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東明住在舊樓里,有那么十五個年頭了。那時的舊樓還是新樓,共有五層。
原本是建起來想要開酒樓的,奈何主家極信風(fēng)水,請了一著名風(fēng)水大師相過后,大師卻說此樓下有污穢,且與周圍建筑形成合圍之勢,起煞。需要有人長久居住其中,讓樓多多沾染煙火氣、人之陽氣,方可破煞。
故主家便將酒樓改作了住宅,本想著過些年份待煞氣盡去便重開酒樓,哪知家中陡生變故,家道就此中落。這樓也只好賤賣,于是酒樓便成了舊樓。
至于是何人買下了這棟舊樓,卻是眾說紛紜,但并沒有多少人知道那個真相。
黃婉清是七年前搬進(jìn)來的。說來也巧,那年整好是這樓原來的主人落難的一年。當(dāng)時的黃婉清孤身一人,所幸身上還有些家當(dāng),不至于受他人的欺侮。
只是搬進(jìn)房子快倆月了,黃婉清的肚子突然有了些許起伏。眼尖的街坊鄰里一見便知是懷有身孕了,一時間流言四起,原本提親人都快踏破的門檻,如今確實人人避之而不及。
甚至連樓上二樓那戶住戶也因為覺著晦氣而連夜搬離。
黃婉清并不在意,自己對這個孩子的來歷心知肚明,又何懼外頭那些個流言蜚語。
只是這肚子一天天地變大,自己帶出來的家當(dāng)一點點地變少,黃婉清就算再堅強(qiáng),也難免會有那躲在被子中暗自哭泣的時候。
不過這一切,都在那一天,有了變化。
那是冬日里一個明媚的早晨,小腹已是隆起的黃婉清一如往常,將自己屋中的被子拿出來曬曬陽光,滿被子的陽光味道,是黃婉清在這清貧日子里,為數(shù)不多的快樂與滿足。
將被子放在晾衣繩上,拿起一旁的竹拍便要拍打,這時,卻見一旁的樓梯上,走下一個年輕男子,長得倒也還說得過去,身材也不錯,就是一身破舊袍子,還往外露著棉花。
男子雙手?jǐn)n袖,站在樓梯口跺跺腳抖抖腿,似乎是試圖活動一下身子。
又見男子躬下身子,隔著棉褲,用自己捂熱了的雙手,揉搓著自己的膝蓋。只是在這冬日里,手掌片刻便變得冰冷,男子臉上也是帶上了幾分猙獰。似乎是在強(qiáng)忍著某種疼痛。
重新將雙手?jǐn)n起,男子努力控制住神情,邁步離去。
黃婉清直到這人,是那三樓的租戶,聽人說,他在這樓里已經(jīng)住了七八年了。只是自己從未與他謀面,今日還是她頭一回見到。
她還聽人說,那人每日早出晚歸,是跟著自己的師傅一塊兒走街串巷賣烤鴨,這烤鴨也是賣了七八年。如今在這城中說起烤鴨,這個流動的攤子也是排得上號的。
黃婉清自己也不過將將年滿二十,出身也算書香世家,只是奈何剛剛嫁進(jìn)夫家,夫家便因那疑似私通敵國的罪名,落了個滿門抄斬,不能再起勢。自己的父親為了保全他唯一的女兒,也是被送進(jìn)了大牢,至今未歸。自覺無顏回家的黃婉清便獨(dú)自帶著些許嫁妝,拖著有孕之身,尋了處地方便安定了下來。
搖了搖頭,今日不知怎得了,思緒竟是飄這么遠(yuǎn)。想來自己也不會與那人有什么交集吧,黃婉清揮起手中的竹拍,棉被上的灰塵飛向天空,在陽光下有些眩目。
深夜,路上下起小雪,郭東明走在回家的路上,耳朵鼻尖都被凍得通紅。特別是自己那雙腿,膝蓋處不斷地傳來深入骨髓的疼痛。
雖然雪夜固然美極,古來便受文人鐘愛,但雪夜過后,路邊總會多出不少凍死骨。
雪下得有些大了,還刮起風(fēng)來。一心只想著趕快回家的郭東明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旧匣穑约旱南ドw便不會這般疼了。
快到住處時,郭東明已是白了頭。拂去滿頭的雪花,摸了摸懷中的燒酒,郭東明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回家烤火喝酒,誰不說一聲愜意。
忽見地上倒著一黑影,黑影周圍已是鋪滿了雪花,身上也已積起薄薄一層雪。手邊不遠(yuǎn)處是一把掃帚,已被雪花掩埋大半。
郭東明趕緊上前,將那黑影翻過身來,是一瘦弱女子,肚子卻是隆起些許。
原來是自己樓下的那女子租戶。其實清晨那會兒,郭東明并不是沒有瞧見那個女子,只是看著女人那姣好的側(cè)臉,再看了看自己破舊的袍子,便裝作沒有瞧見,目不斜視徑直離去。
來不及多想,抱起女子便朝著就近的醫(yī)館跑去。醫(yī)館并不算遠(yuǎn),所以很快便趕到了,只是這又是深夜又是下雪,醫(yī)館早早就關(guān)了門。
砰砰砰,郭東明不斷地拍打著醫(yī)館大門,終于是叫醒了內(nèi)室中熟睡中的郎中。
郎中也是心善,雖然被人半夜叫起,心中有些怒氣,但在看到郭東明懷中女子時,便趕緊拉開大門,在郭東明的幫助下,將女子順利地放在了病床上。
黃婉清再次睜眼時,瞧見的是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龐。這是那三樓的住戶,自己又身在何處?記憶中自己拿著掃帚正欲掃雪,只是彎下身時眼前一黑,記憶便到此為止。
“你醒啦?”男子的聲音和自己想象的差不多,溫和清朗。見自己點了點頭,那男子便轉(zhuǎn)身離開,不一會兒便帶著郎中回來。
郎中伸手為自己把脈,收回手時,搖頭嘆息道:“昨夜雪小風(fēng)卻大,姑娘在寒風(fēng)中呆了太久,被吹壞了身子,送來時已是留下了病根?!?p> 自己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見那男子雙手抓著郎中的雙臂質(zhì)問道:“怎么可能,郎中你醫(yī)術(shù)高明,一定有法子治好她的,對吧?”
被男人抓著的郎中卻是搖頭嘆氣道:“姑娘的病根是被寒氣入體,傷到了肺腑,我也是回天乏術(shù)?!?p> “怎么會傷到肺腑?”男子有些無力地垂下雙手。
黃婉清雖未說話,卻是閉上了雙眼,眼角劃過一行清淚。
郎中見此情形,也是補(bǔ)充道:“想要根治此病也不是沒有法子,只是所需的藥材在咱大玄已被禁絕,所需康復(fù)的時日又是以年計算,想要根治談何容易。”
耳邊撲通一聲,黃婉清睜開眼,卻是見那男子雙膝跪地,想郎中懇求那痊愈的法子。
心中某處柔軟地,如遭針扎,有些心疼。
郎中扶起男子,將其拉到一旁,告知了法子。待男子回到女子身邊時,眼神中充滿了堅定。“這么大的風(fēng)雪,你怎得還敢出來?”郭東明搬來凳子坐在床邊問道。
女子抬手?jǐn)n起額前青絲,有些羞赫道:“我在屋內(nèi)看著外邊風(fēng)雪大了,想著門前積雪多了,你一會兒回來不好走?!?p> 一時之間,二人都有些沉默。
黃婉清畢竟是大家閨秀,開口打破沉默關(guān)心道:“你的膝蓋不要緊吧?”
郭東明下意識用手擋住膝蓋,搖頭道:“沒事,挺好的?!?p> 兩人就這樣坐著聊天,愈聊愈覺志趣相合,話若投機(jī)分外多,二人便聊了很久。
沒過多久,黃婉清從醫(yī)館回到家中休養(yǎng),此時的她與郭東明已是相熟。郭東明也恢復(fù)了每日早出晚歸的生活,只是每隔三十日,便會出城一趟,與城外山村中的采藥人收購寒血草。也就是在這一來二去中,郭東明結(jié)識了采藥人陳伯光,也就是買下了趙家院子的那位老人。
冬天很快便過去,春天又悄無聲息地來臨。黃婉清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起來,每日能做的事也越來也少,郭東明便幫她分擔(dān)了一些家務(wù)事。聽他說,他的師傅在商量著開個鋪子,是時候安定下來了。她也為他高興,只是若是他生活過得越來越好了,那會不會就搬出這里,不再回來了?黃婉清并不敢多想。
沒過多久,于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黃婉清的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
黃婉清給自己的孩子取名黃春生,在這個春日一同誕生的,除了這個孩子,還有自己對未來的期望。
待黃婉清身體恢復(fù)些,能夠自己干活兒了,郭東明來的便少了。除了每月按時送藥,基本也就不怎么見了。
又是送藥的日子,郭東明放下草藥便要離開,黃婉清叫住了他,說讓自己的孩子認(rèn)他做干爹。郭東明臉上泛起笑容,正當(dāng)黃婉清以為他會點頭答應(yīng)時,他卻搖了搖頭,還沒等黃婉清問出為什么,男人便逃一般地離開了屋子。
黃婉清有些生氣,逃出屋子的郭東明靠著墻,眼中滿是失落。
再過了不久,黃婉清聽說就在聚靈街上,新開了一家烤鴨鋪,掌柜的姓趙,還有一個姓郭的徒弟。
有了孩子以后,日子仿佛過得更快了,一轉(zhuǎn)眼孩子都已六歲了。
雖說偶爾便會聽說那趙氏烤鴨鋪的生意愈發(fā)的好,但郭東明卻一直沒有搬走,每月依舊會為自己找來藥草。
直到前幾日,他所在的鋪子,發(fā)生了爆炸,他為了救自己的師傅,也受了重傷。
好不容易回到家,卻被刑部的人盯上,將近七年時間,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么?于是在那日那位身穿刑部官服的青年走出房門后,黃婉清便回了里屋,拉動窗邊的繩子。繩子的那頭,系著一個銅鈴。
躺在床上養(yǎng)傷,意志消沉的郭東明,聽見了床邊的鈴聲響起,掀開被子,扯過繩子,一躍便從三樓跳下。
幾天里東躲XZ,卻深諳“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殺了個回馬槍,就在那追查他的刑部官員眼皮子底下躲了起來。
只是今日去拜訪陳老爺子時,還想到還是被抓了個正著。
故事到此便結(jié)束了,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故事,不過是兩個孤獨(dú)的人抱團(tuán)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