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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fēng)雪盤旋于頂,帶著刺骨的寒冷溫柔地親吻著天空,雙月滲下的光線讓眼前萬物都不再可信。
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呼喚她。
懷中的呼吸聲,那血脈相連的靈魂掀起她的皮囊,令她的疲倦化作下一次的移步。
瑪瑞娜,一名最普通的烏薩斯婦人,一位母親抱著自己兒子,恩德勒斯蹣跚而行。
風(fēng)雪蔽目,每一次喘息都意味著在放走彌足珍貴的體內(nèi)的溫度被寒冷于轉(zhuǎn)瞬間吞噬。
可是,瑪瑞娜實在不知道該帶著恩德勒斯往哪里去,他們是最普通的烏薩斯農(nóng)民,沒有任何可以投靠的背景和居所。
他們的生活,就如同這茫茫雪原一樣,是一片一無所有,死寂而絕望的蒼白。
“咳咳……咳咳……”
瑪瑞娜連聲咳嗽。
女人單薄的軀體被寒風(fēng)肆意揉弄,上下的牙齒都在打顫,她能感到自己在失溫,她害怕連自己懷里最后一點給恩德勒斯的溫度也失去。
“有人嗎?”
她大聲呼喚。
她的話語穿過所有的寒風(fēng)中的罅隙,每一道雪片間的夾角。
“這里需要幫助!!我和我的兒子快要被凍死了!!”
她更大聲的呼喚——
沒有任何回音,只有她自己的聲音在虛無中回蕩,噢,還有寒風(fēng)更戲謔的狂笑,鉆入她的口腔更肆意地掠奪她的溫度。
“……”
那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絕望,瑪瑞娜也明白,在資源貧瘠的雪原上互助一個陌生人是極度奢侈的,更何況冒著這么大的風(fēng)雪。
“得先想辦法走出這片風(fēng)雪……”
四周平坦空曠,幾乎沒有任何可供容身之地,瑪瑞娜只得抱著恩德勒斯往雪比較小的方向走,她希望找到一片樹林,那樣有希望可以生火。
烏薩斯人總是需要一把火的。
“母……母親……”
瑪瑞娜懷抱中的恩德勒斯在昏迷中喃喃自語——而瑪瑞娜摸了一下他的額頭,一股不祥的溫度升上自己的手掌。
他發(fā)高燒了。
“堅持住,恩德勒斯,我不會讓你死的,絕對不會?!?p> 絕境之中,一位母親強大的信念不斷支撐著她跨越肉體的極限,但溫度的流失是致命的,它不會因個體意志而轉(zhuǎn)移。
時間不多了。
要快。
要不擇手段。
“咕……”
瑪瑞娜一個趔趄,差點栽倒在地上,她此時意識到,除了寒冷之外,還有一頭魔鬼正糾纏著她——饑餓。
是啊,她一時都忽略了,在逃走之前,晚飯也沒吃什么像樣的東西,卻消耗了大量的體力抱著兒子在冰天雪地之中跋涉了這么久。
饑寒交迫之下,能堅持一個多小時已經(jīng)是堪稱奇跡。
“我需要食物……還有溫度?!?p> 瑪瑞娜咬著嘴唇,她朦朧的眼睛努力捕捉任何一個能給他溫度的東西,哪怕只是一抹蜃樓般的暖色調(diào)也好啊。
可是,只有一片蒼白。
嗯?
突然,有幾縷蒼白在瑪瑞娜的眼前躍動了幾下。
“……”
瑪瑞娜立刻加急腳步,跟了上去,她一開始沒抱什么期望,以為那只是被寒風(fēng)吹起的幾個小雪球滾動了而已。
可是,當(dāng)她追上了那幾抹跳動的白后,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小的雪穴,它太小了,給人容身是天方夜譚,但給它們卻是足夠。
那是幾只小小的,雪白的鼴獸幼崽。
它們顯然剛剛回到自己的小窩,湊在一起抱團(tuán)取暖,突然看到瑪瑞娜這個烏薩斯人湊了過來,幾只鼴獸幼崽小小的眼睛頓時充滿了好奇。
“咕咕?!?p> 它們湊上前,細(xì)嗅女人伸來顫栗的手指,用身上雪白的絨毛蹭了蹭她的指尖。
“……”
而瑪瑞娜將幾只小小的雪白鼴獸幼崽顫抖著一個個抱了出來。
然后。
噗嗤。
她用力地,盡可能痛快地擰斷了每一只雪白鼴獸幼崽的脖頸,放了血,一滴血也沒有放過,還有肉,都吃進(jìn)了肚子里。
最柔軟,最容易消化的部分,瑪瑞娜小心地將其撕成小小的碎片,喂給了懷里的恩德勒斯,雖是杯水車薪,但聊勝于無。
“……”
一切結(jié)束之后,瑪瑞娜準(zhǔn)備繼續(xù)啟程。
“嗚——”
可就在這時,抱著恩德勒斯的瑪瑞娜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悲慟到了極點的哀鳴,滿臉血與雪的瑪瑞娜扭頭轉(zhuǎn)身。
她看見了一只母鼴獸,就這么順著剛剛那幾只鼴獸幼崽回家的足跡,在她的身后凝望著自己,還有自己孩子們的尸體。
“嗚——”
緊接著,母鼴獸急匆匆地沖上前。
她甚至第一時間無視了瑪瑞娜這名殺死她孩子的兇手,趴在了那些死去的鼴獸幼崽的殘骸上,小心翼翼地舔舐著。
“你也是一位母親?!?p> 瑪瑞娜看了看那只焦急地舔舐著自己孩子殘缺的尸身的母鼴獸,又看了看自己懷里的孩子。
“……對不起,為了生存,我別無選擇。”
瑪瑞娜撿起雪穴旁的一塊石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那只母鼴獸走來。
而另一位母親同樣沒有絲毫退避,僅僅只是仰頭凝視,凝視著另一位母親。
“……”
瑪瑞娜高高舉起手中的石頭,瞄準(zhǔn)了地下的那只母鼴獸,她需要對方的溫度,另一位母親的溫度來讓自己和她的子嗣得以生存延續(xù)。
多么自私。
然而無論是荒野還是人類社會,一向如此。
呯??!
即使到最后一刻,另一位母親也沒有閃避,而是凝視著石頭落下將她砸死,瑪瑞娜滿手是血,兩名母親的溫度在這一刻彼此交融。
多么殘酷。
生物趨利避害,生命自私無情。
可若真是如此,為何母鼴獸面對足以將其砸得粉身碎骨的石頭卻不去避開?而行兇殺死另一位母親的瑪瑞娜又為何會淚流滿面?
……
生命。
生命是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存在形式,從來沒有什么所謂的一種道理和概念能夠統(tǒng)敘它們。
正因如此。
它丑惡至極,卻也美麗如斯。
“【茹毛飲血的咀嚼聲】……”
在生存的壓力下,瑪瑞娜硬是再次咽下了難以形容的腥臭與苦澀,恢復(fù)了一些體力與溫度。
她又將那只吃盡了血肉的母鼴獸和她的孩子們一起,將它們僅余的還未僵硬的皮囊折疊起來,圍在自己和恩德勒斯的脖子上。
它們沾血的皮毛能勉強再挽留一些溫度。
“烏薩斯皇帝保佑,但愿穿越這片風(fēng)雪之后,能得見人煙?!?p> 瑪瑞娜心中暗自祈禱,攜著懷里的孩子繼續(xù)往前。
往前。
時間的流速早已無法感知,瑪瑞娜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步,漫天的風(fēng)雪也終于愿意為一名母親垂下頭顱,躬身退去。
然而。
映入瑪瑞娜眼簾的,是一片凍湖。
銀鏡湖。
原來她早已不知何時踏過風(fēng)雪彌漫的山道,來到了六十多年前的銀鏡湖,此時冰封的厚度遠(yuǎn)不及蘭柯佩爾那時與隊伍所至的層級。
一片舉目無垠的死亡之地,視野中就連最后一種顏色也失去,在無色透明的冰面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水淵。
“我能……我可以……繼續(xù)……”
瑪瑞娜此時身心都已經(jīng)接近極限,四周都是一片無垠之色,無路可走,她只得踏上了凍湖,她的腳早已喪失了知覺。
“我要帶你……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p> “活下去?!?p> 噗噠。
噗噠。
瑪瑞娜在冰面上行走了大約幾百步之后,在心底默念了幾百次“活下去”之后,終于,女人噗通一聲跪倒在冰層上。
這一次,她再也站不起來了。
咔咔……咔咔……
細(xì)密的裂紋立刻在她身下四散,如同被摔破的鏡子一樣,冰層下的黑暗之水透著冰面的裂紋仿佛已經(jīng)嗅到了這只即將沉沒的可憐獵物。
烏云在這時幾乎遮住了雙月,光線變得微弱,夜幕也亮出了自己的獠牙。
“母……母親……”
此時,因為瑪瑞娜這么用力地栽倒,懷里的恩德勒斯也醒了過來,可他其實一直都在半夢半醒中接收著自己母親的信息。
“對不起,媽媽好沒用,明明還沒多老,卻已經(jīng)走不動了?!?p> 瑪瑞娜沉重地喘息著,用力為看向自己的恩德勒斯擠出一抹和過往那樣的微笑。
“別……別離開我……別拋下我一個人……”
恩德勒斯用力抓住了自己的母親的手,貼在自己的母親懷里。
而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感知母親的溫度和心跳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冰裂聲離自己越來越近。
“別害怕,恩德勒斯,你很勇敢,很棒,一直以來你都做得很好了?!?p> 自己的母親的聲音越來越小,她也逐漸閉上了眼睛:
“我相信著這樣的你,我也相信著,你我一定能來日再會,就連死亡也無法把我們分開?!?p> “我如此堅信?!?p> 呯呯呯呯呯呯呯——
冰裂聲突然加劇,連綿成一片沸騰的海,在恩德勒斯溢滿淚水的眼瞳中,他仿佛看見自己的母親如同鏡中的幻象,隨后碎裂開。
“我永遠(yuǎn)愛你,我的兒子?!?p> 她用最后的力氣翻身將恩德勒斯推開。
噗嘩。
一名母親在這一刻墜入了永恒的黑暗,留下了她深愛著的幼子。
“啊……啊……”
渾身也沒多少力氣的恩德勒斯趴伏在冰面上,眼神呆滯,隨后他用力一寸一寸地挪動著身體,想要下去找到自己的母親。
失去她的世界,于恩德勒斯而言,與地獄無異。
可是,他太弱小了,命運還是揪住了他尾巴,連這個卑小的愿望也不被允許——是身后的那名內(nèi)衛(wèi)終于抵達(dá)。
他一把揪住恩德勒斯的后背,將其提了起來。
“你……誰……放我下來……我要去找母親……”
恩德勒斯的瞳孔此時已經(jīng)如同膠水般凝固,他不在乎這眼前的可怖身影是誰,哪怕他能嗅到前所未有濃郁的熟悉氣味。
噌??!
而那名內(nèi)衛(wèi)沒有答話,對著恩德勒斯亮出了腰間的猩紅刀鋒,完全出鞘。
“向我證明你的價值?!?p> 那名內(nèi)衛(wèi)將刀尖抵在恩德勒斯的喉嚨不到一寸的位置,語氣深沉而不容置疑。
“好臭的氣味,你那把刀上,籠罩著一層很濃的黑色氣息。”
恩德勒斯卻只是喃喃自語道:
“空間不對了,并不是你的身體在驅(qū)使這把刀,而是這把刀在影響周圍的空間,你拔出它來,是它在操控你的手。”
“你唯一要做的不是控制你的手,而是壓制你的刀?!?p> “黑霧升上去了,你在對抗他們,很危險,你不是那種東西,你是……什么?”
內(nèi)衛(wèi)聞言,良久沒有舉動。
“嘶……你能嗅到坍縮值的變化?”
終于,亮出猩紅刀鋒的內(nèi)衛(wèi)再次封刀入鞘,深沉地說道:
“果不其然,你確有資質(zhì)?!?p> “呵……圣駿堡的那群古董和瘋?cè)擞帜軜泛窃S久了,或許我反而應(yīng)該在這里就殺了你?!?p> 被揪著后領(lǐng),雙腳離地的恩德勒斯心死般沒有任何語氣波動地說道:
“你在說什么……接下我會怎么樣?放我下來……我要去找母親?!?p> 而內(nèi)衛(wèi)只是輕輕將恩德勒斯打暈了過去,他失去意識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
“別多問,烏薩斯會處理你?!?p> “你的肉身,你的靈魂,你的命運的來路與去途?!?p> “盡歸于烏薩斯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