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朝圣者的一瞥

　　接連不斷的囈語徘徊在他的耳邊，發(fā)出讓人癲狂的撕嚎。這種從聽覺到精神上的折磨持續(xù)了十幾秒后才結(jié)束，晦暗的四周也在一瞬間明朗起來——

　　這是一片無窮盡的荒原，仰頭看不到天，轉(zhuǎn)頭看不到邊。

　　他看向自己的腳下，一種矮矮的草本植物生長在地上，而他的腳直接從中穿了過去。利用窺秘之眼的放大，他愣住了。

　　那不只是草，而是一個個的單詞，化學(xué)式，雙名法，以不同的語言，表達(dá)形式，湊成了“草”這個概念本身，具象化成為一個不可觸的形體。

　　草，Grass，(C6H10O5)n，??????，трава.....

　　這些密密麻麻的表示方法匯聚成了它的脈絡(luò)，條理，乃至延展的方向，其中有厄蘭茲認(rèn)識的，更多的是他不認(rèn)識的，乃至是見所未見的。

　　掀動它的是風(fēng)，Wind，Vent，大氣的流動，草葉彎曲時一行行描述彎曲狀態(tài)的幾何定律和規(guī)則點綴在它的弧度上。

　　在這里，概念和符號是存在的最基本單位。

　　他遠(yuǎn)眺，一顆無法企及的逆生大樹扎根在遠(yuǎn)處。他看不清它是由什么概念和詞匯組成，只能看見它深扎進(jìn)荒野中的樹冠，茂盛而變換色彩的葉片，以及它在晦暗多云的灰黃色天空中展開的根部。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并沒有由“指頭”，“手掌”等概念組成。

　　這意味著我被概念化了？

　　“沒錯。”

　　賽吉扒拉開“土”，“Earth”，“Terra”，從地面下鉆出，眼睛有些緊張地左看右看。

　　“我在哪兒？”這是厄蘭茲最想問的問題。

　　當(dāng)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被自己嚇了一跳，因為在那一瞬間他說的話被翻譯成的無數(shù)種語言，和漫畫里的臺詞氣泡一樣占滿了一大片空間。

　　“噓！！你這樣我們會被大眼睛看見的?。　?p>　　賽吉連忙伸出一大堆觸手，把所有的符號全部塞進(jìn)了自己的斗篷里。

　　不敢再開口的厄蘭茲連忙用心理聯(lián)系和賽吉溝通起來。

　　“什么是大眼睛？你不是帶我來找赫卡忒的嗎？！”

　　“赫卡忒就在里面??！少問多走！如果我懂大荒野的規(guī)則，我哪兒還需要給你這個蠢麻瓜當(dāng)魔寵！”

　　賽吉著急地推了推厄蘭茲朝前走去，這片一望無際的荒野很容易讓人迷失方向感，他只能順著賽吉的引導(dǎo)朝著某個地方轉(zhuǎn)去。

　　忽然間，強烈到讓人頭痛的靈性預(yù)感突然傳出，他猛地伏倒在地，賽吉則第一次發(fā)聲：

　　“草葉！”

　　從它嘴里冒出的紛紛然然落在厄蘭茲身上，蓋住了他的身體，而賽吉本身也鉆了進(jìn)去。躺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厄蘭茲第一時間閉上雙眼，然后用手捂住，確保自己不會看到任何不該看的東西。

　　沒用！

　　目光直接透過了眼皮，手掌，他的腦袋無法控制地抬起來，朝著那邊看去，那是一種無形而無法阻擋的絕對吸力，讓他無法反抗。

　　厄蘭茲掙扎著，試圖挖出自己的眼球，但指頭只能穿過眼眶，觸不到任何東西。

　　他的靈性預(yù)感從來沒有這么強烈過，幾乎是以電擊的方式在蹂躪他的大腦。

　　看到了就一定會死?。?！

　　在那一瞬間，他意識到這里是象征和符號的世界，物質(zhì)不能照常影響，但行為的意義可以。當(dāng)他這么想的那一瞬間，手掌帶來的“遮蔽”概念讓他兩眼前覆蓋滿安全的黑暗。

　　他就這樣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直到靈性預(yù)兆消失為止。

　　“...嚇...嚇?biāo)牢伊?..你運氣怎么會那么差..大眼睛出現(xiàn)的概率很低的?！?p>　　被嚇得一個勁顫抖著，小白球上浮現(xiàn)出了很多大寫的“汗”。

　　“眾所周知命運不是那么喜歡眷顧我。”

　　長出一口氣，厄蘭茲繼續(xù)朝著賽吉發(fā)問。

　　“大眼睛到底是什么？”

　　“我..我知道的也很少。我只能告訴你，它是盲目的，看不見任何人的。但如果你看見了它，它就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你。它可能是大荒野本身的意志，一大一小，大的看著里面，小的看著外面的世界。”

　　思考了一會之后，賽吉才把情報抖出來。

　　“看著里面...看著外面...大荒野是活的？”

　　“半死不活的。”

　　“那棵樹是什么？它似乎是個巨大的象征，卡巴拉生命樹？”

　　“我不知道！大荒野無窮盡，我也沒有看完過這里的所有象征，但也許，我是說也許，它是因為你出現(xiàn)才到來的。倒不是因為你帶來了新東西，而是你觸動了大荒野已有的某種東西?！?p>　　“我觸動的？”

　　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一瞬間，一個隱秘的連接就已經(jīng)完成了。

　　那棵樹開始生長出果實。

　　接近樹冠的樹木底部長出了一個土褐色的光輝球體，然后在這個球體的正上方，是一個深紫色的光輝球體，在其右上方是一個橄欖綠色的相似球體。

　　那光芒是如此之亮，如此耀眼，即使隔著這么遠(yuǎn)，它也依舊清晰可見。

　　“我們快走?！?p>　　這次不用賽吉提醒，厄蘭茲自己就熟練地扯著賽吉的觸手朝著遠(yuǎn)離那棵樹的地方逃跑。雖然按照賽吉說的，大眼睛必須通過觀測者觀測別人，但在這個意志高于物質(zhì)的地方，他可不敢賭。

　　他們跑過了一大截距離，也有可能是一小截。

　　在這段路上，厄蘭茲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密密麻麻的植物，它們高高立起，仿佛某種成熟的紫色高粱田，每一粒穗都是一個微縮的獨眼符號，它們的莖稈則是形似道家符箓的結(jié)構(gòu)，扎根在這片荒野上，連通著某個神秘的地方。

　　我就當(dāng)沒看見這東西。

　　掃了一眼，他就立馬挪開目光朝著沒有這些東西的方向繼續(xù)逃跑。

　　確定周圍暫時安全了之后，厄蘭茲才開始重新思考那個一開始的問題。

　　“賽吉。赫卡忒呢？荒野無窮無盡，我要怎么找她？”

　　“傻瓜。距離在這里和那一片草一樣，只是個概念，同樣的，哪里有三岔路，哪里就有赫卡忒?！?p>　　小白球白了厄蘭茲一眼，伏在地面上用觸手扒拉開草地，灰白色的大地上突然浮起一層泥土，朝著三個方向岔開，一根根的烏黑立柱刺穿地面升起，在那上面抽搐著的是用“犬”有關(guān)的詞語組合而成的黑狗。

　　在三岔路口的正中間，有著三張臉的女神緩緩浮現(xiàn)，一只深藍(lán)色，散發(fā)著陰冷氣息的不死鳥發(fā)出一聲鳴叫，打了一個旋，讓還是虛體的赫卡忒變得更加真實。

　　那女神只有頭部，支撐著她頭顱的是一只展開翅膀的貓頭鷹，從側(cè)翼上長出兩只咆哮的黑犬，一只手從兩個狗頭中伸出，握住一把玄妙的鑰匙，正對著厄蘭茲的那張臉富態(tài)而缺乏情感，頭戴一輪纏繞著蛇的橫置殘月王冠，左右兩張臉則分別為瘦削的老嫗和女人的白骨。

　　她身上沒有任何字和符號，這意味著她本身就是存在的最基本單位。

　　一個活脫脫的象征。

　　鑰匙的守護(hù)者，門關(guān)的主人，冥界，死者和巫術(shù)的女神。

　　當(dāng)然，那是以前了。

　　現(xiàn)在，有關(guān)的權(quán)柄或許落入了別的存在之手，才能解釋為什么她出現(xiàn)之前有一只陰冷的不死鳥。

　　賽吉用小觸手往前推了一下厄蘭茲，而他也順勢半跪下來，層層疊疊的門檻隨著他的觀想從荒野當(dāng)中成型，從三個方面標(biāo)志這個區(qū)域?qū)⒈猾I(xiàn)給希臘的門關(guān)女神。

　　似乎是為了響應(yīng)這種順從，空中亮起一輪稀薄慘淡的暗月，把這里徹底塑造成赫卡忒的空間。

　　厄蘭茲按照記憶里的“鑰之游神”傳統(tǒng)，點燃三根火把，立在三個路口。

　　根據(jù)生長出的紫衫木，黑刺李，番紅花來看，她是認(rèn)可這次祭祀的。

　　在祭祀的最后，厄蘭茲從刺穿柱上取下一頭黑狗，擺放在祭臺正中，作為每個月必須獻(xiàn)上的“赫卡忒晚宴”。

　　“尊敬的克萊杜霍斯（注1），過渡，門關(guān)，暗月，冥界，鬼魂與諸靈的女神啊。我獻(xiàn)上我的祭禮，獻(xiàn)上這一次黑月時施食，哺育您庇佑下的靈，輝耀您的名。”

　　“我允諾你西布莉的門關(guān)敞開。我允諾你特洛伊的七重門關(guān)迭開?！?p>　　一個冰冷的聲音從厄蘭茲的腦海里響起，伴隨著刺痛感，一個圓形的印記烙在了他的右手手背上。那不只是赫卡忒的符號，還是大荒野本身的聯(lián)系。

　　“榮耀我的名?！?p>　　最后一句以命令的形式下達(dá)，陰冷的強風(fēng)把其中一個門檻吹開，厄蘭茲也隨之飛了出去，在離開前的一瞬間，他口袋里的土耳其軟糖飛出了一塊落在地上，飛速地與大荒野融合。

　　一個隱秘連接完成。

　　他伸出手，卻被大荒野整個拋出，靈體撞回自己肉體的前一瞬間，他看見自己身上纏繞著一層稀薄的灰白色霧氣，一層猩紅邪異的東西隔著灰霧，正在不斷侵蝕著他的肉體，雖然隔著灰霧保護(hù)，但那一眼也讓他靈體搖晃，狀態(tài)不穩(wěn)。

　　那就是即將殺死我的東西。

　　他砰然一下落在地面，冷汗浸透了頭發(fā)。

　　看向自己右手手背，那個圓環(huán)符號迅速淡去。只有一種稀薄的聯(lián)應(yīng)感在跳動。

　　注1：克萊杜霍斯（Kleidoukhos），譯作“鑰匙的守護(hù)者”，鑰匙作為赫卡忒的核心象征，代表著她揭開，保護(hù)，鎖藏奧秘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