你不會聽不懂我在說什么吧?我該付你多少錢?”
勞倫斯回頭看去,他發(fā)現(xiàn)那位年邁的老婦像個僵硬的木偶一樣盯著那群士兵,一沓印著戒律與教皇冠冕的紙幣堆在贓污油亮的吧臺上,將梅菲斯托的金幣壓在下面。那老婦沉默了許久,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拿起一張標價十塊的圣徽紙幣。她仔細檢查了一陣,突然朝紙幣啐了一口,然后團起,拋向領頭的士兵。紙團彈在士兵的頭盔上墜落于地,這群人也不惱怒,反而哈哈大笑起來,這歡快的笑聲讓勞倫斯微微皺起了眉頭。
“你還好嗎?”梅菲斯托瞥了士兵們一眼,小聲對勞倫斯說道:“冷靜點,現(xiàn)在是特殊時期,和他們產生沖突可不是…”
“我知道。”勞倫斯無奈的笑笑,“我只是有點不明白,為什么教會不直截了當地對蘭斯宣戰(zhàn)呢?和沒有利益沖突的塞連人一起瓜分虛弱的蘭斯才是最明智的選擇吧?”
“這就得從奧拉神國的地理位置說起了,中立之地的狹窄走廊與沃爾塔瓦河上游的荒原,與其說是抵御外來威脅的屏障,不如說是阻礙他們擴張的絆腳石。在戰(zhàn)爭時期,蘭斯人可以從平原上沖過去,但教會可不能殺到平原上去。由于奧拉神國御敵無門又擴張乏術,他們的人口總數和生產總值一直維持在一個很尷尬的境地,用武力征服蘭斯的任務對他們來說太過艱巨了?!泵贩扑雇凶院赖刭u弄著他的學識,“而且他們受到教條的約束,不得無故征伐。傳說,全能之主和另外幾位神祇就沉睡在圣城的某個地方,當祂們的凡人使徒犯下七宗大罪時,祂們便會醒來,使蒼穹墜落,用神罰毀滅整個神國…”
“說得沒錯。”一個教會的士兵靠了過來,頗為驚訝地打量著侃侃而談的梅菲斯托。他注意到梅菲斯托不同尋常的氣質,便好奇地問道:“我看閣下既無神符與圣膏傍身,面相也不似蘭斯人,請問您到底是?”
“塔斯尼亞學院的一位普通學生而已,正在大陸各地游歷?!泵贩扑雇行α诵Γ孟癫⒉辉谝饽切┤缗R大敵,把手按在武器上的士兵有何想法,“當然,近些年我成了一位窮困潦倒的吟游詩人?!?p> “秘法之地?塔斯尼亞學院?”那士兵突然沉下臉來,用眼神示意他的同僚不要輕舉妄動。
“你來到這里有何目的?!”另一個年輕些的士兵色厲內荏地質問道:“魔法師不是很少離開秘法之地嗎?說!在這時候來蘭斯,你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我只是想記錄一些有趣的故事,僅此而已?!泵贩扑雇胁[著眼,有意將一個說不上是嘲弄還是無奈的眼神拋給士兵們。
勞倫斯也察覺到了劍拔弩張的氣氛,他把手按在劍柄上,目光在教會士兵與梅菲斯托間來回平移,卻不知該幫誰。
他只希望自己別被扯進麻煩里,畢竟他自己的麻煩已經夠多了。
“閣下,不論您有何目的,都請您務必離開王都幾日?!鳖I頭的士兵客氣地說道:“近些天可能會有許多別有用心之人在城里活動,我們不希望您這樣安分守己的無辜人士受到牽連?!?p> 雖然那士兵的口吻很客氣,但他緊繃的肌肉和其他人不善的眼光還是表明了這件事沒得商量。
“好吧好吧…可惜這瓶酒了?!泵贩扑雇新柭柤?,在士兵們警惕的注視下站起身來,似笑非笑地對勞倫斯說道:“抱歉,看來我得改日再聽你的故事了。不過我覺得,這不會是太久之后的事。希望下次我能從你這聽到更多末代王朝不為人知的有趣故事。那么,再見?!?p> 勞倫斯突然覺得梅菲斯托是在輕描淡寫地預言未來。某種源自本能的恐慌讓他驚駭不已,如墜萬丈冰窟。腦后仿佛有只無形的巨手,把控著他看似索然無味,與世無爭的一生。
幾個士兵押送梅菲斯托出了門,領頭的士兵才松了口氣。他認得勞倫斯,這個騎士在戰(zhàn)場上的驚世駭俗之舉讓他在教會的軍隊中也頗有名氣。
“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笔勘坪跏怯幸庠囂降溃骸拔宜湍慊剀姞I休息吧,畢竟你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很難保證打起精神參加明天的晚宴?!?p> “謝謝,我沒事?!眲趥愃姑銖姷匦α似饋恚巴硌纭矣植皇鞘裁粗匾宋?,無所謂了?!?p> “不,你就是重要人物?!蹦鞘勘槐菊浀卣f道:“圣女殿下對你贊賞有加,甚至下令讓一隊圣佑軍保護亞當家族的莊園。要知道這種殊榮,可是許多大貴族都羨慕不來的。”
這話一下子就把勞倫斯的思緒拉了回來,他怔怔地眨了眨眼,張口結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他把目光投向酒館敞開的大門,熱浪的勢頭已經小了不少,天空飄過一片薄云,掩住了近處刺眼的陽光,卻讓王都的城墻顯得格外光亮。
他遠眺不到的地方,暗流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