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生

　　“當神明失去色彩，我也將墮落人間。”

　　網易云里切換了二手玫瑰的《仙氣兒》。我忽然意識到他已經走了好久。

　　記憶的碎片重新被拾起，誰能夠承受莫大的痛苦？零散在夜里的啜泣是否真的會有神明在傾聽？這一切我們無從得知。

　　QQ點開那個已經灰暗三年的頭像，還是那句熟悉的話：“順子，等過兩天哥開個寶馬來接送你高考?！?p>　　他的一句話讓我從那年的盛夏等到了今年的盛夏。他叫貪生，他說他很怕死，哪怕他只是個蜉蝣之輩依舊很怕死。

　　可是再貪生的他面對茍且之時依舊選擇離開這個世界。

　　我和貪生是在初中結識的。那個時候的我性格孤僻，一個人，不太喜歡和別人交流。初中的體育課除我之外的每個人都能找到玩伴，而我找不到，不是因為別人不夠友善，是因為一個自卑的少年有一顆不敢觸摸快樂的心。那時候唯一能夠陪伴我的就是攢了一個星期的五塊錢去買的兩本地攤書。

　　少年的世界里本是友情的豐收和激情的幻想，但我的世界里出現最多的詞匯就是你要懂事，別惹禍，家里窮……

　　初二的時候，那天傍晚的風揉動著每個人的心，清爽且開心，教室里同學們開著電子白板聽著歌休憩。我坐在窗邊，眺望著遠處的夕陽余暉將淡黃的山峰繪畫成橘紅色。貪生走過來，故作深沉地說了句：“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啊，少年，不應該只盯黃昏哦?！?p>　　我有些慌亂，孤獨沉默的人久了突然有人搭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自己說錯半句。

　　“莫緊張，前兩天語文老師念的那篇你的文章，我覺得是真可以誒，你是怎么想到那句人山人海人來人往，自由自愛自尊自強的？”

　　“偶然……然罷了?！?p>　　“你讀了很多書吧？”

　　“嗯，每個星期兩三本?！?p>　　“那么快？你該不是走馬觀花吧？”

　　“不是，一個星期兩本書可以讀好幾遍。”

　　“那……算你厲害?！?p>　　……

　　少年與少年的友情起源可能是因為一根夏日炎炎下的冰棍，可能是一場激動人心的球賽，但很少會像我和貪生那樣因為一句算你厲害成為了莫逆之交。

　　后來貪生是我唯一的知己，初中班主任面對我們這對自稱異父異母的親兄弟頭疼不已，扶額問我倆道：“你倆偷偷拜把子了？”

　　我倆點點頭，眼神堅定，是不容置疑的。班主任大為震驚，她想不通我們這樣的人是怎么玩到一起的。貪生懶散聰明，家境優(yōu)渥，父親是市里國企的領導，母親是教書育人的高級知識分子。而我出身寒門，父母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純樸農民。

　　世人都在講究門當戶對，不僅只是適用于婚姻，也用在了每一段的關系上。父母眼中學習好的孩子才能玩到一起，畢竟天才與學霸聽著就讓人開心，成績差的孩子們就只配躲在角落死命讀書。孩子的眼里就是你有很多東西才能和我一起玩，你沒有就不要加入我的圈子里面。

　　誰說出身優(yōu)越的鳳凰就一定要在梧桐樹上停息？誰說過蜉蝣就只能活在陰暗潮濕的土地中不可見天日？

　　貪生就是別人眼中的那只羽毛閃爍光芒著的鳳凰，但他沒這樣想過。

　　他說：“楚漢之爭，羽之強，無人與敵，為人中龍鳳。邦之弱，人見可欺，為草下蛇蟻。兩者毫無可比性，但人劉邦就能坐擁萬里江山，靠的是什么？是膽識，是謀略！好兄弟，我看得出來你就是這樣的人?！?p>　　“老哥，過獎過獎，你也很牛批?！蔽乙е啿?，含糊不清的說道。

　　“陳勝說過，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霍去病十八歲被賜封冠軍侯，十九歲馬踏祁連，你踏馬十四歲比他們還牛批，無視風險安裝?！必澤粷M我的敷衍，咬了一口鴨脖憤懣道。

　　“我啥時候無視風險安裝？我連手機都沒有。”我吐著骨頭翻了個白眼。

　　“得了，別貧了，你買的東西都賣完了沒有？”貪生擦了擦嘴說道。

　　“賣完了，錢還沒到我手上，過兩天我給你存卡上。”

　　“行，卡你先拿著，密碼還記得不，別給機器吞了?！?p>　　“我都存幾次了？我像憨批嗎？”

　　那時我們初三，離中考還有一個學期零一個月，我倆初二的時候提出了一個名為自我致富的計劃，由他出本金來購買一些小物件，讓我來售賣。那時候我們一個星期可以賺到兩三百，多的時候可以到五百。

　　其實貪生對錢不是很有興趣，他只是享受自己賺錢自己花的那種成就感，他說這種感覺就像自己是霍去病一樣的曼妙。

　　青春是有得有失的年紀，沒有一個人可以一直一帆風順，平步青云。

　　所以，那年，我們都落榜了。

　　他說他不讀了，男兒當自強，應該志在四方，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結果就是當他懷揣五千塊走出云南去到深圳的第五天就差點餓死他鄉(xiāng)。

　　我沒去，因為我在父親失望的眼神中不能做這樣的決定。

　　那年，我們報了同一所高中再續(xù)兄弟緣。他說他家那位高級知識分子要幫他好好補補課，所以他去了他母親教書的高中。而我因為他也跟著去了。

　　高一的時候，我們的學習都還可以，在年級中破格升入了實驗班。那時候他開始接觸股票，開始投資。

　　他說：你有沒有聽說過這樣的一句話“蚍蜉撼大樹，可敬不自量”

　　我說：“沒聽過，只聽過可笑不自量。”

　　“不不不，你不覺得蚍蜉撼大樹，雖然很蠢，但這不正是勇者的象征嗎？就像明代萬戶想要利用煙花爆竹升天去征服星空。我覺得他們不可笑，而為可敬?！彼哪樕嫌兄蛲?。

　　“哥啊，你就說你又虧了多少？”我苦笑著說道。

　　“兩千還是三千，反正也不是很多，這都是為了夢想該花費的。我覺得還可以承受?！彼凵駡远?。

　　過了不久，他興沖沖地來到我的班級門口笑著說：“這次賺了，開始回本了，我就說吧，碩果是要有勇士用過人的膽識和智慧去采摘下來的?！?p>　　“兄臺，可曾聽說過有一種名稱叫做割韭菜？”我呵呵一笑。

　　“不會吧？”

　　“該拋了，別壓。”

　　他的性格如同他外號的第一個字一般，貪，他貪的不僅僅是生，也是財，他貪財卻不好財，他愿意花，他的未來因為貪而改變了。

　　……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當你在醫(yī)院時看慣了那些垂垂暮矣的生活百態(tài)難免心生憐憫。

　　貪生將怕死演繹到了極致，出門從不闖紅燈，從不橫穿馬路，也從不與過往的汽車做命的賭注，在沒有紅綠燈的十字路口，他選擇讓車，即使車會讓人，他都會選擇退后直到路上見不到有車的時候才會快步走到對面，吃袋裝零食總要仔仔細細地看完出產日期與保質期才敢買，他不抽煙，就連喝酒都只是氣氛到位了簡單小酌兩口，別人鯨吞虎喝，就他像滴眼藥水似的，很符合他的至理名言，人生就兩個字，要穩(wěn)。

　　但貪生卻為了他的夢想從不怕死，為了一句承諾，有恐高癥的他可以登上高樓和老板高談闊論，為了有機會抓住項目，平時在生活中小心翼翼的他可以不顧危險地只肩負小小背包和老板進入雨林探險，平時在兄弟們面前喝酒如滴眼藥水的他為了合同可以留名，他也可以喝到雙眼通紅住進醫(yī)院去，他絕不容許一點點的機遇在自己的手里離去，他信命但卻不認命，他一次又一次的跌倒爬起，往往復復，即使遍體鱗傷，我們擔心他的精神會陷入垂死之態(tài)，但他就是不肯認。

　　在每個周六的夜晚，霓虹升起，夜風習習，我們都會出來聚聚，喝上幾杯啤酒，暢談著人生理想，貪生說他這輩子就只想年少有為，四十歲之前直接養(yǎng)老，他要追求一種絕對自由，就像夢中的天空之島，要在這座小島上做自己的君王，他要在風里登基，下令浩瀚星辰，他要一個人種花，讓花香散漫這座小島，他要一個人安安靜靜的生活，以清凈斬斷心中的雜念。

　　我說我的夢想不是很大，只想蓋一棟很大的房子，買一輛不貴的車，娶一個普普通通的姑娘，好好盡盡孝道，有點存款以備不時之需。

　　他很勉強地笑了，他說人各有志，事事不強求，希望你能實現你的夢想。

　　那晚風聲有點微弱，落下來的枯葉沙沙作響，昏暗的燈光撫摸著貪生的臉，已經喝醉的貪生喃喃說了一句話，當時我沒聽清楚，只想著送他回家。

　　當后來我明白那句話時，只剩下我一個人的身影在路燈下無限延伸，孤零寂寞，常去的酒館依然開著門，但路邊已經沒了人，唯一徘徊的只是一個人死死壓抑著的哭聲。

　　他說你會幫我的，對吧？

　　對不起，我沒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