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振生打開院門的時候,楊四丫正揚手準備拍門,她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然后便露出那又細又白的牙對著余振生笑了笑。
余振生板著臉走出了院門轉出胡同朝街上走去,他對張芳也談不上什么好感,但至少對張芳并不討厭。他覺得張芳是有錢人家的女孩子,是被慣壞了。她的性格雖是乖張了些,但平時對店鋪的伙計們還不算很傲慢。甚至于他經常聽栓子說這位大小姐也多是夸贊的話:比如并沒什么架子,比如栓子遲到她也不多責怪,再比如遇上下雨還會讓栓子停車找地方避雨。
由此可見,張芳的心地倒也不算壞。
但楊四丫卻讓余振生產生了說不出的淡淡的反感,楊四丫今天頭發(fā)胡亂的扎了個辮子,頭上幾根枯草讓她原本稀疏干枯的頭發(fā)更加凌亂。她穿了件發(fā)舊的柿子色的上衣,襯的她本不白凈的臉龐越發(fā)的黯淡。尤其是她停著半空時候的手,粗糙的手寬大的骨節(jié),關節(jié)指甲處黑黑的仿佛從來不洗的樣子。
這完全不應該是女孩子的手,他忽然想到張芳的手,修長細致指甲修剪十分精致,余振生不由得伸出自己的手正面反面的看看,也是修長的干凈的。楊四丫的手完全不像個女孩子,是因為窮嗎?
余振生的答案是否定的,四叔家是真窮,窮到經常要靠自家貼補。四嬸要照顧四叔和兩個孩子,好在四嬸做了一手好繡活,每次趕集的日子就到集市去賣繡品,還算能勉強維持生計。但四嬸的手余振生也見過,靈巧白凈,甚至那些粗糙的手繭也成了歲月賦予的痕跡。
他這么想著就已經走到張記鋪子對面,何斌的書報攤的已經支起來,此刻他抱出一箱子舊書在在門前擺起來。見到余振生來了,就讓他自己找書看。余振生就把看過的書放在一邊,幫著何斌從屋里又抱了兩箱書出來,憑著平時的記憶中何斌擺放書籍的位置將那些舊書擺到報攤的架子上。
舊書很重,有這個小伙子幫忙何斌省了很多力氣,報攤很快就像模像樣的擺好,何斌跑到街角端了一大碗漿子和一份大餅果子回來問:“振生,吃了嗎?”
“沒吃,您請不?”余振生也學會了天津人的玩笑,就拿出個凳子放在攤前,何斌就順其自然的坐了下來。
“沒吃啊?沒吃回家吃去!”何斌喝了一大口豆?jié){,笑著說道。
余振生也笑了,他拿起已經找好的那本武俠書的第三部晃了晃:“早點都不請,摳門?!?p> “嘿嘿,臭小子,白看我書還說我摳門!咦你的臉怎么這樣?我瞅瞅,呦,這是過敏!”何斌起身把豆?jié){油條都放在板凳上,在衣服上抹了抹手說道:“你等著,正好我這有藥。我給你拿去!”說完便轉身朝那狹縫過道一樣的房里走去。
房間入口空著,平時的書報收回來就堆放在這里,朝里走貼著墻放著個柜子,剩下的地方只容一個人過,要是兩個人便要側開身。何斌在柜子翻了翻,就又朝里面的臥室走去。他這個小房子雖窄但是狹長,再朝里走便是臉盆水缸以及一些盆盆罐罐,若是不小心踢到那些雜物上便會發(fā)出一些叮叮咣咣的聲音,這房間兩邊沒窗里面很暗,好在屋頂開了個斜著的天窗,帶瓦的天窗有一扇可以打開的小玻璃窗戶,陽光也就照了進來正直射在迎面的一道門簾上。
何斌挑開門簾進了臥室,臥室迎面一個衣柜,側面一張單人床,床頭和墻壁之間的空隙還有一個小桌子。他在桌上翻到了一個小藥瓶,拿著就又走出了房間扔給余振生:“拿著,早晚洗了臉抹上,保準兩天就好。”
余振生謝過了何斌,就看到劉福也從胡同里出來朝他招手,便將書在衣服里掖好跑到馬路對面和劉福下張記的門板。張記兩道門,一道四開門朝店鋪里面開著,因為臨街伙計們又在院中就又在外面加了道門板。
兩個合力下了門板,就都進了鋪子。胡大還想著之前的事,便笑余振生:“剛才怎么不答應跟大小姐比劃?是不是怕輸???”
余振生并不想跟他解釋自己的想法,就調侃的問道:“不用你管,你腳還疼不?”
一句話問的胡大臉一紅,順手就抱起半匹布朝余振生拍著笑道:“舜(shun二聲)孩子,拿大哥打镲!”
原來昨天胡大一直新鮮余栓子送給余振生的皮鞋,一晚上踩在腳下不舍得脫,偏偏他的腳又比余振生的大半號,能穿卻是很頂腳的疼,就這疼著他還摸著黑兒來回溜達了好幾圈。
余振生也習慣了同伴之間的說笑,他笑著一縮身子躲開就朝堂屋走去。一進到堂屋就看到張春明坐在那里,他手邊放著一摞還沒看完的報紙,手指在報紙上交替的有節(jié)奏的輕輕的敲著,眉頭微蹙仿佛有什么煩心事。
“大掌柜!”余振生打了招呼就準備出堂屋。
張春明竟嗯了一聲,并朝余振生點點頭。余振生只得站住,他不知道這意味什么,但至少和每次都不一樣,張春明竟然給了他回應。
“您有事?”他見張春明看著自己,只得硬著頭皮問道。
“這些你都看過了?”張春明指指那些報紙。
“看過了!”
“說說報紙上都登了什么?”
余振生轉身面對張春明像學生站在先生面前規(guī)規(guī)矩矩的問道:“大掌柜,您想知道報紙上哪類的事呢?”
“哦?”張春明一笑,突然就對余振生有點興趣:“我想知道哪類你都記得?”
“時事類的最近兩天的大多記得,遠了就不好說了。粉色的就記不得太多,告白里每天登出的還有跟我們生意有點關系的記得,演出告示和治病的記不清楚,另外連載的小說我每天喜歡看所以也記得,就是說不成說書的那樣?!?p> 張春明端著茶壺喝著,聽余振生說完放下茶壺竟然大笑起來,余振生是第一次看到張春明笑,他笑的很短哈哈哈的幾聲就停了下來,但笑容還留在臉上。
“就說說時事和你記得的告白!”他指著余振生命令般的口吻。
余振生略一沉吟心中就有了分數,他定了定心神不急不緩的說道:“主要大事有兩則,一則是民國頒布了憲法草案,內容是國民大會每屆任期六年,每三年召開一次;設行政、立法、考試、司法、監(jiān)察五院。另一則是由宋慶齡、沈鈞儒、鄒韜奮等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在上海宣告成立.....和我們張記相關的告白也有兩條,一條是一家代理西洋印染原料告白,還有一條是隆興德的進口了一批德國產的顏料機正在低價出售。”
說完他就停下了等著張春明說話。
“嗯,你去忙吧!”張春明擺擺手,見余振生出了堂屋,這才拿起報紙看了看,不由得點點頭。這孩子的記性是不錯,更難得的是條理如此清楚。他想到剛才余振生對張芳的拒絕,不羞不惱竟也不怵怕,真是可惜了是雷霆放在這里呆一年的學徒,要是自己招來的還真能好好培養(yǎng)。又想到自己這個刁蠻千金,難得有人能不順從著她,若是....剛要往下想就收起了念頭,張芳是自己心頭肉,孩子還小在家時候還短,別說嫁給山西人就是嫁給天津衛(wèi)的也要找個好人家。
他收起了報紙看了看時間,今天要跟著王純去見他父母,見孫嬸已經將早飯端了過來,就隨意的吃了點,回了房間換了衣服又叫栓子拉著他朝芙蓉街而去。
“今天什么日子?”張芳隔窗戶玻璃看著張春明出門,小聲嘟囔道。
“大小姐您說什么?”站在一旁的楊四丫欣喜的摸著已經換上一套新衣,淺青色上衣和藏藍的長裙。對她來說這是新衣,但對楊四丫來說卻是早就穿過的舊衣。她停下來看著坐在窗邊的張芳問道。
“沒什么....”張芳嘴上說著沒什么,心里卻覺得奇怪,自己父親今天也是一身西裝難道今天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大日子?仔細想想不是禮拜日,更不是什么特殊的節(jié)日,算了不想了,她注意力重新回到四丫身上笑著道:“你看看,人要衣裝,這人都是先敬羅衣后敬人的,這不是精神多了?!?p> “我都不知道怎么謝謝你呢?!?p> “嗨!謝什么,反正是我不穿的,嗯,我看看還哪里不對勁,對了你的頭發(fā)...哎喲臟死了!”張芳說著就起身拽著楊四丫的胳膊:“跟我來!”
張芳看上去柔弱,卻是有著和男孩一樣的手勁,她幾乎是握著楊四丫的胳膊,楊四丫都感到被捏的有些疼,她不敢叫就趕忙跟著張芳出了房間一路朝外院走去。
一進外院張芳就喊著:“孫嬸,打盆熱水來!”然后就將楊四丫拉到水槽邊。
水槽邊余振生正在清洗幾個壇子,是孫嬸特意找出來讓他釀醋用的。
熱水是有的,白天張記的灶上總要燒上幾壺熱水,孫嬸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端了盆熱水出來。
余振生也只好把沒洗完的壇子往一邊挪了挪,給他們讓開個地方。
孫嬸熱水盆端到水槽邊,張芳不由分說的給楊四丫解著辮子上的頭繩:“孫大娘,再幫我拿來胰子和發(fā)膏。哦,手巾也要!”對著孫嬸說完,她一指著那盆水對楊四丫幾乎命令的口氣說道:“洗頭,洗臉,手也要洗!”
“在這?”楊四丫眼睛瞪大了,環(huán)顧一圈,這院子里還有那崔衛(wèi),胡二,她怎么可能在這些男人面前洗頭...
她目光轉向余振生:“振生哥,我,我不想洗。”
余振生撓撓頭,她求助的目光看著自己,自己突然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這本來沒他的事啊,她們女孩之間事問自己干什么?
“你問他有什么用?!”張芳看了看楊四丫,又看了看余振生,一下子不明白四丫怎么叫振生哥叫的這么親,想起剛才余振生對自己的態(tài)度,就哼了一聲。
余振生只好甩著手上的水回了房間,院子里沒什么自己要干的活才去刷那些壇子,現在壇子也刷不成還不如回屋看會書呢。
“快點,等洗好了我?guī)湍闶崂?,對了我還有好看的頭繩我去給你找,你快點?。 睆埛颊f完又小跑著回去找頭繩。
“來了,發(fā)膏,胰子...”孫嬸小跑著過來?!翱煜窗桑憧创笮〗銓δ愣嗪?,這衣服穿你身上也挺好看的,還是大小姐會捯飭人?!睂O嬸勸著,楊四丫這才將頭扎到盆里,她的臉濕了眼睛也濕了,她覺得窮人就是命苦,人家施舍了你就要聽人家的,她也知道自己沒人家那么干凈漂亮,可當著這么多人洗頭又被訓斥要洗臉洗手,是被嫌棄了。終究是女孩子,終究是有羞恥心,但也終究覺得張芳過分自己卻是敢怒不敢言的。
洗過頭的楊四丫像是變了一個,她坐在院子正當中的太陽下,半干的頭發(fā)稀疏發(fā)黃卻帶著自來卷,這么披散下來反而有了幾分當下時髦的味道。臉上的黑色褪去了大半,香滑的胰子打過臉上多了幾分絲滑。張芳坐在她對面,正把楊四丫的手放在自己的膝蓋上,用一根牙簽裹著一點點棉花清理楊四丫指甲縫隙里的臟東西,幾次楊四丫都想抽回手都被張芳按住了。
“你跟我說的那些我都知道,什么沒錢上不了學,什么在外面討生活很吃虧,真逗!我娘還想讓你說服我上學,就算我不上學也不用出去討生活啊。他們要是看不慣養(yǎng)不了就干脆找個人家給我嫁了,嫁了人男人聽話好說,不聽話我就打跑他,然后照樣過我快活日子?!睆埛嫉氖稚喜煌?,嘴里也不停:“咦,對了,你跟余振生怎么認識,是不是他也經常去孫大爺家?”
“他,不常去的。原本我是要謝謝他?!?p> “謝謝....他?”張芳朝余振生在的房間瞥了一眼:“他有什么好謝的,嗯,你剛說是我娘讓你來說服我,還說我娘答應要是你說服我上學就借錢給你家小五治病?”
楊四丫的頭低著,但還是能看出揚了揚又點了點。
張芳放開楊四丫的手歪著頭想了想:“算了算了,上學就上學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不過這事也是了,就昨天他跟著我娘去的風窩廟,你也去了,然后我娘就有了這個餿點子,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出的餿主意,是不是?”
不等楊四丫點頭或搖頭,張芳就已經確定了自己想法咬牙啟齒說道:“一定是他!他是蔫壞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