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1 游俠
當征伐印地的大軍班師回朝時,梅菲斯托終于來到了云州。在此之前,他在塞連商船的貨倉里躺了三個多月。在那艘被風暴折磨得搖搖欲墜的老船上,那個洞穴般的空間就是他的王國——一個充斥著密封板條箱和魚腥味的私人領(lǐng)域。他用奧菲莉亞賞賜的最后一袋金幣支付了遠航的伙食費和船費,雖然頓頓魚湯泡餅讓他清楚自己被敲了竹杠,不過他實在是疲憊不堪,無暇顧及了。遠洋航行費用高昂,路途更是危險重重,但仍有不少人愿意傾盡家財去搏一個改寫命運的機會。梅菲斯托不是第一個,更不是最后一個來到神丹帝國的外鄉(xiāng)人,所以人們并未意識到這個長相俊美且邋遢的年輕人和此前的落魄商販有什么區(qū)別。
差不多花了五百金幣,他陰郁地想著,而我還沒考慮返航的費用。
來到神丹帝國后,身無分文的他像個流浪漢一樣乞討了幾天,觀察著當?shù)厝嗽诮诸^巷尾間張燈結(jié)彩,并慢慢地霸占了他露宿街頭的領(lǐng)地。在過去的幾年里,流浪已經(jīng)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所以要避開這些喋喋不休的人群簡直是輕而易舉。他估摸著他們有上千人,女多男少,都很年邁,但孩子也不少。
他們顯然是宗教人士,但并不像他偶爾接觸過的全能之主狂信徒。這是一個溫和教派,可能是那種教廷信條相當標準的變種,盡管他不認識他們崇拜的字符,但這個字符無處不在——印在酒樓的門匾上,刻在石頭飾品上,或貼在門窗上。最虔誠的那些人則穿著款式相同的素色長衫,進行了剃度,光禿禿的頭頂上烙著戒疤。
“去去去,你這廝好沒眼力?!币幻吨瞧さ墓忸^巨漢一把揪住了梅菲斯托的衣領(lǐng),將他從地上拽了起來。“今兒個啥日子,也敢跑到大街上討飯,你怕是不曉得刑房里是個甚光景。”
那巨漢雖眉頭緊蹙,面帶慍色,下手卻很有分寸,力度也還算柔和。梅菲斯托壓低帽檐,遮住了與周圍人格格不入的異色眸子和面部輪廓。他微微躬身,點點頭示意自己這就離開,而那巨漢看他識趣,便喝住他,扔出一串銅錢。
“得,二爺我心善,去買倆炊餅充饑吧?;仡^可千萬別亂嚼舌根說咱季家大老爺?shù)牟皇恰!?p> 梅菲斯托的神丹語沒學到家,但他也大概聽懂了一些事。
有什么大人物要到訪此地,而此人所提到的季家,大概便是當?shù)刈铒@赫的家族了。
云州,黎城,季家。
好像和我要找的那個家伙有些關(guān)系。
“咋還不走,莫不是等二爺我親自送你出城?”那巨漢見梅菲斯托杵在原地,還以為是他想再討點賞錢。饒是他脾氣好也被拱出了幾分真火。
“請問,你提到的,季家,認不認識,葉成?”
“葉成?沒聽過。”
“那就是葉辰?他好像是某個幫派的首領(lǐng)?!?p> “呔,你這癡兒找死不成,竟敢直呼仙人名諱。真當爺爺我沒脾氣怎…”
好吧,神丹語的音調(diào)可真奇怪。梅菲斯托決定以后有時間好好練習下發(fā)音,以免再弄出什么笑話。不過眼下,還是先與那位素未謀面的朋友相見才是正事。
“這個,他給我的?!泵贩扑雇袕目诖锩鲆粔K雕工精美的玉牌,口齒不清地說道:“無意冒犯,但我…的朋友,他說,只要有,這個,來云州,就能找到他。”
“這…這…”那巨漢一見玉牌,手便哆嗦起來。在仔細確認了玉牌并非仿造后,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體若篩糠,如一座鐵塔從云端崩落。“大人恕罪,小的不知大人是蒼龍山貴客,還請大人高抬貴手,饒我家妻小一條爛命!”
至于嗎?梅菲斯托的面部肌肉抽搐著,有些哭笑不得。此前他從與水手們的談話中得知,神丹帝國是一個等級森嚴的龐大帝國,有個水手曾親眼看見一個賣魚的老人因腿腳不便,沒有及時跪下向某位貴族行禮,便被那貴族囂張跋扈的奴仆們給活活打死。之后那位貴族好像賠償了一些銀幣,此事便沒人再提了。梅菲斯托原以為這是水手們閑得發(fā)慌杜撰出的荒唐故事,但現(xiàn)在看來,似乎這故事也有幾分真實。
“沒事的,你只是,在做,自己的事,這沒有錯。”梅菲斯托一邊用蹩腳的神丹語安撫著巨漢,一邊手腳并用比劃著自己并無惡意。
“您不是神丹人?”這時巨漢才注意到梅菲斯托的膚色與他身上充滿異域風情的不知名香料味。
“沒錯,我不太會,你們的,語言。”梅菲斯托見他終于冷靜下來,也暗暗松了口氣?!澳銜ㄓ谜Z嗎?”
巨漢瞪大眼睛,一臉可憐巴巴的茫然。
“所以,你能帶我,去見我的,朋友嗎?”
巨漢如夢初醒,連忙答道:“理應如此,尊貴的客人,我這就通知家主,讓他告知兩位上仙…”
“不必了。”他們身后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回答道。“跪下,受罰。至于你沖撞貴客的事,我會如實向三叔稟明?!?p> 梅菲斯托轉(zhuǎn)頭看去,一對衣著華貴的男女從天而降。不知何時,周圍人已是跪了一地。開口的男子自油亮大氅中現(xiàn)出一只肌肉飽滿的修長手臂,輕描淡寫地一掌按下,便是憑空從天上卷起一道浪。交替的浪花如焰如林,在半空中橫沖直撞,最終匯成一把巨劍肆無忌憚地斬斷了巨漢的整根右臂。一擊過后,風云散去,巨漢癱倒在地上,死死按住噴血的創(chuàng)口,拼命咬緊牙關(guān),努力不發(fā)出一點聲響。男子冷哼一聲,抹著額角,兩根修長手指將一縷碎發(fā)梳到腦后,露出高高的額頭。
“臨行前師尊便再三囑咐,不可怠慢貴客半分。我等謹小慎微,生怕誤了師尊大事,你這奴才倒好…”他眉頭一擰,察覺到梅菲斯托眼中閃過的一絲驚愕,便清清嗓改口道:“不過我等也非刻薄之人。既犯如此重罪,便是斷你一臂,小懲大戒了事,你可有怨言?”
“小人…叩謝…仙恩…”巨漢重重地磕著頭,艱難地說道。
“在下季博達,奉師尊葉辰之命,恭迎尊客駕臨?!蹦凶尤平粨?,微微躬身,鄭重向梅菲斯托行禮?!凹遗煌ǘY數(shù),已經(jīng)受教,還請貴人莫要見怪。”
此人高大俊朗,無可挑剔的禮儀和滴水不漏的話術(shù)更顯出他的身份不俗。但梅菲斯托卻覺得此人比那些臉譜化的蘭斯貴族還要傲慢百倍,這也讓他多少有些不適。
而他身旁那個從頭到尾都未開口的,一直保持微笑的狐媚女子,更不像個善茬。
一想到這樣的人會是自己的盟友,他便暗暗嘆了口氣?;蛟S是男子誤解了梅菲斯托的嘆息,他眼一瞇,又抬手掀起一道罡風。此時梅菲斯托擋在巨漢身前,搖搖頭,又擺了擺手。
“我的,神術(shù),不是很,熟練。”他自顧自地說著,撿起地上那條血淋淋的臂膀,手中白光閃爍。“可能,有點痛,抱歉?!?p> 磅礴魔力自掌心涌出,化作道道生命能量,注入筋骨,生出些許肉芽。男子眼中的驚奇之色一閃而過,他瞥了身旁的女子一眼,發(fā)覺對方眼中的訝異只多不少。
“枯骨生肉,此等手段,只怕是蠱仙也…”她下意識伸出手,想上前親自確認那神跡。
“師姐,不可?!?p> 就在兩人交流間,梅菲斯托已經(jīng)完成了治療工作。他本不想這么早就顯露自己的能力,但一來他有正常人的同理心,不愿讓那熱心腸漢子莫名其妙遭了冤枉罪;再者,他也有些看不慣那男子囂張跋扈的樣子,略微出手既是震懾,也是表態(tài)。
“有什么問題嗎?”梅菲斯托故作疑惑地問道,用的是通用語。
“不,我只是覺得,您實在是宅心仁厚,醫(yī)術(shù)更是天下無雙…”
“葉辰,他沒告訴你們,我擅長的不是醫(yī)術(shù)嗎?”聽到男子也開始用通用語,梅菲斯托的嘴角略微上揚。
談判前的試探,從他抵達神丹帝國的那一刻起就開始了。
“師弟,你幾時才能改改這猴急的性子?”一直在旁默默觀察的女子終于開口了,用的卻也是通用語?!熬蛦握f你方才懲戒徐二爺用的那招滄海式,便只有形無勢,莫說撥云破日,就連氣貫山河也未達到?!?p> 聽出女子話中并未真的夾帶幾分責怪意味,男子也憨笑著撓撓頭,訥訥道:“師姐教訓的是。就我這榆木腦袋,能練到師尊隨手為之的一兩成便心滿意足了。哪像您,以后必定…”
“行了,油嘴滑舌的,沒個正形。”女子十分自然地將領(lǐng)口扯低一寸,上前幾步作嬌羞狀鄭重行禮?!芭伊鐭煟娺^公子。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她極少對外人如此客氣。昊京城里的權(quán)貴,哪個不知柳尚書的獨女打小便不屑與凡夫俗子打交道,而她拜入劍仙門下后,更是沒正眼瞧過旁人,唯有在一眾同門師兄弟面前,她才會不情不愿地裝裝樣子,敷衍上地行禮,心不在焉地多說幾句話。顯然,梅菲斯托能讓她做到這一步,已經(jīng)說明她對他的認可了。
或許不僅僅是認可。
“無名小卒,不值一提。”梅菲斯托平淡答道:“我不是神丹人,更沒有你們想要發(fā)掘的野心和價值,說起來,我連你們的語言都不太在行?!?p> “咳咳…要事在身,我們啟程吧,旁的事可以路上再談。想必師尊也等得不耐煩了?!蹦凶右娫挷煌稒C,便趕忙岔開話題。
……
“和尚,可要搭個便車?”
神似怒目金剛的伏魔僧板起臉來,瞇著眼睛,將手中長七尺的渾鐵禪杖杵在地上,正欲開口叱罵,便聽同行的慧明大師念了聲“阿彌陀佛”,回身以在佛門講經(jīng)的氣勢開口道:“施主,可是要去那蒼龍山?”
“正是?!避嚭熛崎_幾寸,露出一只把玩著檀木手串的白皙玉手?!昂蜕腥羰琼樀溃蝗缟宪嚺c咱家聊聊佛法,也算解悶不是?”
“閹人。宮里來的?”伏魔僧似有忌憚,轉(zhuǎn)頭看向師傅?!叭襞c那不陰不陽的腌臢東西一道前去,方丈定會…”
“你這大和尚倒是有趣?!避嚿现艘膊粴鈵?,反而笑出聲來。“咱瞧你兩人腦袋光光,肚子空空,稱一聲和尚有何不妥?還是說,兩位對咱家頗有…”
“阿彌陀佛…施主見笑了,貧僧素良,法號慧明,這是劣徒智深,多謝施主美意?!?p> “師傅,這合適嗎?”
“自然合適?!被勖鞔髱焿|住肚子,腰板一挺,單掌行禮,頗具高僧風范。“為師何時騙過你?”
大和尚訥訥地掰起指頭算了算,發(fā)現(xiàn)十根手指不夠用。
若是平常,慧明大師早就把他腦袋木魚,敲打三下,以示師道莊重,可眼下不便計較,只好暫且記下,省得旁人恥笑。說到底,是如今世道不好,餓殍遍野,害得二人剛剛出門幾日,便已散光了盤纏。
大和尚暗暗嘆息:愿佛祖不保佑那些達官貴人。但凡他們能把香火錢勻兌出三成用作正途,也不至于逼得無數(shù)鄉(xiāng)民落草為寇。
想著想著,大和尚的肚子咕咕叫了起來。車里有精巧茶點和新鮮水果,還有酒,可惜出家人喝不得。
魏公公看著大和尚沒有絲毫矜持地狼吞虎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師傅不愧是師傅,雖然肚腹空空,卻也正襟危坐。見大和尚還在吃個不停,便恨鐵不成鋼地敲了他腦袋三下,教訓道:“徒兒不可無禮,還不快謝謝人家?!?p> “無妨,無妨?!蔽汗χ?,笑得大和尚面皮發(fā)紅,吃喝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兩位去蒼龍山,不是單純的訪友吧?”
慧明一愣,沒想到魏公公竟如此直白。
“施主此言何意?”
“罷了,心照不宣的事何必明言呢,是咱家沒趣了?!?p> 魏公公其實并不確信。蒼龍山三年一度的收徒大會既是少年少女們改變命運的舞臺,亦是諸多江湖人士人情往來,推杯換盞的日子。他宣的是秘旨,自然不會在江湖豪俠們聚義時上山,至于這倆和尚…魏公公也吃不準他們此行的目的。
不過想來應該大差不差,無非是請劍仙下山,至于下山要做什么,可能性就太多了。
入城已是傍晚,城墻上流動的余暉預示著夜幕降臨。路上行人不少,其中佩刀戴劍的江湖客尤其多。路過好幾家客棧,里頭燈明火亮,吃酒的笑聲、小二的吆喝聲不絕于耳,生意可謂火爆。距離收徒大會還有兩天時間,眼下想在客棧里尋個舒服房間,并不容易。
不過馬車并沒在哪家客棧停留,而是一直往前,又拐過五六個彎,最終停在了斜橋巷里的一處幽靜庭院前。早有一名老仆候在門前,待幾人下車,便把他們請了進去。“主人吩咐過,幾位是貴客,讓好生招待,就當是自己家一樣,有任何需要吩咐一聲就行?!?p> 這宅子是林貴妃一位友人的,半年前魏公公幫過她一個不大不小的忙。那位貴人平日都住這里,唯有收徒大會前收拾行囊,離開自幼長大的這處宅院和這座城池。按對方的話說,就是這群武夫匯聚在一處太過吵擾,連書都讀不進去,索性出門走走。
魏公公為并未推辭,他知道這點小事算不上什么天大的恩情。
“和尚,這院子大,你們也住下吧,還能省不少盤纏。”
慧明大師沒有拒絕。
吃過晚飯,又好好洗漱一番,大和尚早早回了房間?;勖鞔髱熡直荒情幦私腥ビ懻摲鸱耍e著無事,便躺在床上打盹。師傅教導他莫要貪圖享樂,但誰會拒絕舟車勞頓后舒舒服服地躺進一床軟綿被褥里,再好好睡一覺的舒爽呢?
夜色漸深,家家戶戶的燈火一個接一個熄滅。這座宅院本就遠離鬧市,只能偶爾聽到細微的犬吠聲和鬧市區(qū)喧囂的余波,甚是清幽。睡意漸濃,卻聽見窗外有砰砰的敲擊聲。正當大和尚想罵人的時候,一只手拉開窗戶,伸了進來,沖他勾了勾。
“你怎么跟個老頭子似的,這么早就睡?”
“你是…小李兄弟?”
“廢話。剛買了兩壇酒,出來陪我喝點?!?p> 大和尚也顧不得罵人了,說話間已經(jīng)胡亂穿好衣服翻窗而出,一個撩身,拉著對方伸過來的劍鞘上了屋頂。
“輕功還是這么差?!笨±是嗄暾{(diào)笑一句。
“別廢話,酒呢?爺…灑家憋好久了?!?p> 青年也不墨跡,把酒壇子塞到大和尚懷里。大和尚急不可耐地抓開酒封,仰頭痛飲,辛辣的灼燒感順著喉嚨反涌上來,激得大和尚汗毛倒立,但礙于面子,他還是皺起眉頭問了句:“就這?”
“娘的,嫌次就別喝了?!?p> “別別別,我這不是見了你一時歡喜的頭昏了。這酒好啊,夠滋味,那勞什子‘定風波’,賣得齁貴,淡得跟水一樣,咱還不稀罕喝呢…”
“得了,知道你委屈,不過我全身就剩幾兩碎銀子?,F(xiàn)在糧價翻了多少你又不是心里沒數(shù)。”青年不知從哪里掏出一只熏雞?!罢湮斗毁I的。就這些了,陪我喝會?!?p> 大和尚看著熏雞眼睛都直了,就在青年嘆氣的功夫,他抓起熏雞,拎著酒壇,左右開弓,好不快活。約莫著片刻后,他察覺到青年情緒有些低落,便將熏雞放在一旁,故作輕松地問道:“李公子這是又被哪家小姐盯上了?”
“去去去,當了和尚還不正經(jīng)。”
“對咯,我哪有你正經(jīng)。昊京城里那群貴婦小姐,哪個不對你暗送秋波?不過是你自個…”
“看來你沒騙我?!?p> “騙你什么?”
“之前見你,你說你不打算當他們的棋子,那時我其實是不信的。”
大和尚啞然失笑,“在劍仙大弟子眼里,咱就是這么不可信的一個人???”
“不,你比大部分人都講信用,要不然我也不會搭理你?!鼻嗄臧驯豢械舳喟氲难u搶了回來,“只是你突然當了和尚,放著自在游俠的日子不過,我有些反應不過來。不過眼見為實,現(xiàn)在我信了,要真是為了請我?guī)熥鹣律?,你才不會這么早躺下睡覺呢?!?p> “咱可沒轉(zhuǎn)性,路遇不平還是會管管的。只是吧,既吃了這口齋飯,今后就得注意分寸了?!贝蠛蜕羞@口酒喝得很慢,酒氣不再上涌,而是綿長,如同一條被行人年復一年碾過的鄉(xiāng)間小路,悠久而厚實。
“好事啊,”兩只酒壇相碰,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還有里面酒水晃蕩的聲響,甚是好聽?!爱斈昴愕彩諗奎c,我也不至于落得現(xiàn)在這樣?!?p> “才喝幾口就要翻舊賬了?還不是你不分青紅皂白,為了幾個臭錢就去做那狗官的護衛(wèi)?!?p> “不是為了銀子?!鼻嗄晁坪醪辉柑崞疬@事,“那是如煙師妹的一個遠親…算了,這事確實是我有錯在先——欺男霸女、逼良為娼、強奪民田、哄抬糧價…那廝確實該死。算我倒霉,只能等師弟登基后大赦天下再露臉了。”
“你那師弟怕是…”大和尚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便解釋道:“咱也只是聽說。平日里來燒香的高官不在少數(shù),原先太子一派的朝臣現(xiàn)在都和…那位走得很近,這不就說明…”
“哪怕下山多年,他也是蒼龍山弟子?!鼻嗄旰芟硎苓@種半醉半醒的感覺?!罢l敢動他?你應該聽說過,師父他很護短?!?p> “這話你騙騙自個就得了。若他真的護短,又怎么會讓你像個過街老鼠似的東躲西藏?”
“幫我的話,師妹那又該如何交待?朝中那些視我?guī)熥馂檠壑嗅數(shù)拇蟪疾粫璐税l(fā)難?況且世家大族本就沆瀣一氣,今兒打發(fā)一個,明兒又來一群,沒完沒了…”
“這么說來,咱日子還比你好過些。有佛門庇護,他們想把我抓進修羅宮是不可能了。只是可憐了我這張嘴,整日吃齋念佛,沾不著半點葷腥?!?p> “合著你方才吃的是素?”青年臉色變了又變,似乎非常疲憊,思量一番,最終喝口酒緩緩說道:“聽我一言,此行沒結(jié)果,師尊他不會同意的。喝完這壇酒,在城內(nèi)轉(zhuǎn)上幾日便回廟里安心念經(jīng)吧——算上那個公公,你們是第四批來蒼龍山的人。”
一只酒壇懸在半空。
大和尚還在思量該不該問問具體情況的時候,另一只酒壇已經(jīng)舉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佛家也有自己的考量,但上山容易,下山可就難了。大和尚,你是真心希望世道變好,我曉得。不過…”
未盡之言化作一聲嘆息,又被灌入肚腹的烈酒澆滅。
大和尚不會懷疑,劍仙會答應的。如今關(guān)于十二仙的傳聞與傳記有頗多歌功頌德的粉飾,這也導致如今很少有人知道,他們以前做過什么。
三十年前,劍仙曾獨自下山整整兩年又五個月,讓昊京城血流成河,周王私兵和謀逆勛貴們的尸骨鋪滿街道。那時候大和尚才不到十歲。
在叛亂平息后的第一個星期,劍仙在先皇的棺槨前絮叨了很久。人們看著身穿素衫的冷峻仙人,看著他是如此克制地壓抑著失去摯友的哀痛,他是如此真誠而又處心積慮地將他的悲傷與憤怒傳遞給了所有人——雖然他沒有落淚,但那一天,笛仙、瘋魔仙、逍遙仙和上百位促成宮變的官員都在為自己而哭,他們流出血淚的頭顱被擺在皇家陵園的臺階上供人踐踏。一些大儒認為劍仙的手段太過酷烈,不過他們的聲音如今已經(jīng)無人聆聽了,于是這件事便慢慢被人遺忘,不再提起。
但那些受到牽連的勛貴之家,又怎么可能會忘記呢?大和尚灌一口酒,努力把幾位早已故去的兄長忘掉。
“公道公道,若論公如何講得清道…王法王法,提到王怎能辨得了法?咱盹了,現(xiàn)在只想安生睡一覺。小王兄弟,你家?guī)熥痣m是得道高人,卻也未絕七情六欲。不信你且等著,不出五日,他會下山的?!?p> “什么意思?”
“不曉得?!?p> “不能說?還是不敢說?”
“不曉得就是不曉得,你別瞎琢磨,這是師傅說的,我也不知何意。再說,誰還沒點小秘密,你真當和尚都是四大皆空?。俊?p> “還真是酒帶少了,沒把你喝好?!?p> “阿彌陀佛,再喝就真成罪過了?!?p> “行了,那你睡吧。那點小秘密也不值得我深究。若真能把師尊請出山,那是你們的本事?!?p> 說罷,青年起身,幾個小跳便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幾聲仿佛急箭離弦時發(fā)出的短促震音。
今夜笑鬧的兩人都沒料到,慧明大師的秘密一點都不小,而是很大,大到撼動帝國根基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