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 墻中鼠
種瓜得瓜,馬修對自己承認,這就是他從小就認準的道理??赡切┍缓鲆暤淖魑锱c被長期照顧的作物同樣會在土壤中腐爛:就像潛伏在內城的守夜者一樣。一個不曾被注意到的敵人是最致命的。
“作為第三團的軍尉,兼亞當家族的騎士,我失職了。在全團人的注視下,敵人殺害了我的兄弟,把恐懼和猜疑散布到人群中。我不配…”
馬修想了想,決定先把回憶錄寫到這。受傷的身體和心靈遭受的暴力正變著法折磨他的意志,但作為一個篤信命運可以改寫的刁民,馬修覺得現(xiàn)在還不是在回憶錄里準備寫自己結局的時候。
“我們一直都在教堂里照顧傷員,忙著禱告,長官,”外面?zhèn)鱽砹吮A_神父的聲音,“所有人都未踏出教堂一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會…”
“我也想相信你的為人,但當大多數(shù)人都在因你們的信仰受苦時,你還保留著禱告的習慣,這就表明它對你意義重大?!?p> 愛麗絲不得不咬緊牙關來避免一些臟話爆發(fā)出來。在過去一年的時間里,圣伯納教堂的全體神職人員已經(jīng)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他們只想傳播信仰,沒有任何惡意。她每天累死累活去照顧傷員,曾無數(shù)次想過自己可能會遭到辱罵、指控、羞辱甚至是威脅,但她從沒想到勞恩會為一個死因不明的人對他們糾纏不休,甚至故意激他們開口。這就像孤兒院的孩子們被召集起來以揭發(fā)幼稚過失時前任神父無言的凝視一般。過失者永遠都會第一個跳出來,急著為自己洗脫嫌疑,愛麗絲直到十二歲才意識到這一點。不幸的是,這個道理她明白的太晚,已經(jīng)派不上用場了,收養(yǎng)她的前任神父在三年前就去世了。
“你們都信仰全能之主,我要怎么相信你們?”勞恩抬起手來,發(fā)出命令,兩列全副武裝的士兵便將生活在教堂里的信徒們圍了起來。經(jīng)過幾場戰(zhàn)斗的淬煉,士兵們整齊劃一的動作已經(jīng)能給普通人十足的壓迫感。愛麗絲咬著嘴唇向前幾步,來到保羅神父身旁。
“我一直在病房照顧傷員,剩下的時間在洗衣,給繃帶消毒,幾乎一刻都不曾停過。其他人也和我一樣,都在勞作。這里沒人會殺人?!?p> 她的說法得到了不少人的認同。她的辛勤付出大家都看在眼里,更何況她這么小,怎么可能會說謊呢?
保羅神父站在原地,他的光頭上汗如雨下,凹陷的眼窩充滿黑暗,像是疲憊至極。
“教會始終是我們的敵人,小姑娘?!眲诙魅缡钦f。沒有責備與不滿,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就在小修女想再說些什么的時候,一個士兵來到勞恩耳邊嘀咕了兩句。勞恩瞬間變了臉色,揮手示意修士們先退下。他動作遲緩,虛弱得像個半只腳踏進墳墓的老頭。
霍華德男爵來了。
對勞恩來說,每次見這個無能的蠢貨都像是打一場仗——或許比打仗還要命。在戰(zhàn)場上他可以積累經(jīng)驗,以更從容地面對下一場仗;而哪怕再見霍華德男爵一百次,他都難以猜測這個低能兒將以何種全新的愚蠢來刷新他的認知。
不要抬頭看他,也不要發(fā)出任何聲響。
這道命令在新兵中傳達,有的是老兵的一個眼神,有的則是低聲提醒。這是個很容易理解卻難以執(zhí)行的命令。無論他們表現(xiàn)得多么恭順,最終都不會影響男爵拿他們不當人的態(tài)度。
沒有別的選擇,勞恩讓士兵們站成兩排,他半跪在地上,低著頭,聽著漸漸清晰的腳步由遠及近,默默咽了口唾沫。
德·卡佩·霍華德帶護衛(wèi)踏入教堂。他在大廳的長椅上坐下,將肥胖的雙手平放于桌面,兩只青蛙似的圓鼓鼓的眼睛朝下望著勞恩,卻并不急著開口。他這種人一旦沉默不語,就必定沒有好事,此時勞恩只能膽戰(zhàn)心驚地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
“我對你的無能忍無可忍,軍尉?!蹦芯裘偷嘏淖溃瑖樍藙诙饕惶??!澳闶侨绾喂芾矸绖盏??那些奸細險些要了我的命!”
“您是…”
“不許吱聲!”男爵一邊咆哮,一邊喘著粗氣,指著勞恩大罵,“這就是勞倫斯閣下種下的苦果,竟指派一個下等人擔當軍尉。我居然放心讓你領隊,動的是什么念頭?”
“大人,這到底是?”
“現(xiàn)在我才是你們的指揮官吧?”
“確鑿無疑。”
“我信任你們,覺得勞倫斯閣下一定是慧眼識人才沒有對你們多加管束。結果,你們倒干脆把職責撇開,玩忽職守?!蹦芯舳歉股系姆嗜忸澏吨?,“有奸細在我酒中下了毒,若不是凱瑟琳小姐替我擋了此劫,我就一命嗚呼了!”
護衛(wèi)貴族并不是第三團的責任,但鑒于霍華德男爵相對低微的地位,他可不敢對貝利尼麾下的士兵大呼小叫。勞倫斯近一年來一直在忙于各種事務,并未收回第三團的指揮權,由此,男爵才有了合適的發(fā)泄對象。
太遲了,勞恩想道,勞倫斯在教堂的時候,他就該好好暗示一下男爵的愚蠢和士兵們的不滿?,F(xiàn)在他已引火上身,說到底還是咎由自取。
男爵喋喋不休地罵個不停。
他*的,貴族真煩人,他們在羞辱平民的時候尤其討厭。勞恩突然想到,敵人會暗殺男爵的行為有些不合常理——一般來說,暗殺霍華德男爵這種蠢貨絕對是得不償失的行為,除了會暴露奸細的存在外,還會讓真正的重要人物心生警惕,打起十二分精神。
“我是戰(zhàn)士,不是護衛(wèi)?!比虩o可忍的勞恩突然打斷了男爵變本加厲的叱罵,“不管換誰作第三團的軍尉,也不可能面面俱到。”
晉升為騎士的勞恩好歹也有些地位,雖然嚴格意義上騎士要比正規(guī)的末流貴族低兩個等級,但由于勞倫斯的身份特殊,因此,他的實際權力和霍華德男爵大差不差。勞恩的反駁讓男爵當場發(fā)蒙,隨后怒火中燒——這個平民竟然敢駁嘴,這已經(jīng)不是什么瀆職的小問題了。
男爵顯然不知道貨真價實的自己究竟幾斤幾兩。
“好啊,好極了。”他怒極反笑,“戰(zhàn)士,對吧?那么打仗一定是你無法推卸的職責了?!?p> 勞恩暗道不妙,這個飛揚跋扈的飯桶是出了名的小心眼,他絕對會想方設法報復的。
“你堅稱自己是個戰(zhàn)士,那就讓我們來看看你的價值?!蹦芯舻姆誓樕蠈憹M了猙獰,“給我等著,小蟲子,你不會再從我這得到任何憐憫了?!?p> 男爵拂袖離去,只留一股寒意拂過勞恩的臉。詆毀和刁難,這成了壓倒勞恩的最后一根稻草。歷盡挫折的第三團意志堅定,焚身不悔,誓死追隨銀翼騎士的榮光,卻要被小人污蔑,亡于毫不掩飾的背叛?現(xiàn)在勞恩已經(jīng)聞到了不妙的氣味,他理應通知勞倫斯,但他卻猶豫了。他一度懷疑勞倫斯是否還值得他們信任,亦或是他早就拋棄了他們。
這種懷疑的感覺非常不好,無意的疏遠比可怕的態(tài)度更傷人?,F(xiàn)在,他該相信什么呢?
一千支陽光下的流矢,都不如暗夜里的一柄毒刺。
不是英雄的人,終究成不了英雄。
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但對他來說還不夠清楚,無法用語言來表達。
他看了看垂頭喪氣的手下?;鸸庠趽u晃,祈禱聲和傷員的呻吟聲被夜風掩蓋。一個宏大而古老的詞在他舌尖上翻滾,帶來刺痛。
背叛。無論它有多不光彩,勞恩都只想帶兄弟們一起回家。他在那里站了好久,直到有個士兵小心翼翼地叫了他好幾聲,他才打定主意,要多做一手準備。
“兄弟們?!彼⒅?,讓卡在喉嚨里的炙熱涌入大腦,“相信我。不管我以后犯了什么錯,你們都要記住——帶你們回家,是我身為長官的職責,而我會不惜一切代價,兌現(xiàn)我的承諾?!?p> 第三團的士兵們面面相覷,但他們隱約明白了什么。所有人都在顫抖,他們震驚和困惑的臉上寫滿了苦澀。
時機未到,他在心里低聲說。
“而我真心不希望使用暴力手段?!彼麚]揮手,“除了值夜的,都去休息吧?!?p> 再過些日子,一切不確定的事都會水落石出,假如有必要,瘋狂和混亂也會是勞恩解決方案的一部分。他們必須做好準備,當死神來臨時,他們不會坐以待斃。
現(xiàn)在他們所需要做的就是堅持到那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