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游泳館這棟建筑很特殊。大多數(shù)滌水大學的學生只有在大一的某段時間才會進到這里。那時節(jié)體育課還未分班,一年中會有兩月,男生、女生一同踩在二樓濕漉的瓷磚上,領略各自的青春。
登記臺后的何東彥老遠就透過玻璃看見有人站在門外。那人站著不動,雙手背在身后,盯著一樓跑步機上的女孩一個勁地猛瞧。何東彥想了一會兒,既然那女孩沒意見,他也就不多管閑事。
2
大門入手很重,得用力推才行。賞銀吃力地擠開玻璃門,暖氣自門間的縫隙溜出,吹上他的面龐。很舒服。
這里是少數(shù)舍得在冬天開暖氣的地方。可賞銀不常來。
因為每次來這地方,心底的無地自容便會向他咆哮。
比如這時。
重量訓練區(qū)域內(nèi)待著的個個都是猛男。他們輪番操弄杠鈴,鐵皮”咣當、咣當”地往上架。毫不夸張地說,他們的胳膊比賞銀的小腿還粗。跑步機上有女生,但這更讓他難堪。他去年冬天曾貪圖這里的暖氣,選在這里跑步。同一時間,站上同一速率的機器。十五分鐘未至,他便喘著大氣,扶著把手,在周圍人奇怪的目光里坐下休息。
丟臉。
所以打那之后他從不來這。能不來就不來。
那今天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呢?
因為他隱約中記得一件事。
去年女子泳隊惜敗,他在社交網(wǎng)絡上見過一張照片。主任在那照片下點贊,且留言鼓勵。他昨夜一晚上捧著手機,回溯記錄,果真找到了他想要的信息。究其原因,主任會留言,是因為系上有兩人在這支隊伍里。
唐繪靜與谷安白。
也即是說,他發(fā)現(xiàn)了唐老師與谷安白在課業(yè)外的交集。
但很奇怪,唐老師單單只出現(xiàn)在那一張照片里。往前或者往后的照片,賞銀都沒再瞧見過她的身影。
賞銀帶著疑惑前來,去往大堂右側的N102教室。
下課時間,教室內(nèi)的學生只還剩三、四人。門是敞開的,他在門前脫鞋后,就徑自進去了。
四個女生圍在田佳人老師身邊,討論著瑜伽動作。
體育這門課有其特殊性,老師除卻主業(yè)外,大多身兼一兩門其他運動。就賞銀所知,佳人老師除了游泳,瑜伽也是她的拿手好戲。
佳人老師執(zhí)教過金融系大一的游泳課。賞銀就曾是她的學生。不過印象不算好,他總是遲到、早退。至多記得他不會水。但也正因此,賞銀受到了老師的額外”關照”。沒有學不會的人,只有不肯學的。這時佳人老師的座右銘,也是賞銀遭殃的根源。
他踩在特制的軟墊上,慶幸自己今天沒穿一雙花里胡哨的襪子。老師見他來,輕輕點頭。他則回以微笑,盤腿在角落坐下。
女生們看來還有好多話要說,賞銀則開始思考此行的目的。
周三晚上在游泳館前與唐繪靜的錯身而過,原本沒有讓他多想??墒钱斖碣t久的一番話,讓他想起很多事。
他回憶過諸多事情,唯一讓他疑惑的便是這點。谷安白在泳隊里不奇怪,可唐老師為什么也在?女子泳隊向來都是學生參加,唐繪靜作為老師,在其中的身份又是什么?
佳人老師現(xiàn)時是泳隊的教練,賞銀便想起了她。
坐著等了一會兒,幾位女同學終于笑談著出門去了。黑色的馬尾辮束在腦后,田佳人一身運動裝扮。她蹲下從背包里拿了好大一本本子,朝賞銀走來。
“你找我要這個干嘛?”
巨幅的相冊擺在了賞銀的面前。這本相冊中存有泳隊各項賽事后的團體合照。疑點既然從相片而來,賞銀自然想從相冊入手。
“田老師,不要這么兇嘛。”賞銀埋怨道。
“我教那么多學生,就只有你是教不會的。難道我不該對你兇一點?”
“不是老師教得不好,是我沒好好學嘛?!?p> “你還敢說。每次課后我都留你,一連兩月你竟然連在水中漂浮都做不到。你這樣的旱鴨子,我也是第一次見?!?p> “怪丟人的。您快別說了?!?p> 賞銀說著掀開相簿的封皮,從后往前翻。很快就在一年前北區(qū)比賽合影中找到了谷安白的身影。他繼續(xù)尋找,發(fā)現(xiàn)谷安白大一時,就已加入泳隊。
“你在找誰?”
田佳人見賞銀的視線停留在泳隊三年前甄選賽的合照上。
“谷安白?!辟p銀沒抬頭,一直盯著照片。
“安白?”聽到這個名字,田佳人的眼中理所應當?shù)厥チ斯獠?。她小聲道:”與那件案子有關嗎?”
“是這樣的。”他早想好了說辭,”我室友剛好是調(diào)查這起案子的警察,因為知道我與老師你熟悉,所以他托我過來問問,老師是否會知道一些什么。畢竟安白可是您的得意門生?!彼a了一氣,沒有半點心虛。
賢久當然沒有囑咐他來調(diào)查。相反賢久根本不知道谷安白曾是女子泳隊的一員。這一切都是賞銀的自作主張。
“安白確實有天賦,自由泳與仰泳都掌握得很好。盡管體力稍遜,但是爆發(fā)力強。她那時可是我們隊里的尖子選手?!?p> “可她大三就離開了。這樣的選手,田老師你怎么舍得讓她離隊?”
“她受傷了啊?!碧锛讶嘶貞浀?,”心動過速,一種很麻煩的體能疾病?!?p> “很難痊愈嗎?”
“比較困難?!彼纳裆锉M是追憶,”我們不是專業(yè)的運動機構,要做這種層次的復健至少也得是大醫(yī)院才行。而且這種傷病的恢復周期很長,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在這段期間內(nèi),運動員的體能與技巧都會弱化??紤]到接下來她升大四要畢業(yè)了,我就沒再挽留了。”
“所以是她自己提出的離隊?”
“她說不想成為隊里的負擔?!碧锛讶藝@了口氣,”其實又怎么會是負擔呢?她是我們最好的成員,大家都很喜歡她。”
“我能理解。從隊里的領袖,到只能坐在場邊旁觀。這種心理的轉(zhuǎn)變,確實很難克服?!?p> “也許是有這方面的考慮吧?,F(xiàn)在想來,我也很后悔,當初要是不讓她那么拼命就好了?!?p> 賞銀垂著的頭抬起,看著佳人老師。只見她嘴唇輕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等待了好久,她才開口:
“那時候啊,我們隊剛剛在大專杯里落敗,大家的情緒都很低落。安白身為隊長,覺得有義務帶領大家重振士氣。她把自己作為表率,非??炭嗟剡M行了賽后訓練。意外,也就是在那時候發(fā)生的?!?p> 那天的下午,谷安白就已經(jīng)開始她獨自一人的訓練了。傍晚泳隊隊友陸續(xù)出現(xiàn),看見谷安白在泳池里練習蝶泳。等到泳隊的訓練結束,已經(jīng)是晚上九點。隊員們訓練了兩個小時都已經(jīng)累壞了,谷安白卻堅持要多練一會兒。所以大家走后她又待到了游泳館關門的時間。
事情也正是發(fā)生在那時候。
彼時場館里還有一、兩人沒走。他們坐著各自的事,耳邊卻突然聽到一聲痛苦的呼喊?;剡^頭來就見到谷安白的手伸出水面,在池子里不斷拍著浪花。這是典型的溺水跡象。
等到有人把她救上岸,才發(fā)現(xiàn)她的心臟竟然狂跳不止。這可嚇壞了大家,當即就喊來了救護車。醫(yī)院做了全面的檢查,得出的結論是”心動過速”。醫(yī)生的意思很好理解。谷安白大半天都泡在水里,練習得又是最耗體力的蝶泳。身體產(chǎn)生了疲倦,才會使得這種潛在病患有機可乘。
“這么說來,谷安白其實也有心臟問題?”
賞銀用了”也”字,是因為他想起了另一個人??杉讶死蠋焻s是搖頭,她也不知道谷安白的心臟是否本是就有問題。
“后來她退出泳隊,該是沒再發(fā)生過類似的情況。不過那次太驚險了,醫(yī)生說,要是晚到十五分鐘,安白當下就會有生命危險?!?p> “說來慚愧,我們做同學的,竟都不知有這一回事?!?p> “是啦。除了泳隊里的人,我們也都沒和別人提起過這件事。這也算是我們的一個心病吧。隊長離開了,隊里的小姑娘消沉了好幾個月呢?!?p> “啊,那今年的比賽會贏嗎?”賞銀不自覺地開口,”我這樣說是不是不太好?!?p> 佳人老師卻不以為意,”你的擔憂確實是我們泳隊現(xiàn)在面臨的一個狀況。最出色的運動員離開了,用元氣大傷來形容也是不為過的?!?p> 田佳人的面上表露出幾分失落,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相冊里的人兒。賞銀看在眼里,猜想她既是哀戚谷安白的離世,也是憂心泳隊當下面臨的困境。
“安白的葬禮什么時候舉行呢?”田佳人突然道,”我和她的隊友們都想去看看她,和她告別?!?p> “這個,恐怕不會有那么快。據(jù)我所知,她的遺體目前仍然由法醫(yī)在做鑒定。葬禮的事情,也許得等到案子結了才能進行。應該快了吧,回去我會替老師您問問?!?p> “那就麻煩你了。真是好可憐。人都死了,還要躺在冷冰冰的停尸房里供人解剖、尋找證據(jù)。我倒不是埋怨警方啦,我只是……只是覺得她真的好可憐,她還是個小女孩……”
田佳人飲泣吞聲的模樣讓賞銀措手不及。他慌亂地掏出隨身攜帶的紙巾,接著揚了揚緊握著的手機,試圖吸引老師的注意。
“還有另外一件事?!辟p銀將相冊調(diào)轉(zhuǎn),攤在田佳人面前,快速翻動,”這些照片里,怎么都沒唐老師?”
“唐繪靜老師?”田佳人拭去眼角的淚。
“嗯,她不也應該是隊里的一員嗎?”
賞銀將自己從社交媒體上截取的照片秀給田佳人觀看,跟著又遞上一張紙巾。
“不是啦。唐老師不算泳隊的正式成員啦?!陛p輕擦拭眼角,田佳人用笑容遮掩尷尬,”她之所以會出現(xiàn)在這張照片里,是因為那時泳隊的領隊李老師生病了。唐老師是臨時被我找來替代李老師的。不過這張是現(xiàn)場照片,后來我們請攝影師來照相,唐老師有事就先走了。你看?!?p> 田佳人把相冊旋轉(zhuǎn)了九十度,指著里頭的合照。果然,在這張正式的合照中,是沒有唐繪靜出現(xiàn)的。
“說來也巧。那次送安白去醫(yī)院的,就是唐老師呢?!?p> 佳人老師不經(jīng)意的提及,聽在賞銀的耳中卻是相當震撼。
3
在N202教室的門口與老師告別。賞銀右拐回到大廳。他想著是不是多吹一會兒暖氣再走,卻是注意到柜臺后的那人有些眼熟。
那人手里拿著份名單正在核對。賞銀默不作聲地湊頭去看。對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般抓著名單縮回了手。
“同學你有什么事嗎?”那人問。
湊得近了,賞銀終于想起來這人是誰。
“其實我是想問……在這做工讀生,一個小時多少錢?”
“這個啊……”何東彥仍有一絲疑惑,可還是照實說了個數(shù)字。
“還不錯嘛,這里工作這么輕松?!?p> “輕松是輕松,可是要抽簽的哦。而且每半年一次。你要來的話,我可以幫你做推薦——”
“還要抽簽???那算了?!?p> 沒管何東彥的殷勤,賞銀拔腿便走。
“誒?”何東彥還待再說,賞銀卻是已經(jīng)推了門出去。
“這人怎么回事?”
何東彥呆立著想了一會,復得低頭核對窗體。
所以到底怎么一回事?泳館外的賞銀也在想著這個問題。
會有這個疑惑,是因為他剛才在何東彥身后、墻上掛著的執(zhí)勤表上,看見了一個名字。
一個熟悉的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