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文才笑容僵在臉上,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其實許平不是不給他面子,而是他確實不坐轎子。
作為一個擁有現(xiàn)代靈魂,接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他無法接受這種把人當(dāng)牲口用的東西。
但這種事沒法跟陸文才這樣的人解釋,講了他也不明白。
許平不坐轎,陸文才也只好跟著走。
他許久沒走過這么遠(yuǎn)的路了,即便兩人攙著,等到了府門前還是氣喘吁吁臉色蒼白。
“到……到了。”
許平面前便是陸家主宅,也就是陸晏清一家原先的居所,如今已歸現(xiàn)在的家主陸正風(fēng)所有。
主宅大門足有兩丈寬,兩邊圍墻高聳,把宅院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若有宵小暗中窺伺,恐怕要望而生畏。又依托地勢居高臨下,在四個角上各筑有一座樓臺,樓上有人值崗。
難怪陸文才敢豪言自己對陸家地界了如指掌。
陸家先祖不簡單,稱得上深謀遠(yuǎn)慮,居安思危。
周圍大大小小的房子鱗次櫛比,也都?xì)馀煞浅?,如眾星拱月一般將主宅圍在中間,時時強(qiáng)調(diào)著當(dāng)家主事之人的超然地位。
陸文才把攙他的人一推,上前引著許平一路暢通地進(jìn)了大堂。
“爹,許老爺來了?!标懳牟艣_著堂上之人跪下磕了個頭,恭敬說道。
陸正風(fēng)應(yīng)該已經(jīng)年近六旬,干瘦地與王七仿佛,眼眶深陷眼袋青黑,酒色過度的模樣十分明顯。
此時他正微微歪靠在主位上,用手撐著腦袋,眼皮聳拉著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與許平心中預(yù)想的精明強(qiáng)干模樣完全背道而馳。
聽到兒子的聲音,他才微微張開眼睛。還沒說話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然后才擦了擦眼淚,正視許平。
“晚生拜見陸公?!痹S平率先深施了一禮。
陸正風(fēng)年齡比許平大一倍還多,中舉又早,還是許平同學(xué)的長輩。
所以不管陸晏清的情報是真是假,今后與陸家家主是敵是友,該有的禮數(shù)還是要有的。
“仲勻別見怪,老夫昨夜與漕運孫把總把酒言歡,天明方罷。終究歲月不饒人,睡了起來還是暈乎乎的,否則定要親自出外迎接,早一步看看咱們清河縣的第一青年才俊是何模樣!”
許平心里清楚,別看陸正風(fēng)叫的親熱,以他的地位,什么親自迎接都是說說,派個嫡子已是給足面子了。
于是不卑不亢回道:“陸公言重,晚生當(dāng)不得。陸公日理萬機(jī),能抽空一見聽晚生一訴所求,已是幸甚?!?p> 陸正風(fēng)聽罷心中微微有些不滿,自己刻意提起漕運孫把總,可許平卻仿佛沒聽見一樣徑直滑了過去。
他眼珠一轉(zhuǎn),接口說道:“無妨無妨,老夫與孫把總相交莫逆,仲勻有何事為難盡可說來。在咱們南直隸江北這一帶,孫把總便是在知府面前,也是能說得上話的。”
許平有些受不了這老頭了,本以為是個多么精干的人物,沒想到是這個路數(shù)。
開口閉口孫把總,孫把總是你親爹么。他還以為只有現(xiàn)代人喜歡把我朋友、我親戚、我同學(xué)多牛多牛掛在嘴邊,沒想到明朝人也一個德行。
要是自己的事,許平可能不會慣著他,裝傻充愣糊弄過去。
可這次來是為了給縣學(xué)“拉贊助”,既然有求于人,那便硬氣不起來,只好配合一下了。
“恕晚生無知,這位孫把總難道就是在漕運總督手下督管江北漕運的那兩位把總之一嗎?”
“不錯不錯,就是那位大人?!标懻L(fēng)暗道孺子可教:“站著作甚,快坐快坐。來人,看茶?!?p> 接下來的一個時辰,許平耐著性子,聽他喋喋不休地炫耀自己與各類官面上的人物是多么多么的熟絡(luò),簡直如熬刑一般。
什么孫把總劉知府趙千戶張主事,甚至拐上幾個彎,與藩王勛貴也能攀扯上兩分交情。
好像自己給某個侯爺送過一份賀禮,就與他有了莫大的交情一般。
許平暗中嘆了口氣,仔細(xì)想想,陸晏清父親會被他擠下家主之位,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陸正風(fēng)這一套在幾百年后尚能唬住不少人,何況是如今這個年代。
且不論他的話中究竟有幾分真假,便是這堆官銜名頭砸出來,別說百姓,就是普通的鄉(xiāng)紳士人都能被他砸暈,自此便跟著他的思路走了。
況且忽悠來忽悠去,假的最后忽悠成了真的,靠著信息差真混進(jìn)了高端的圈子里的人也是有的。
不過許平當(dāng)然不會暈,他見過太多這種人了,陸正風(fēng)在其中還不算特別能吹的。
任憑他說得天花亂墜,口水都干了,許平依然不為所動。只是偶爾墊上句話,或是點一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陸正風(fēng)倒越來越欣賞這個年輕人了,年紀(jì)輕輕中了舉不說,進(jìn)退得當(dāng),穩(wěn)如泰山,關(guān)鍵看起來不好騙。
再看看自己那坐著打起了鼾,穿了件假貂皮招搖過市的三兒子,簡直想把他丟進(jìn)糞坑嗆死。
可惜了,若不是自己那野心勃勃的好侄兒與他是同學(xué),陸正風(fēng)都想把他招做女婿。
許平不知道眼前這位陸家主豐富的心理活動,他此時腦中的想法很簡單。
你到底給不給錢?
又過了半個時辰,許平實在忍不住了。
“陸公確實手眼通天,晚生佩服的緊?!?p> “這沒什么,其實老夫在京城中也有不少故交好友……”
許平頭皮發(fā)麻,連忙打斷:“是是是,晚生晚些再請教。只是心中壓著一事,若不得解,沒辦法靜心聆聽陸公教誨?!?p> 陸正風(fēng)不情不愿說道:“仲勻直說便是。”
許平舒了口氣:“晚生此番拜訪,一為瞻仰陸公,二為縣學(xué)而來?!?p> “縣學(xué)?”陸正風(fēng)眼睛滴溜溜亂轉(zhuǎn),明顯充滿了戒備。
許平有些納悶,百思不得其解,只好繼續(xù)說道:“不錯,如今生員生計困難,陸公乃我清河縣鄉(xiāng)紳魁首,還望施以援手?!?p> 陸正風(fēng)沉默片刻,突然歪嘴一笑:“仲勻何不去找老五要錢?”
“老五?”許平愣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他指的應(yīng)是陸晏清,心中便有些低看于他。
“晚生替縣學(xué)而來,只知道找陸家主事之人?!痹S平依然不卑不亢。
“仲勻莫惱,老夫說笑而已。”陸正風(fēng)喝了口茶,然后眼皮一翻:“不過資助一事老夫并不贊同。寒窗苦讀方知發(fā)憤圖強(qiáng),給錢不是助長了他們的享樂之心嗎?”
許平聽罷干脆起身,一聲“告辭”,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