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鳳恨罵:“不知周家的馬叫什么惡鬼上了身,帶著戾氣邪氣!沖撞的咱們馬見一回,躲一回。今兒夾道里狹窄,躲不過,轉(zhuǎn)圈兒跑跳!賴大爺禁喝不住,倒翻在地,拽下一地系子穗子,還有珠子。”
王夫人口里不說,暗自警了心,一路上不言語,回房洗手換身衣,便往佛堂,向觀世音菩薩前念那血盆經(jīng)去了。
心下亂擬:“這兆頭不好,若說應(yīng)在老太太身上,就不該請得張友士來。娘娘今兒幾度欲言又止,不知是什么不好說的話?!币幻嫦耄幻姘涯悄爵~兒敲的暴頭雨一般。
香案上的大棗、花生、桂圓、蓮子四色果品,是地藏王菩薩面前的供尖兒,圓心昨兒起早送來的。王夫人各色揀了上上等的,今兒送進(jìn)宮去,娘娘每樣嘗了嘗,金口說:“東西平常,名兒話兒,都是好的。”
周瑞家的有事進(jìn)來,小紅見了,跑出來,緊趕著說了兩句話,得知周瑞業(yè)已長行去了。周瑞家的入內(nèi)領(lǐng)了太太的示下,忙又出去。至二門口,拆卸車幔,攜至后街。
問了三五家織補(bǔ)鋪,男女織工瞧了,搖頭都不敢攬,說這齊和的手法,勻順的色調(diào),“密不露針,是南省蘇繡的老手藝,且這是上用內(nèi)造的?!歧R難圓’,這掛毛了的地方,想要看不出來,更是難上加難。就是有本事送進(jìn)宮里,差不多的繡女,也還沒這金剛鉆。”
周瑞家的聽的六神無主,急的口干舌燥,慌腳雞似的亂走。望見客棧,心下念聲佛,道:“那里門迎四方客,不定就有深知行情的。”說了,拿一句話不算,喚聲“大爺”,向這客官打聽:“大爺是見大市面的,可知那里有高明的織匠?”
茜雪在樓頭分派媽媽收洗,聽見下面尋問,好生耳熟,揭簾一看,見真是周瑞家的,忙命漿洗的健婦請上來。讓坐看茶,細(xì)問了寶玉,再問怡紅院諸姊妹。
原來長安府的貞女張金哥寧死不嫁二夫,李衙內(nèi)竹籃打水,已然氣惱,比及周守備之子殉情而亡,與金哥雙雙傳為佳話,愈是不忿。
閑來便往張記客棧吃酒撒潑,罵市泄憤,金哥族兄不堪其擾,在恒舒典旁邊尋得鋪面,把客棧搬進(jìn)都中,做這天子腳下的買賣。后經(jīng)朱大娘說合,求得茜雪,娶進(jìn)門來,夫婦一心,一個(gè)主內(nèi),一個(gè)主外,把這楓露客棧打理的紅紅火火。
周瑞家的問明茜雪的經(jīng)過,笑道:“不虧你女婿惹不起躲的起,搬進(jìn)都城,他也認(rèn)不得你舅舅,可見姻緣都是月老派定的。”茜雪解頤一笑,尋問織補(bǔ)之事。
要來車幔子,一頭看,一頭忖度:“若配得上頭這幾樣對色的蠶絲線,經(jīng)那巧手結(jié)了穗子,照樣來回界上四趟線,興許也還看的過去??上琏┎辉诹耍暨€在,煩他一煩,不說十成,九成拿手盡是有的。我是從他手里學(xué)的,只好試一試罷了。”周瑞家的如聽佛語,自告奮勇,噔噔下樓去買對色的線去了。
茜雪一夜熬眼點(diǎn)燈,至次日侵晨,周瑞家的千恩萬謝得了去。逢人便夸茜雪心慈手巧,記恩不記仇。
打西廊下經(jīng)過,看見菌哥兒搖轆轤幫他母親打水潮衣,滿口夸贊的不了。婁氏笑道:“大娘別縱了他。早起背書,誦至‘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放下書要替我打水,說是要把四體勤一勤,才好去行那萬里路?!?p> 周瑞家的聽的如墜霧中,道:“七奶奶書香門第出身,知書識(shí)字,你們母子文縐縐的,說的什么文,我這睜眼瞎子也聽不明白?!闭f笑著走開了。
玉釧得了幔子來,鋪在條幾上。燙了熨斗來,一行熨,一行贊:“難為他怎么捻的這關(guān)子,又如何界的這線——生的長的一樣,再看不出的?!?p> 周瑞家的瞧他緊嘴桃腮,上前道:“瞧這一雙手,一把子水蔥兒似的,又這樣靈巧,不知那位爺有福,明兒得了放在屋里,得了幾層的好處去!”玉釧飛紅了臉,不吭聲只把幔子來回熨燙。
周瑞家的瞧了一回,道:“母女連心,我這心也似太太,一日不見女兒,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早起眼睛皮跳,心在嗓子眼里懸到此時(shí),不去瞧一眼,也不得安生。太太若問起,姑娘就說我瞧一眼我們姑娘就來?!庇疋A點(diǎn)頭,他便拿腳去了。
他女婿冷子興家是大宅院,前店后寢,倒座上的五間廳,當(dāng)中開著蠻子門,懸著填漆雕花大匾,“寶興齋”三個(gè)行草大字,乃是當(dāng)日大司馬賈雨村手書。左右兩邊各有兩間通房的鋪面,南墻上開著門,門兩邊是破子欞窗。
今兒該著單聘仁掌眼,他面前擺個(gè)蓋鐘,搖扇的一個(gè)主顧在與他談?wù)摗纹溉蕼愃叺溃骸拌F屐先生是海上的名士,常在忠西二王府上行走,學(xué)生實(shí)不敢相瞞——此非真跡,是仿了來,埋上一年半載做舊的。”鐵屐疊扇而笑,道:“‘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不假,不假,見教,見教了?!?p> 二人說的投機(jī),也未在意有人下車。周瑞家的過去,一徑兒進(jìn)了垂花門,一人不見,隱隱聽見大姐兒在上房啼哭。心說不好,頂梁骨走了真魂,搶進(jìn)一看——大姐二姐坐在一處哭呢。喝罵:“你們奶媽子都死絕了不成?”
二姐兒唬的大氣不敢出,大姐兒兩手一撇一捺,抹眼糊了嘴,告訴老娘:“都跟娘出去了,丟下我和妹妹?!敝苋鸺业膯栆矄柌怀鏊匀?,向房內(nèi)來,果見炕上被褥亂糟糟的,屋里空無一人。急的亂撞,逢人便問女兒。
單聘仁作揖與鐵屐先生道了別,聽人尋問,回身道:“少奶奶打上小花枝巷去了,不知那個(gè)不更事的拾掇的!退一萬步,就是二爺養(yǎng)著金絲雀兒,銀絲雀兒,此時(shí)也該瞞著少奶奶,少奶奶一個(gè)人吃兩個(gè)人的,怎能叫他動(dòng)氣呢?我們男人勸不上話,站著干岸干著急,何老姑攔不住,跟著去了。老奶奶快些去罷,少奶奶月份深了,萬一有個(gè)事故,后悔也遲了?!?p> 周瑞家的和女兒一樣,也是火上澆油的性子,聽見這話,不問皂白,滿口把那婊子淫婦罵了一路,直奔他口里那天打五雷劈的浪貨賤貨去了。
子興家的一頭撞進(jìn)小花枝向,眼中噴火,踉蹌闖入男人窩娼的宅院,瞄見廊下花開富貴,只恨手里沒家伙打砸。進(jìn)得廳堂,看見褥設(shè)芙蓉,亂指亂命婆子丫頭:“砸了,都給我砸了!把偷漢子的小婊子揪出來,扯光了現(xiàn)原身子,現(xiàn)在街坊四鄰眼里,看他可還有臉活在世上害人!”
里外抓尋不得,回頭喝問:“何老姑呢!問他淫婦藏在那里,叫他帶我去會(huì)!他那兩塊蹄子,鍍著金,還是鍍著銀,我倒要撕開來瞧瞧!”婆子回道:“何老姑不敢進(jìn)來,他說‘眼見著是我出的首,明兒我還怎么見興二爺呢?’”
興二奶奶氣的亂顫,搬起龕下香爐,咄罵:“念佛?念你娘的兩大塊!念經(jīng)?念那膫子上的金剛經(jīng)!”說時(shí)把爐子砸了個(gè)粉碎。跑去拽下茜紗帳,踏上一腳跨上拔步床,把那鴛鴦?wù)眍^紅菱被咬在嘴里,狠命撕扯。
到底是有身孕的人,扯爛了枕頭,牙也酸了,力也不能從心了。拼命還把那被面子一扯——牙間打滑,沒咬住,一頭仰倒,咕咚栽在踏板上。婆子見狀驚呼:“可了不得了,動(dòng)了胎氣了!”
周瑞家的緊趕慢趕,還是遲了一步。見著女兒時(shí),已然躺在螺甸床上見了紅。捶床倒枕哭起來,“娘白操了大半年的心了,好糊涂閨女,你賭這氣做什么?丈夫丈夫,一丈之夫!母子母子,有子就有母!生下長男,父死子繼,論嫡庶也好,論長幼也罷,誰還能爬你頭上做窩不成?”
婆子請來鮑太醫(yī),忙活半宿,眼睜睜看著流下一個(gè)成形的男胎。太醫(yī)束手,母女抱頭一哭。
子興防了這一手,早把窈娘并他干娘封媽媽挪在秦四娘院里,掛著幌子做丫頭。得便兒身子必要往這溫柔鄉(xiāng)里來,驟然得知流下男胎,把那潑婦妒婦恨的牙癢癢??蘖怂堂膬?,賭氣不肯家去,廝奈兩日,尋薛蟠金榮吃酒散悶去了。
王夫人心里有病,聞得周瑞女兒動(dòng)氣小產(chǎn),竟生出個(gè)物傷其類之心。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日早起,坐上青釉翠幄車入宮。
未見宮門,卻見娘娘飄飄走來?;琶ο萝囉先ィ宦犇锬飮@道:“山高路遠(yuǎn),孩兒趕來告別爹娘?!蓖醴蛉肃凉郑骸澳锬锴Ы鹳F體,何必勞動(dòng),等娘進(jìn)宮,多少說不得?”
欲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