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穩(wěn),起錨了。”
船家一聲吆喝,木船揚(yáng)帆,始離碼頭。
江陵坐船尾上,感覺到手心之中尚有一條無形的絲線,可隔空觸應(yīng)。
那線的另一端,該是咸亨當(dāng)鋪老板薛文才;
他忽伸出右手,捏住那無形之線,拔而繃斷。
郭北城內(nèi),薛文才正覺體況漸好,剛于斜對(duì)面酒樓點(diǎn)了一桌酒菜要食用,忽然,他若中邪一般,肢體木立,一僵之下,從其眼耳口鼻之中,竟都流下血來。
端菜而來的酒樓小二見之大驚,忙叫人來查看情況。
卻再待人去扶起薛老板,觸其脈搏,早已不動(dòng)了。
另一邊,滸江之中,木船順?biāo)鴸|流,沿途穿過崇山峻嶺,湍急之處,一瀉而飛傾。
水路看著驚險(xiǎn),可同行之人,卻未有怕者。
原來是那船公厲害,手法與技巧早爛熟于心,過任何險(xiǎn)阻之處,皆能游刃有余。
一根長(zhǎng)篙撐崖壁,探漩渦,繞巨石,避淺灘,如臂使喚,靈活非常。
在船尾上,也有一人手持竹篙,是船公兒子。
年歲與江陵相仿,目前學(xué)著掌舵。
見江陵幾次緊抓船舷,他不禁莞爾:“客人不必緊張,我老漢掌舵四十年,還從未將客人甩落到水里去的。客人只需肢體放松,等穿過這一段,到下游便好了?!?p> 江陵也自笑笑,與他閑聊道:“小哥目前學(xué)有幾分?”
小哥笑而拍胸:“老漢技法,我已盡得真?zhèn)?,只道我嘴上無毛辦事不牢,左右不讓我掌舵罷了?!?p> 他話才落音,船頭處,船公就笑罵起來:“小子毛躁,心靜都不能自掌,何以掌船?你少在那自吹自擂?!?p> 船里有客人三四,此時(shí)皆笑之。
那小哥被說得無奈,只得聳肩閉嘴,朝江陵攤了攤手。
江陵又道:“這趕船比務(wù)農(nóng)如何?”
小哥嘆道:“都不過勉強(qiáng)糊口罷了,相差不大。務(wù)農(nóng)若逢天災(zāi),顆粒無收是常事;可這于水路討食,稍有不慎……呵,差不多。”
不吉利的話,他沒說了。
俗話說常在水邊走,哪有不濕鞋?;蛟S,這也是他老漢不讓他這么早掌舵的原因。
半個(gè)時(shí)辰后,水至下游,其水勢(shì)也果然平緩起來。
最近天公無常,下了幾場(chǎng)暴雨。這滸江下游,可見不少地方,農(nóng)田沖垮,秧苗毀盡。
那小哥見了,就說道:“看到了不?尋常佃戶逢了天災(zāi),就休想收成,可于地主家而言,管你天災(zāi)人禍,租子該交時(shí)還是要交?!?p> 江陵四下眺望,忽于一洄灣處,見到紅綢子,爛竹筏。
那紅綢和竹筏,瞧得眼熟,待船接近時(shí),他本想伸手去拿,卻被小哥忽然喊住。
“客人,你可別拿,聽我一句,碰都別碰為最佳。”
“這莫非是有什么忌諱?”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傳說這滸江乃是一條旱蛇所化,被天公懲處,鎮(zhèn)壓此地?cái)?shù)百年,身化成河。天公本是要它保境安民一方,可它卻記恨天公不予它飛升機(jī)會(huì)。故而,年年造孽,一到驚蟄谷雨,滸江必定洪浪滔滔。
而在此情況下,這滸江沿岸,唯有一個(gè)村子是例外。那便是青牛村,聽聞那村里得高人指點(diǎn),三年一祭,自從青牛村祭了這河神,他們那還真就沒受過災(zāi)洪襲擾。
而這水里的紅綢子,爛竹筏,皆是他們上游漂來的祭祀之物,此乃獻(xiàn)給河神的,咱走水路的,最好別碰?!?p> 江陵微微蹙眉:“聽聞青牛村的祭祀,乃是以活人為祭,且三年一祭,此種行徑,豈非殘忍?”
“這叫什么殘忍?三年一祭能保境一方,已是十分劃算了?!毙「缯f道。
同船其他客人此時(shí)也搭話說道:“比起每年餓死凍死,三年一祭,著實(shí)不算什么。我們村還羨慕著哩?!?p> 聽著他們的話,江陵心下感慨,在這時(shí)代,也當(dāng)真是人命賤如狗。
“那每次上游祭祀后,這下游可有人祭生還?”江陵想起了與自己一同被祭祀的那個(gè)女孩。
雖不知是誰,也未見過其模樣,但必定運(yùn)氣不如他,大抵是已經(jīng)兇多吉少。
小哥哂笑道:“生還?怎生可能!但凡祭祀,皆是洪水泛濫之天,那般水況,便是我老漢也不敢出船近水。而大活人被丟進(jìn)這滸江之中,能活才怪呢??梢哉f這么多年來,沒任何一個(gè)人生還過。
或許也真是河神笑納了,要不然,那青牛村怎的這些年都不受水患影響?”
見他說得頭頭是道,江陵也慨然難語。
又有誰知,作為今年青牛村的祭祀童男的他,非但沒死,還坐在這了這船上與他閑談?
“而且我也聽聞,那每次祭祀,都會(huì)把祭品生辰八字一并奉上,只要進(jìn)了水,便跑不掉的?!毙「缧÷暤匮a(bǔ)充道。
這時(shí),前邊那船公也再次喊話:“毛躁小子,少在那妄言,吃水路這口飯,首要就是管住你這張嘴。”
聽意思,是不讓他兒子亂說了。
各行各業(yè)都有忌諱,上山莫談仙,下水莫論鬼。
小哥聳聳肩,“老漢不讓說了,客人也就權(quán)當(dāng)玩笑,聽聽便罷,勿要當(dāng)真就是?!?p> 過得小半日,木船終近臨舟。
卻于這邊,忽逢大雨。
天色漆黑,暴雨雷霆。
船公和小哥忙將烏篷打開,讓客人往中間落座。
“郭北臨舟,十里不同天,未想這邊今日竟下如此大雨?!?p> 小哥披上蓑衣,至船頭換下老漢,這邊平坦水勢(shì),老漢倒也全權(quán)讓他。
江陵見了,心說這小哥倒也是個(gè)孝順的。
卻未行多遠(yuǎn),船頭上,小哥驚呼而喊老漢。
老漢在船中罵道:“咋咋乎乎成何體統(tǒng)?有事就說,休要大呼小叫?!?p> “水里有人?!毙「绾暗馈?p> 他這一喊,船里客人也禁不住好奇,撩開那船舷上搭著的羊皮篷子。
往前方看去,江中一棵枯樹擋在石頭上,而那枯樹枝上赫然掛著一人。
隨波搖蕩。
那人不過七八九歲,扎有雙辮,身穿大紅衣裳。
其時(shí)身體發(fā)脹,已然是死了多時(shí)了。
船里客人見了,紛紛抽回目光,不忍再看。
船公看了兩眼,也提醒兒子:“避開便是,勿要碰她?!?p> 說話之間,他也沒來由地看了江陵一眼。
他趕船四十余年,還真未在這滸江之中看到過祭祀人尸。
而今日,這位船客剛說起此事,前后才過不久,他們居然就真遇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