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夏日最后一天
“只有酒和女人才會讓男人更加快樂。而我認為,沒有什么能比看到我們快樂更讓那幫神棍感到懊惱的,特別是這些酒本該屬于他們的話。”
唐納德從小就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上到貴族小姐下到村野農夫都愛聽他吹牛。
“坐在星空下喝麥酒的農夫和坐在王宮貴賓室里喝魯姆莊園佳釀的貴族放的屁都一樣,在這點上,眾生平等?!?p> 勞倫斯覺得唐納德簡直就是重生的大詩人維托里奧。
一個年輕的貴族——盡管唐納德早就不再是字面意義上的貴族——當他站在臺上為即將開場的晚會致辭時,圍觀的平民都很驚訝。他們無法理解這種話會從一位貴族口中說出,在平民的認知中,與平民廝混就是一位貴族對他高貴血統(tǒng)的背叛。
面對人群窸窸窣窣的議論,唐納德做出了正面回應。
“是貴族先背叛了他們的人民?!彼恍嫉睾吡艘宦?,端起了酒杯,“現(xiàn)在,是我兌現(xiàn)諾言的時候了。兄弟們,舉起你們的酒杯,讓我們?yōu)閯倮鸵磺兄档酶桧灥臉s耀干杯,為兄弟們的英勇無畏干杯,為美好的明天干杯,為我的…我們的英明領袖,亞當·勞倫斯干杯!”
只需要一點火花,巨量的激情便被點燃了。唐納德的演講贏得了山呼海嘯的喝彩,整個猩紅平原的熱量仿佛都被盡數(shù)吸進了茶花領人民的肺里。士兵,平民,鐵匠,工人,他們都很高興。正是那句‘貴族先背叛了人民’讓他們真誠地相信,這個年輕的貴族值得他們托付身家性命。
唐納德露出微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那是一個貴族本能的笑容。
“現(xiàn)在,盡情享受吧,”他大手一揮宣布,“可勁吃,拼命造!”
隨著唐納德一聲令下,士兵們立刻丟下了矜持,撲向堆成小山的酒和食物。為了把晚會辦好,勞倫斯讓廚師們準備了海量的菜肴——羊排、烤雞、熏兔和燉魚,主食是野菜餡餅和干面包。最讓人驚喜的獎勵莫過于晚宴還有水果和甜點了,多數(shù)平民只在童話里聽說過的草莓和奶油糕點就擺在最顯眼的位置,這讓晚會一開始就出現(xiàn)了意料之中的騷動。還好有領主衛(wèi)隊的監(jiān)督,騷動很快便平息下去,畢竟沒人想在這種時候因一點小事觸怒領主,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許多圍觀群眾也忍不住在士兵們胡吃海塞了幾輪后鼓起勇氣涌進了廣場,試圖與士兵們一起分享領主大人的恩賜。一些年輕姑娘則用飛吻和媚眼之類的暗示讓口干舌燥的士兵們主動把自己的食物送了過來。負責維持秩序的領主親衛(wèi)們對此混亂景象睜一眼閉一眼,勞倫斯只說讓他們阻止斗毆或公開賭博之類的行為,又沒強調民眾不能入場。哪怕退一萬步講,興許這場軍民聯(lián)誼將在明年為領地帶來一批意想不到的新生人口,只考慮這點的話,親衛(wèi)們也沒有讓他們掃興的理由。
唐納德費了好大勁才擠出人群,來到廣場旁的一間小屋里,勞倫斯正在那里等他。
“這事不該讓我來辦的,你才是領主。哪怕你缺乏演講的經(jīng)驗,至少也該去臺上露個臉。知道嗎,這會讓你的人民覺得我才是他們的領主?!?p> 勞倫斯點了點頭,示意唐納德先坐下吃點東西。唐納德不悅地坐下,毫不客氣地從桌上抓起了一個雞腿大吃起來。
“我不擅長調動群眾的情緒,你知道的?!眲趥愃惯肿煲恍?,給唐納德倒了杯酒,“如果是我站在臺上講話,那這場晚會肯定就辦砸了?!?p> “那就別像個傻瓜一樣跟我兜圈子了!”唐納德的吐沫伴隨著碎肉噴在勞倫斯臉上?!八麄兦榫w高漲,這意味著你可以在一個月內頒布任何不算太嚴酷的法令而不用擔心引起公憤。說吧,你的計劃是什么?”
“我們帶兩打人,到沃河下游的隘口建設小型堡壘,這樣就能更輕松地處理邊境防務問題??紤]到那里離惡魔的老巢太近,前陣子在淺灘拓荒已經(jīng)引起了很多兄弟的不滿,所以我才需要你去試探他們的態(tài)度?!?p> “你是不是腦袋被門夾了?”唐納德瞪了他一眼,“又不是漲稅,這種事根本不用顧及他們的想法。你根本不知道他們想要啥,但我知道——現(xiàn)在他們只想大醉一場,去妓院找?guī)讉€姑娘,去好好玩一天。每個人都想趕緊結束這場戰(zhàn)爭,越快越好?!?p> 勞倫斯寬容地看著唐納德撇了撇嘴。他就沒想過這家伙會熱情洋溢地贊揚什么,那不是他的風格。
“況且,你確定這計劃行得通?如果惡魔哪天突然趁亂從背后發(fā)動攻勢,我們就會被夾成餡餅,那你建造的堡壘就和玩具一樣派不上用場了?!?p> “我看過工程師的設計圖,這種情況不會發(fā)生的。”勞倫斯抿了口酒,“墮落深淵在堡壘的西南方,一些兄弟會在下游的耕地上駐守,并為堡壘和茶花領提供預警。假如惡魔真的發(fā)起攻擊,我們也有足夠的時間從堡壘脫身——通過堡壘下方的地道。不過建造堡壘就需要點運氣了,這不是個小工程,惡魔一來到地表就能看到我們。”
“你可真樂觀?!?p> “戰(zhàn)爭總是有風險的?!?p> 唐納德皺起了眉頭。
“好吧,我會去挑選人手的。如果你真的這么想,那我可以在明天傍晚前把所有準備工作做完。假如惡魔來了,那就讓它們來吧,我會和你并肩作戰(zhàn)的,一如既往?!?p> 勞倫斯笑了。
“很高興聽你這么說。先喝一杯?”
一瞬間,唐納德有些恍惚。他讀過太多書了,眼前的場景在歷史上發(fā)生過不止一次。英雄們沿著泰坦荒墳向西進發(fā),沿著猩紅平原向南進發(fā),跨越草地,跨越沙漠,南征北戰(zhàn),然后來一場名為勝利的宿醉。在神話時代,全世界的英雄都在忙著把人類的旗幟插在更遙遠的土地上,每天都有懷揣著夢想的年輕人告別故鄉(xiāng),帶上一把銹劍和一腔熱血踏上征程,一路打抱不平,廣結良緣。那個時代,好像遍地都是黃金和機遇,隨便去哪遠行一趟,都能賺得盆滿缽滿,帶著響亮的名號榮歸故里。
而出生在黑暗時代的年輕人也沒有放過揚名立萬的機會。以奧蘭多公爵為首的年輕人們在一場場殘酷的戰(zhàn)爭中以血鑄劍,把蘭斯送上了大陸之主的寶座。他們把惡魔趕回了墮落深淵,打得塞連險些滅國,只用一句輕描淡寫的威脅就嚇得教皇跪地求饒…那個時代的英雄,現(xiàn)在可能也只剩下奧蘭多還在世了吧。
唐納德什么也沒趕上,從小他的父親就教導他不要做當英雄的大夢,還是守著好不容易到手的爵位比較重要。他也曾安慰自己,貴族生活也不錯,每天泡在酒池肉林里又不會死于非命,只要活得夠久資歷一直漲下去總歸能位高權重;英雄就太遙遠了,旅行的途中說不定遭遇什么意外就一命嗚呼;也說不定旅途的盡頭根本就沒有能分給他的一杯羹。于是在成為第七軍團的軍官后,唐納德只好又說服自己,如果這場仗打完自己還是沒碰上任何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就回去老老實實學習父親的各種手段,繼承爵位,做個平平無奇的約克公爵。
前人早把機會瓜分完了,自己已經(jīng)錯過當英雄的時代了。
其實他知道這都是自己騙自己的借口,他只不過是生性害怕風險罷了。如今他站在這個時代的拐點,卻沒有全心全意投身風口浪尖的勇氣。直至今日,他還時常會想起自己拒絕向教皇屈膝的抉擇。
是正確的嗎?
面對一個無法無天,權力和力量已經(jīng)沒有上限的龐大組織,區(qū)區(qū)一個亡國的公爵之子,又能做什么呢?
他想到自己二十年安于現(xiàn)狀,不敢踏出一步的生命,想到自己在被慢慢消磨成沉迷酒色和弄權的油膩老男人的恐懼。他眼中的情緒在翻騰,但勞倫斯沒察覺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勞倫斯以為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么話時,他才輕蔑地笑了一下,舉起酒杯。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把我灌醉的。”
“這可不好說?!?p> 一杯酒剛下肚,外面就傳來了嘈雜的喊聲。人們點燃了篝火,吹著口哨,搖晃著手中的食物,醉醺醺的喊聲與亂糟糟的喝彩從龐大的廣場上飄進了室內。盡管勞倫斯并不喜歡這些讓人心煩的噪音,但他還是盡可能選擇了包容。
“看來音樂已經(jīng)準備好了。”唐納德向外瞟了一眼解釋道:“馬修,就是那個見點血就腿軟的膽小鬼,他要登臺表演了。兄弟們在清理戰(zhàn)利品時發(fā)現(xiàn)了一把魯特琴,而他恰好是軍隊里唯一會演奏它的人。雖然我很懷疑這群觀眾能否欣賞音樂這類精妙的藝術,但有人為晚會助興總歸是好事,對吧?”
當厚厚的帆布被單落下,頭戴翎羽高帽的馬修僵硬地站在臺上,緊張地打量著他的觀眾們。舞臺現(xiàn)在就像一個露天的宮殿,上面擺滿了麥酒和香噴噴的好肉。不管馬修犯了什么錯,他都不該受這種罪——在把他吃飽喝足的觀眾們伺候好以前,餓了一整天的他不被允許碰任何食物。當然,如果他的演出足夠精彩,那臺上的食物就全歸他了。
馬修手中的魯特琴非常破舊,勞倫斯甚至懷疑那東西是否還能出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馬修身上,直到他慢吞吞地撥動著脆弱的琴弦,廣場才徹底安靜下來。像大多數(shù)蘭斯的底層民眾一樣,觀眾們欣賞不來太高雅的藝術,但也沒人愿意讓別人知道自己就是個只配在歡快民謠里扭屁股跳舞的粗魯農夫。于是士兵們努力地搖頭晃腦,不時閉眼輕哼,或手上打著拍子,裝出如癡如醉的樣子。勞倫斯見狀沒憋住笑出了聲來,他只注意到馬修彈奏第一個和弦時,一根琴弦就因老化崩斷了。
“《帝國悲歌》組曲,能在這聽到還真讓人意外。”唐納德用手指揉了揉嚴肅的臉,“哪怕在王都的音樂廳,敢演奏這首長詩的人也是屈指可數(shù)?!?p> “很難嗎?”勞倫斯無法理解,在他看來,這就是一首節(jié)奏死板,聽上去讓人想打瞌睡的曲子。
唐納德點了點頭。
“這是最簡單的第一樂章,但難度已經(jīng)超出絕大多數(shù)演奏者所能達到的高度了。這首曲子的難點在于音色的處理和情感的張力體現(xiàn),簡單來說就是彈下來容易,但彈好難。聽到剛才的震音了嗎?沒有十幾年的基本功根本彈不出那樣的效果。它需要四根手指…”
勞倫斯不耐煩地舉起手來。
“我不想知道它是怎么被彈出來的,老兄,我只想知道這個大音樂家能在前線派上什么用場?!?p> 唐納德心不在焉地砸了砸嘴,算是對勞倫斯的回復。
“這太無謂——當一個閑散的君主,安居家中,在這個嶙峋的小國,我與年老的妻子相匹,頒布著不公的法律,治理野蠻的種族,他們吃、睡、收藏,而不理解我。
我不能停歇我的跋涉;我決心飲盡生命之杯。我一生都在體驗巨大的痛苦、巨大的歡樂,有時與愛我的伙伴一起,有時卻獨自一個;不論在岸上或海上,當帶來雨季的畢宿星團催動激流滾滾,揚起灰暗的海波…”
聽著馬修忘我的歌唱,唐納德的胃突然一陣悸動,他感到之前的焦慮變成了興奮。他感覺到了,榮耀就在眼前,他只需要站在英雄的身邊與英雄一起凱旋而歸就好。然后無數(shù)詩人學者就會把美化過無數(shù)次的戰(zhàn)斗場面寫進他的生平事跡。他的名字,約克·唐納德,也將被刻在蘭斯王國編年史的英雄名冊上。
一想到這,唐納德就心跳加速,忍不住感到一陣激動。如奧蘭多公爵所述,戰(zhàn)爭可能是人世間所有骯臟卑劣勾當?shù)募象w。但有時,就在一首長詩改編的組曲中,它是一種攝人心魄的,精致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