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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歸藏,連山

云偃 著

  • 武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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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2022-05-06上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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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載中(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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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歸藏,連山 云偃 13529 2022-05-06 16:49:39

  01

  不知是林中何處射來的一道寒光,伴隨著空氣被撕裂的嘯叫極速逼來。女人的眼睛來不及分辨其來處,只能憑借本能展動身形。她迅速蹬上樹干,腳尖在枝葉上兩三個輕點,整個人便如鬼魅一般飛速掠起。寒光擦過她襤褸的襟袂,一瞬間似乎有了實在的形體,猛然撞碎在另一棵樹上。

  女人已經(jīng)疲憊不堪,落地時雙膝竟然發(fā)軟重重跪在了地上,兩臂險些沒能護住懷中那個三四歲的男孩。

  男孩小聲地喚了句:“娘?!?p>  女人將男孩抱緊,干裂的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什么,一陣響亮的“咔咔”聲讓她的心馬上重新懸了起來。身旁那棵被寒光擊中的樹本來已經(jīng)結(jié)了層堅冰,此時,樹干正隨著覆蓋的堅冰一點點碎裂,眼看著一人粗的樹就那樣轟然攔腰倒了下去。

  “娘,我們會死嗎?”男孩小聲問。

  女人的眼里盛滿淚水,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用她干裂帶血的嘴唇在男孩的額頭上吻了又吻。

  男孩瞪著一雙圓圓的懵懂的眼睛,用兩只臟兮兮的小手將母親臉上漫過傷痕的眼淚輕輕拂去。他說:“娘不哭,康兒保護娘?!?p>  女人艱難地笑著點了點頭,然后伸出食指和中指在男孩的眉心飛快地結(jié)下一個陣。她知道這個陣很可能在自己死后會變得毫無用場,但只要她不死,所有的攻擊和傷害便不會落在孩子身上,而是自己身上。

  接下去,千百道和剛剛一模一樣的寒光從四面八方破空襲來。女人在一瞬間就做出了判斷,即便用盡全部咒術(shù)去施展剛剛的靈狐九躍,想要避過這些飛速射來的光矢也是妄想,何況現(xiàn)在她又受了重傷。

  女人立刻站起來,將男孩藏在身后。接著,兩只手疊影重重,以驚人的速度在胸口做出復(fù)雜的手勢。一個籠罩著銀色光芒的巨大屏障瞬間在她面前撐開,那千百道箭矢般的寒光撞在屏障之上,如脆冰著石,鏗鏘粉碎。

  兩個身穿青衣的少年就在這個時候自密林深處飛掠而來,又如棉絮般飄然落地。年紀(jì)較輕的那個本來對自己的咒術(shù)十分自信,況且這手冰魄流星矢又是他最厲害的殺招,可是怎么也沒想到竟連個受傷垂死的女人都解決不了。他心下頓時萬分惱火,眨眼間右手已聚集了若隱若現(xiàn)的藍色光芒,正欲施展更加毒辣的咒術(shù)時,卻被身旁年長的少年攔住。

  “她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住了?!?p>  果然,話音未落,女人撐開的屏障便出現(xiàn)了顯而易見的裂紋,持續(xù)射來的光矢輕而易舉便將屏障擊成了碎片。在屏障崩壞的一瞬間,女人一把將男孩按進自己懷里,她的后背此時便是男孩最后的屏障。只聽見幾聲骨頭碎裂的悶響,男孩立時覺得臉上猶如被淋下一勺熱油,目之所及變得一片血紅。他抬頭去看母親,母親的嘴巴艱難地開闔著,每一次開闔血漿都從嘴里源源不斷地瀉出。男孩被嚇壞了,“哇”地一聲哭出來。他在一聲聲地喊“娘!娘!”,嗓子喊劈了,聲音因此走了調(diào)。

  “跑......”

  這是女人此生留給自己兒子的最后一個字。

  兩個少年走上來,年輕的一個嘴角浮出滿意的微笑?!皫熜郑屛医鉀Q了這個小畜生?!?p>  師兄的手擋在了少年的胸口,“這女人都已經(jīng)死了,就讓這孩子活著吧?!?p>  “師兄你糊涂了?你忘記出來時候師父交代過什么?對付無相宮里的邪魔外道,根本用不著講什么江湖道義,須得除惡務(wù)盡!”

  一個“盡”字還沒說完,那少年已經(jīng)閃電般地出手。他的掌鋒在一瞬間聚斂起藍光,出手陰辣狠毒,絲毫沒有因為對方只是個三四歲的孩童而有片刻猶豫。

  “壞人!”男孩吼叫一聲。

  “師弟小心!”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少年的慘叫瞬間驚飛了林中的群鳥。誰也沒看清那男孩是如何出手的,也沒有人看見他是否用了兵刃。只是那一聲慘叫之后,少年那條被齊根截斷的手臂便血肉模糊地飛了出去。

  “我的手……師兄,我的手……”少年蜷縮在地上哀嚎,身體因為疼痛而不受控制地抽搐著。他斷臂的傷口血流如注,已經(jīng)泡透了半邊長衫。

  “妖人!”少年的師兄大吼一聲,凌空已躍起數(shù)丈,隨身的佩劍同時出鞘,直刺男孩眉心。

  男孩又是瘋狂地吼叫起來,音浪居然成了有形狀的透明漣漪從口中層層蕩漾開去。一時間林中飛沙走石,躍起的少年只覺胸中血氣翻涌,手中的劍竟然無法再向前移動半分。他強行穩(wěn)定了心神,手勢隨之變換。那柄劍猛地脫離雙手,一下變成了數(shù)十柄,帶著森然的劍氣飛速旋轉(zhuǎn)起來,似乎要將前面一堵透明的墻壁鉆出無數(shù)個窟窿。只聽少年低聲一吼:“破!”數(shù)十柄劍瞬間以雷霆之勢突破了阻礙,依次洞穿了男孩的身體,釘在他身后的樹干上重新聚合成為了一柄。

  男孩連一聲都沒吭出來就這樣死了。

  少年從空中跌落下來,大口喘著氣,他看到師弟的臉上布滿了驚恐。

  “師兄......你殺那孩子竟然需要用......”

  師兄捂著胸口走上來攙起他,說:“現(xiàn)在你知道無相宮的人有多可怕了。若非如此,只怕我們兩人今日都要死在那孩子的陰風(fēng)吼之下?!?p>  “你說他用的是......”

  “正是陰風(fēng)吼?!?p>  斷臂少年的心沉了下去。若不是親眼所見,他決不會相信一個四歲的孩子會使用陰風(fēng)吼這種級別的咒術(shù)。顯然這孩子的修為還沒有登峰造極,但卻已經(jīng)逼得師兄用出了本派的絕招。倘若不殺他,兩年之后與其一對一較量,自己恐怕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想到這里,他腳底升起了一陣徹骨的寒意。

  “這無相宮果然深不可測?!睅熜謴纳砩铣断乱粔K布條勒住師弟的斷臂。

  “師兄,你即將接任本派掌門,不可。”

  他撥開師弟的手,將布條扎緊?!敖尤握崎T我就不是你師兄了?”

  少年低頭不語,半晌,他嘆了口氣:“幸虧那女人早已身負重傷,否則我們……這賊婆娘究竟是何人,自己如此難纏還養(yǎng)出個同樣難纏的小孽種?”

  師兄深深望了他一眼,說:“不過是無相宮的一個宮婢。”

  天已經(jīng)晚了,成群的歸鳥自盡一樣投入這密林。余暉很快將林中的小路染紅,讓人分不清楚哪里是濺落的鮮血,哪里又是如血的殘陽。兄弟二人不再說話了,互相攙扶著,邁過一具具橫陳在林間的尸體,順著來路歸去。

  我們的故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02

  無相宮,伏吟殿。

  伏吟殿乃是無相宮的正殿,除了尊主和四位護法使者以外,其他擅入者,死。

  可是今天這里卻十分熱鬧,甚至顯得擁擠。各大門派的高手們黑鴉鴉站了一地,為首上座的,自然就是各派掌門。此時,殿內(nèi)的人都不免唏噓感慨,想當(dāng)初這里曾是江湖上多少腥風(fēng)血雨的起點,又有多少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追殺令從此處發(fā)出。無相宮尊主燕凌楓在這里隨便一個起心動念,就可以決定一個人、一個家族,乃至一個門派的生死留存??晌羧者@個人人談之色變的魔教中樞,如今竟然被各大門派完全占領(lǐng),反而成了眾人共同商討如何進一步肅清魔教妖人的議事廳。

  這時,一位身著青衫髭須虬髯的中年男子站起身來,朝在座的其他各派掌門拱了拱拳,說道:“諸位,如今那燕老賊已死,此時無相宮群龍無首,我看正是一鼓作氣蕩平魔教的最佳時機!”

  “馮前輩請稍安勿躁?!闭f話人乃是龍湖劍宗的宗主呂鳳棲,此人一襲白衣如凜冬初雪纖塵不染,眉宇間儼有正氣不怒自威。呂鳳棲雖是劍宗宗主,可隨身并無佩劍,因為他雙手的十指遠勝十柄利劍,對戰(zhàn)時以無形劍氣為刃,如萬鈞雷電變幻無窮,相當(dāng)于十名頂尖的劍宗高手同時出招。據(jù)說這呂宗主十六歲時便已學(xué)成了家傳的咒術(shù)絕學(xué)動地尋龍劍訣,二十歲時就以一招擊敗自己的父親,繼而執(zhí)掌龍湖劍宗,成了名滿天下的一派掌門。

  “燕凌楓雖然已經(jīng)死了,可是無相宮的青、赤、銀、墨四護法仍然下落不明,切不可掉以輕心?!眳硒P棲說,“依在下拙見,我們還是應(yīng)該按之前的部署,守好宮里各個出口,等不歸山的眾位道長回來再行清剿?!?p>  那馮彧本就是個狂妄之徒,而近些年斬風(fēng)堂在嶺南聲勢浩大,這讓馮彧更加瞧不上這個畏首畏尾徒有其表的后生。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說道:“呂宗主若是怕了,帶著你們龍湖劍宗的人回去便是。各門各派難道還能指望個二十歲的娃娃來助陣不成?”

  呂鳳棲并不生氣,龍湖呂氏不僅以咒術(shù)劍法稱雄一方,更是西蜀有名的詩禮書香之族,即便是取人項上人頭也是要“失禮失禮、承讓承讓”的。他笑了笑說:“晚輩并非膽小怯戰(zhàn),只是各派與無相宮妖人連月廝殺,死傷無數(shù),已然元氣大傷。如今,不歸山的眾位道長護送掌門玄陽真人尚未返回,若我們就此輕舉妄動,豈非魯莽?”

  “說得對。”靈蠱島的島主梅無雙看著自己剛剛修剪好的指甲幽幽地說道,“這無相宮深不可測,連玄陽真人都是耗盡畢生修為才勉強斃了那燕老賊,如果我們貿(mào)然進攻,著了那四個妖人的道,反而不劃算了。不如就在此以逸待勞,等不歸山的人回來再說?!?p>  “我等不了了!”馮彧突然揚起嗓門,一掌拍劈了手邊的紅木茶幾,“我愛徒傷在那無相宮妖人手里,老夫咽不下這口氣!”

  “嚷嚷個屁!”河洛十二幫的總瓢把子柴飛虎終于坐不住了,“哪門哪派沒死傷弟兄,就你們斬風(fēng)堂的人金貴?!還不是自己的徒弟技不如人,被人斷了右臂。我看你們斬風(fēng)堂趕明兒改叫斬手堂得了!”

  河洛十二幫來的人最多,此時“哄”得一聲都笑了。斬風(fēng)堂隊伍里那位斷臂的少年一瞬間漲紅了臉,血氣方剛的年紀(jì)受到這樣的侮辱,自尊心命令他必須立刻與對方你死我活。可他的師兄卻死死將他拉住,拼命用眼神暗示他不可魯莽。

  馮彧的臉色也變得十分難看。但他雖然也是粗人一個,可自詡要比柴飛虎那群號稱俠盜的河寇湖匪有涵養(yǎng)得多。他突然朗聲大笑道:“柴幫主說的是,想必柴幫主必定有技壓群雄的本領(lǐng)。老夫不才,想憑這一雙空掌領(lǐng)教一下柴幫主的翻江回龍刺!”

  “諸位諸位!”一個面容光潔長相儒雅的中年男人馬上站起來,快步走到劍拔弩張的馮柴之間,“在座的各位都是江湖上叫得響的名門正派,此番聯(lián)手也是為江湖鏟除禍害而來,切不可傷了和氣。”

  “郭掌門見笑了?!瘪T彧抱拳說道,“老夫本來也不想傷了和氣,只是不與柴幫主過上兩招,未免讓人小瞧了我斬風(fēng)堂?!?p>  “我呸!”柴飛虎當(dāng)真就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唾沫,“姓馮的,既然你們斬風(fēng)堂那么本事,還裝模作樣跟我們商量個屁!要去你自己去,別想讓我們十二幫的弟兄去送死!看看遇到無相宮的四個護法你還有沒有叫囂的膽量,到時候你們斬風(fēng)堂就得改叫斬首堂,首級的‘首’!”

  馮彧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眼看雙方正要動手,呂鳳棲和百殺門的常傲天也趕忙加入調(diào)停。此時,斬風(fēng)堂那個斷了手臂的少年小聲問站在一旁的師兄:“他們說的四個護法究竟是什么人?怎么姓柴的那么怕他們?”

  師兄說:“其實我也不知道他們是什么人,甚至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是不是人。我曾聽師父說過,無相宮等級十分森嚴,共分為九部七十二司,每一部每一司都有其各自的職責(zé),彼此之間如齒輪般相互咬合,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無比復(fù)雜周密的組織。而四個護法是凌駕于九部七十二司之上,僅次于無相宮尊主的四個人。他們各自有不同的代號,分別是青麟神使,燭龍;赤羽仙使,秋凰;銀瞳鬼使,陸吾;墨影凡使,旋鰲。聽名字你也聽得出來,他們四人的咒術(shù)是按照代號由高到低,神使最強,凡使最弱。但即便是最弱的墨影凡使,也絕少在江湖上出現(xiàn)。”

  “為什么?”

  “因為沒必要?!睅熜只卮穑熬挪科呤臼菬o相宮的內(nèi)部組織,而七十二司之下,又將觸角伸出宮外秘密控制著江湖上的眾多幫會。因此,無相宮要做的事情,超過半數(shù)到司一級就可以解決,極少會驚動到部級。而如果需要護法級別出動的話,那么不出意外,江湖上某個幫派,以及與這個幫派有關(guān)的所有人便會從此消失?!?p>  師弟的嘴空張著,瞪圓了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所以至今沒有人見過他們的真面目,”師兄補充道,“因為見過人的人都已經(jīng)死了。”

  師兄又說:“原本河洛十二幫并沒有聯(lián)盟,而且也不是十二個幫派,是三十六個。當(dāng)年不知為何得罪了無相宮,于是墨影凡使旋鰲便獨自離宮,僅憑一把從辰劍,半個月內(nèi)就滅了二十四個幫派。二十四個江湖上叫得出名號的幫主、島主以及他們的家人、弟子,沒留下一個活口。從那之后,其余的幫派才結(jié)成了聯(lián)盟,便是如今的河洛十二幫?!?p>  “難怪柴飛虎......”少年的聲音已經(jīng)在發(fā)抖。

  “姓馮的!”柴飛虎大吼一聲,“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歪主意!到底是為了替徒弟報仇,還是想找個借口趁機去搶連山笈,你他奶奶的心里最清楚!”

  伏吟殿里的眾人一下子安靜下來,誰也沒想到柴飛虎如此口無遮攔,所有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竟被他當(dāng)眾給說了出來。

  “怎么?都啞巴了?”他的如炬目光咄咄逼人地掃過各派掌門的臉,“我河洛十二幫雖是一群河寇湖匪,但我柴飛虎明人不說暗話,今天在座的哪個人心里不惦記著連山笈,不想趁亂將秘笈據(jù)為己有?!”

  “師兄,”斷臂少年小聲又問,“這連山笈......”

  “你!”柴飛虎突然朝斬風(fēng)堂的隊伍里猛地一指,“少他娘的嘀嘀咕咕!”

  斷臂少年紅漲著一張臉,半句話也不敢再多說。

  呂鳳棲這時干笑了兩聲,說道:“江湖傳言‘半闋連山馭六合’,傳說只要學(xué)會了連山笈上任何一門咒術(shù)便足以號令江湖。只可惜,那只是傳說罷了。更何況我們龍湖劍宗的咒術(shù)已然博大精深,就是學(xué)一輩子也學(xué)不完,又怎么會輕信一個沒有影的傳說?此番若不是響應(yīng)不歸山清剿魔教為江湖除害,呂某又怎會和諸位——”他將“位”字怪聲怪調(diào)地拉了個長音,眼神在柴飛虎渾身上下輕蔑地蕩了一下,然后緊接著道“——‘豪杰’,匯聚于此。醉臥我西蜀豈非快哉?”

  “放你娘的狗屁!”柴飛虎從小就在刀口上舔血,脾氣一上來誰的面子也不給,“酸溜溜地拽什么文吶?!燕老賊都已經(jīng)死了,倒是帶人回你的西蜀去?。?!”

  他一句話尚未說完,一陣不明來由的罡風(fēng)自殿門外突然席卷而來。眾人只覺得周身的襟袍配飾被這罡風(fēng)猛烈地揚動了一瞬,緊接著一聲尖銳的巨響,再定睛看時,一柄長劍已經(jīng)深深地釘進了柴飛虎面前的石臺子上。那石臺是用整塊的白玉剛巖砌成,長劍卻釘入巖身少說也有七八寸。

  柴飛虎的臉色一下子變了。此時殿外響起一個十七八歲男孩子的嗓音:“如此說來,柴總把頭是否連不歸山的意圖也要質(zhì)疑?”

  一群手中仗劍的白衣男子走了進來,站在殿內(nèi)的各派弟子紛紛自覺向兩側(cè)分開讓出一條路。

  不歸山的人來了。

  為首的男子看起來三十歲左右,挺拔而剛健,星目,劍眉,氣宇軒昂。他一身白衣潔凈而純粹,似乎流轉(zhuǎn)著若有若無的白色微茫,周身上下除了領(lǐng)口繡著一枚淡曙色的海棠以外,別無任何裝飾。

  他朝眾人斂袂一揖,說道:“在下不歸山門下,譚殊。適才師弟莽撞,請各位前輩不要見怪。”說罷,他朝旁邊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低斥一聲:“還不快將劍收回來!”

  少年努著嘴,不敢違拗卻又心有不忿,豎起劍指一點一旋,眾人眼前只覺白光乍閃,釘入石臺里的長劍便“鏘”的一聲收回了鞘。那招式不僅漂亮,更加利落準(zhǔn)確,看得呂鳳棲手腳冰涼。

  長青派郭掌門連忙上前還過一禮:“原來是玄陽真人座下首徒,失敬。不知真人的傷勢如何了?”

  譚殊面容凝重地說:“家?guī)焸麆菔謬乐?,此次家?guī)熈?zhàn)燕凌楓和四護法,雖然重創(chuàng)魔教,但他老人家也幾乎油盡燈枯,日后恐怕......”

  眾人聽罷無不嘆惋,連柴飛虎也熄了性子。

  “晚輩此番下山,正是奉了家?guī)熤?,同各位前輩一道清剿魔教。如今,燕凌楓雖然已死,但死前卻拼命保住了他的四個護法,這四個妖人不僅難對付而且十分狡詐,各位切不可掉以輕心?!?p>  “奇怪......”馮彧捋須沉吟道,“據(jù)我所知,無相宮向來等級森嚴,門下宮人為了護主連命都可以不要,可是這燕老賊何以去拼死保護四個屬下呢?”

  “沒準(zhǔn)兒那四個護法是老賊的私生子唄!”眾人又被柴飛虎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譚殊卻沒有笑,他說:“家?guī)熞灿写艘苫螅贿^他老人家猜測,此事很可能與連山笈有關(guān)?!?p>  眾人的神色立刻又緊張起來。郭掌門說:“真人的意思是燕凌楓將連山笈交給了他四個護法?”

  譚殊點了點頭,“四護法中尤以青麟神使的級別和咒術(shù)最高,所以我猜連山笈很可能就在此人手中?!?p>  “這本書斷然不能落在魔教妖人的手里,否則他日卷土重來,我們所做的一切就前功盡棄了!”

  “郭掌門所言極是?!弊T殊說道,“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就是盡快找到四護法——尤其是燭龍的下落。所以晚輩斗膽懇請各位盡棄前嫌,以除魔大任為重?!?p>  “我長青派上下,愿聽不歸山調(diào)遣?!惫崎T率先表態(tài)。

  眾人心里清楚得很,單憑自己一派之力要想從四護法手里搶奪連山笈,簡直比去天上摘月亮還要不切實際。而各門派中有實力與魔教分庭抗禮的唯有不歸山。所以眾人雖然在心里各自打著主意,此時也只好畢恭畢敬地紛紛表了態(tài)。

  03

  無相宮的大火整整燒了三天三夜。

  兇猛熾烈的火舌無情地舔舐而過,將千百落殿宇樓閣一寸一寸變成焦土。昔日里的行空復(fù)道,臥波長橋,高啄檐牙,縵回廊腰,此時無不被烈焰卷入一片滔天火海之中。

  九部七十二司已不復(fù)存在,幾千名頂尖的咒術(shù)師以及上萬的宮人仆從,為了保護他們的主子前赴后繼地死在大火里或者死在名門正派的刀劍之下。大火三天不熄,如地獄般凄厲的慘叫也三天未絕。

  可是仍然沒有人找到四個護法。

  當(dāng)眾人垂頭喪氣地重新聚集在伏吟殿時,這座曾經(jīng)恢弘的殿宇已經(jīng)成了一片廢墟。各派掌門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說話。大家都從彼此的臉上得知對方也是一無所獲。

  柴飛虎突然將地上那塊燒剩下一半的匾額一腳踹飛,罵道:“他奶奶的!白忙活好幾天,連個屁都沒找到!老子自己倒差點被燒死!”

  梅無雙說:“這群妖人不僅狡猾,而且死忠。我本想抓幾個妖人回來嚴刑逼供,可誰知他們寧可自行了斷也不肯落在我們手里?!彼烈鞯?,“這燕老賊到底給他們灌了什么藥?人都死了,還有這么多人給他賣命!就算我靈蠱島的植心蠱毒也養(yǎng)不出這樣的死士!”

  “梅島主莫急!”這時,馮彧面帶得意之色帶著一眾弟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看看我?guī)砹耸裁础!?p>  眾人引頸去看,果然看見斬風(fēng)堂的弟子們押解著兩個女子過來了。她們似乎已經(jīng)被挑斷了手腳筋,兩條腿畸形地拖在地上。雖然二人蓬頭垢面,身上曜黑色的長袍更是被火燒得破敗不堪,不過看衣著裝扮也不難看出她們應(yīng)該都是七十二司中有些身份的角色。

  “說!你們倆是哪一部哪一司的!”柴飛虎大聲道,“你們的護法究竟藏在什么地方?!說!”

  兩個女子面若冰霜,其中一個冷冷說道:“憑你們也配知道我二人的名號?”

  馮彧的表情突然變得猙獰,他說:“看來不給點苦頭吃,你們是不會說的。既然你們的人斷了我徒兒一條右臂,我就先斷你雙臂!”一語未了,只見兩道寒芒已經(jīng)從馮彧的指尖如箭矢般射出,方才說話的女子雙臂被寒芒分別擊中,瞬間結(jié)成堅冰。一聲凄慘無比的嚎叫蓋過了堅冰碎裂的聲音,那女子的兩條手臂霎時便成了一塊塊嵌在碎冰里的殘骸,連血都沒流出一滴。

  “蕊兒——”另一女子哭喊著奮力掙扎,試圖爬到那個名叫蕊兒的女子身邊??墒撬澈篑R上挨了重重一腳,整個人就那樣被踩在地上動彈不得。

  蕊兒悲涼地看了同伴一眼,微微搖了搖頭,那意思似乎是認命吧。她慘白的嘴唇因為手臂的傷痛劇烈地顫抖著,眼神卻突然變得凌厲起來,她盯著馮彧的臉虛弱地冷笑說:“如此拖泥帶水的出手,還妄想打聽我無相宮護法的行蹤,嫌自己命太長嗎?閣下這點三腳貓的本事,別說護法了,在我天騎司當(dāng)個雜役都不配!”

  “你!”馮彧臉?biāo)查g變得鐵青。作為縱橫嶺南的一派掌門,被個二十多歲的小姑娘當(dāng)眾侮辱,馮彧殺心頓起。不過他馬上歪著嘴獰笑說道:“你休想激怒我,更休想在我手里痛痛快快地死!”

  “跟她廢什么話?!”柴飛虎說著亮出自己的一對回龍刺,“讓我再廢了這賤人的一雙腿,看看她嘴還硬不硬!”

  “不要——”匍匐在地上的女子拼命哀求道,“求求你們,不要——”

  “葉兒,不許哭!”蕊兒的聲音十分虛弱,可是卻帶著不由分說的威嚴,“今生你我二人不能廝守,來世,來世蕊兒也會找到葉兒的......”

  呂鳳棲打量著這兩個古怪的女子:“這無相宮內(nèi)當(dāng)真邪得很,兩個妖媚賤人竟然生出這樣傷風(fēng)敗俗的奸情來。我看她們是不會說了,免了她們的痛苦,給個痛快吧。”

  “不行!”柴飛虎眼睛一轉(zhuǎn),聲音壓低說,“要是問不出燭龍的下落,萬一被不歸山那幫道士先找到連山笈,老子還玩?zhèn)€屁!”說罷右手一抬,便用一根回龍刺刺穿了蕊兒的膝蓋。蕊兒發(fā)出的嚎叫已經(jīng)不像是人的了。

  葉兒趴在地上,臉色慘白,仿佛已是垂死之人。沒有人知道,剛剛那根回龍刺不僅刺進了蕊兒的腿里,更是刺進了她的心里,將她一顆心活生生地刺死了。柴飛虎正要刺下第二根,卻聽見葉兒哀聲說道:“我說......”

  眾人相視一笑。馮彧喝道:“快說!說出來我就饒了她!”

  “垂云峰,雁去臺,子虛幻境?!?p>  蕊兒已經(jīng)奄奄一息,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她只有看著她的葉兒,那眼神悲哀極了,似乎自己以生命守護的某樣?xùn)|西正在遭受無法逆轉(zhuǎn)的重創(chuàng)。

  葉兒也看著她,說:“你恨我吧,我是無相宮的罪人??墒俏易霾坏窖郾牨牽粗惚徽勰ァ?p>  蕊兒輕輕搖了搖頭:“你若不是為了我,一定早在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就殉了尊主。我若不是為了你,也斷然不會茍且偷生到現(xiàn)在。人是有了牽掛,才會心存僥幸,才會變得貪生怕死的。”

  “你們他奶奶的說夠了沒有!”柴飛虎完全不耐煩了,“垂云峰我們早就搜過,哪來的什么什么幻境?!給老子說清楚點,否則,信不信我——”

  二人再也聽不見除了彼此之外的任何聲音了。蕊兒溫柔地望著葉兒,葉兒也深情地望著蕊兒,兩人仿佛進入了一段悠長悠長的回憶。突然,她們?nèi)缤谀硞€玄奧的精神深處達成了什么共識,彼此會心一笑,幾乎是同時開了口:

  “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p>  驟然間,無數(shù)支血紅色的冰凌在她們體內(nèi)萬箭齊發(fā),二人的四肢百骸、頭臉胸背被這些尖銳的冰凌暴烈地穿刺而出。兩人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成了被巨大的紅色海膽撐爆的兩張恐怖人皮。眾人再也忍不住,來不及掩住口鼻,紛紛彎下腰去瘋狂地嘔吐。

  事實上,她們用的咒術(shù)一點也不復(fù)雜,不過是將對方體內(nèi)的鮮血瞬間結(jié)成冰,再刺破臟腑刺穿身體。在那樣的情況下,斷了手腳的兩人只求速死。她們看著彼此的時候,終于想到了如何為摯愛的人解除痛苦。在深情對望的那一刻,她們幾乎心神相通。

  這已是她們能為對方找到的最好歸宿,于是她們都笑了。

  04

  無相宮建在逍遙海上一座與陸地相連的巨大島嶼之上。宮殿依地勢而建,盤踞整個島嶼。其三面環(huán)海,格局十分復(fù)雜。

  垂云峰便是這島上最高的一座山峰。此山不僅高聳入云,而且奇險瑰怪。山巔之上猶如九天云海垂臨,因此得名“垂云”。雁去臺位于垂云峰頂,乃是一處天然形成的巨大平臺。這里作為無相宮的禁地,連四位護法也不能自由來去,只有在為尊主護功的時候才能上來。

  雁去臺四處開滿奇花異草,兼有云海翻騰,自是風(fēng)光無限??上а巯卤娙瞬]有心情欣賞這旖旎山色,尤其是柴飛虎等人。本以為從兩個妖女口中逼問出四護法的下落便能捷足先登,沒想到等他們趕上山來的時候,譚殊已經(jīng)率領(lǐng)其余各派早早來此候著了。柴飛虎沒辦法,只好將葉兒說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眾人,可是眾人似乎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

  “師兄,”昨日那個十七八歲的白衣少年對譚殊說,“這附近連個山洞都沒有,你說那子虛幻境到底是個什么地方?”

  “子虛幻境并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種咒術(shù)?!弊T殊回答,“這種咒術(shù)可以根據(jù)施咒人的意志,在我們所處的現(xiàn)實空間之外建立一個并行的獨立空間?!?p>  “師兄,我不明白?!?p>  “其實我也不是很明白,這種古老的咒術(shù)我只聽師父說過,卻從來沒見過?!弊T殊說,“構(gòu)建子虛幻境本身對咒術(shù)師的靈賦要求極高,而幻境的空間越大、維持的時間越久、與現(xiàn)實中的細節(jié)越逼近也就越難??梢赃@么說,這并不是一種能夠通過勤學(xué)苦練而掌握的咒術(shù),江湖上曾有多少頂尖的高手,練了一輩子也不過才構(gòu)建出一個茅屋大小的幻境出來。正因如此,這門咒術(shù)也就漸漸失傳了。”

  少年眼睛眨了又眨,滿懷期待地問:“那師兄肯定知道如何破解?”

  譚殊搖了搖頭:“師父沒教過?!?p>  “說來說去等于沒說!”柴飛虎急得四處亂轉(zhuǎn),“連你們不歸山都不會破解他姥姥的什么幻境,這不又白玩兒了嗎?!”

  “柴前輩別急,晚輩雖然沒學(xué)過破解子虛幻境,但是找到進入幻境的入口應(yīng)該不難。彥平,”原來那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名叫彥平?!澳阃ㄖ胁粴w山弟子列太乙星占陣,自東宮蒼龍七宿開始,尋找每一個所指方位的開、休、生三門。”

  柴飛虎跟身邊的馮彧戳了戳胳膊肘,小聲嘀咕道:“你看這群道士又在那故弄玄虛呢,這大白天的哪來的星星?還蒼龍七宿......”

  馮彧嫌惡地白了他一眼,身體往旁邊挪了挪。

  過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彥平大聲喊:“師兄!找到了!”

  柴飛虎率先從一個淺盹中驚醒,嚷嚷道:“找到了?哪兒呢?!”眾人也趕緊圍上來??墒潜娙隧樦鴱┢绞种傅姆较蛞煌?,傻了眼,那正是雁去臺盡頭的萬丈懸崖。

  “你他奶奶的耍老子是不是?!”柴飛虎暴怒?!袄献右业氖亲犹摶镁车娜肟?,不是他娘的閻王殿的入口!”

  郭掌門也是大惑不解,說道:“是啊,彥平道長會不會找錯了?!?p>  彥平氣鼓鼓地說:“你們要是怕了就別來!”

  “不得無禮。”譚殊呵斥一聲,接著抱拳向眾人解釋:“各位請稍安勿躁,這子虛幻境本就是根據(jù)奇門遁甲太乙六壬演化而來的咒術(shù),虛虛實實變幻莫測。幻境的入口也往往匪夷所思,花瓣、水滴、獸口、懸崖皆有可能。我看不如這樣,各位前輩在此等候,晚輩先帶領(lǐng)不歸山的弟子前去探探虛實?!?p>  柴飛虎一聽這話哪里肯依,那不等于把寶貝送到人家手里嗎?他話鋒一轉(zhuǎn),馬上說道:“我們這些長輩在這,讓你們一群小輩沖鋒陷陣,傳出去我們還怎么在江湖上混。你這樣......你先跳,你跳我就跳......”

  彥平忍無可忍,狠狠白了這老匹夫一眼,縱身便朝那云霧繚繞的萬丈深淵一躍而下。眾人只見彥平的身姿如飛鳥一般展開,還沒跌入云海便隨著一道白光消失不見了。

  接著,不歸山眾弟子也紛紛起躍。柴飛虎心里萬分焦急,腿卻像灌了鉛一樣邁不動步子。眼看著其他各派掌門也都紛紛跳下,只好眼睛一閉,把心一橫,“啊“得一聲也跟著跳了下去。

  其實眾人根本沒有機會感受呼嘯而過的罡風(fēng)或者疾馳掠過的峭壁,因為跳下去的那一瞬間,雙腳便輕飄飄著了地,再睜開眼時所有人都傻了。因為他們看到的景象,和跳下去之前看到的竟然一模一樣。

  垂云峰,雁去臺,奇花異草,翻騰云海。

  唯一的區(qū)別,就是遠處的花叢里,坐著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在哄懷中抱著的那個大哭不止的嬰兒。

  譚殊神情嚴肅起來,他低聲對眾人說:“我們進來了,各位千萬小心?!?p>  柴飛虎說:“進來了?這不還是雁去臺嗎?小心個啥?!”

  “就是因為還是雁去臺才需要更加小心?!弊T殊的語氣里已經(jīng)充滿了戒備,連彥平也從沒見過師兄如此緊張過,“還記得我剛剛說過什么?制造的幻境空間越大、時間越久、細節(jié)越逼真就需要越高的咒術(shù)。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跟雁去臺一模一樣,而且眼睛根本看不見這個空間的盡頭......”

  “這么說......”呂鳳棲的聲音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顯而易見的顫抖,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眾人啞然失色,人群里甚至有人小聲在問應(yīng)該怎樣回去。

  柴飛虎洪亮地干笑兩聲,像是在給自己壯膽。他這時也發(fā)現(xiàn)了花叢里的小男孩,于是指著他揚起嗓門吼道:“喂,小孩!你是無相宮的什么人?叫你們護法出來,告訴他們柴爺爺來了!”

  小男孩像是沒聽見他說話,仍然在哄懷里的小嬰兒??蛇@時,一個充滿童稚的聲音卻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這個聲音說:“護法有四個,你找哪個?”

  柴飛虎后脖頸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分明是個五六歲小男孩的聲音,可是他看得很清楚,花叢里的小男孩連嘴都沒張。他的聲音也開始打顫,言語卻還在逞強:“爺爺就找你們青麟神使,燭龍!”

  小男孩竟然發(fā)出了咯咯的歡快笑聲?!氨咀痪驮谀忝媲埃靠磥砟愕拇_是個睜眼瞎,留著一雙招子也沒什么用,舍了吧?!?p>  眾人還沒來得反應(yīng)男孩話里的意思,就聽見一聲凄慘的號叫,柴飛虎捂著自己的雙眼就滾在了地上。“眼睛......我的眼睛......”他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哀嚎,鮮血從他指縫里洶涌地滲出。所有人都不敢再說話,連吞咽口水都變得小心翼翼。沒有人看見小男孩是如何出手的,或者,是不是小男孩出的手。

  可是譚殊卻看得很清楚。

  這明媚的陽光就是那孩子的武器。小男孩只是輕輕念了個咒語,柴飛虎眼前的兩束陽光就在一瞬間成了實實在在的利刃刺進了他的瞳孔,然后緊接著又變回了普普通通的陽光。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甚至連被刺瞎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刺瞎的。

  馮彧的臉色煞白,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傳說中的青麟神使竟然是個五六歲的孩子,更可怕的是他連對方的出手都看不見。他覺得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被冷汗打透了,雙膝也在發(fā)軟。此時頭腦中竟然只剩下兩個想法:究竟是跪下去保住自己一條命?還是自我了斷保住自己的名聲?

  呂鳳棲低聲對眾人說:“他應(yīng)該是傷得不輕,否則早就對我們下手了,不如我們一起上——”話還沒有說完,呂鳳棲已經(jīng)縱身飛速掠起,剎那之間就使出了尋龍劍訣中最上乘的劍法。他指尖寒芒躍動頻頻,眨眼之間十道森然的劍氣裹挾著飛沙走石先后朝著男孩席卷而去。男孩以身體護住懷里嬰兒,以極快的身形一一閃過。那劍氣一道道打在山壁之上,霎時間石裂山崩。

  此時,呂鳳棲已兩三個起落來到男孩面前。各派掌門也紛紛展動身形使出各家絕技前來助陣。起初,眾人怎么也無法相信這乳臭未干的毛孩便是無相宮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第一護法。可是當(dāng)他們發(fā)現(xiàn)即使用盡了自己最上乘的咒術(shù)卻連這孩子的衣襟都碰不著的時候,所有人都不敢不信。

  燭龍用左臂緊緊護著懷中的嬰兒,雙腳方才各自接了兩套開碑手和金剛?cè)粴w山弟子的亂劍又從前方刺來。他伸出右手去,竟然徒手去接那刺來的亂劍。眾人耳膜里嘩啦啦一陣金屬撞擊彎折攪動的刺耳聲響,再去看時,那一柄柄鋒利無比的長劍卻成了廢銅爛鐵,被燭龍卷纏在手上。然而他肉體凡胎的手竟然毫發(fā)無損。

  長青派郭掌門敗下陣來,大驚失色,慌忙拉住譚殊問:“這是什么妖術(shù),怎么連尖鋒利刃都傷他不得?”

  “麟魂甲?!弊T殊極力壓制著自己的驚懼,“麟魂甲。這世上當(dāng)真有這種東西!”

  “那又是什么咒術(shù)?”

  “那不是咒術(shù),而是一種護甲,確切地說是一種特殊獸類的鱗片,有人認為是傳說中麒麟的鱗片?!弊T殊解釋道,“而且,這種護甲不是穿在身上,而是長在身上的?!?p>  “長在身上?”

  “不錯?!弊T殊說,“得到這種珍貴鱗片的人往往會留給自己的后代,在孩子的嬰兒時期便將鱗片通過某種咒術(shù)種植在孩子的全身,隨著孩子逐漸長大,咒術(shù)逐漸增強,自身精血和靈賦便會持續(xù)喂養(yǎng)這些鱗片。慢慢地,鱗片便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它們平時不會出現(xiàn),皮膚表面也與常人無異。可一旦身體遭受外部攻擊,它們便會像本能一樣立即出現(xiàn),成為刀槍不入,堅硬無比的護甲?!?p>  郭掌門絕望地嘆道:“這世上竟然有如此奇妙的寶物,看來我們要徹底鏟除魔教真是難上加難。”

  “只是有一點很奇怪?!弊T殊說道。

  “什么地方奇怪?”

  “按說麟魂甲種在身上必定是從頭到腳全身覆蓋??墒悄憧此砩舷聸]有任何血跡,卻唯獨左臂的衣袖血跡斑斑?!?p>  “如此說來,確實奇怪?!?p>  “還有,”譚殊繼續(xù)說,“他懷中抱著的是誰的孩子?他貴為無相宮第一護法,有誰的孩子值得他舍命護著?”

  “你的意思是......”

  譚殊沖郭掌門點了點頭,看來二人的猜測完全一致。

  “難怪那燕老賊拼死也要保住他四個護法?!?p>  譚殊說:“我看得出,那燭龍雖然硬撐著,但他其實受了很重的傷。若非如此,我們這些人恐怕早已經(jīng)死在他手里了。剛剛他刺瞎柴幫主的雙眼,很可能是在虛張聲勢,令我們不敢貿(mào)然出手。郭掌門,待會兒你我二人合力去攻他左臂,如果能搶下那嬰兒,定然可以逼賊人就范!”

  激戰(zhàn)還在持續(xù)。梅無雙和馮彧已經(jīng)成了兩具尸體,一個被釘在了山崖上,一個被燭龍抵擋彈射回的劍氣割斷了脖子。不歸山的眾弟子也是死的死傷的傷,潰不成軍。燭龍躲避著呂鳳棲等人的糾纏,施展咒術(shù)在山石花木之間奮力凌躍,身后拖著長長的幻影。他懷中的嬰兒不哭了,似乎被人抱著跳上跳下讓他感到十分愉快,竟然張著兩只小手咯咯地笑起來。

  呂鳳棲展動更加凌厲的殺招,十指的劍芒似乎各自有了神魂,竟然分別施展出十種不同的招式,彼此呼應(yīng),虛實變幻,猶如十個頂尖高手以高妙劍法合力圍殺。與此同時,郭掌門和譚殊也一齊攻來。

  燭龍右手掌鋒翻動,做出一個復(fù)雜手勢,那柄釘著梅無雙尸體的長劍一道光似的飛來,在空中一化成十,與呂鳳棲的十只劍芒展開激烈的攻防。然而就在這時,他的左側(cè)又刺來了譚殊的一劍,懷中的嬰兒卻張開小手歡快地朝那劍鋒迎去。譚殊想要收手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燭龍霎時間凜出一身冷汗,只得用大臂去擋,于是劍鋒就這樣不由分說地刺入了這六歲男孩細弱的左臂。

  郭掌門瞅準(zhǔn)一個空當(dāng),手中的拂塵剎那間千絲萬縷地射出,纏住嬰兒的襁褓一舉將其奪下。燭龍低吼一聲:“卑鄙!”接著生生將手臂從劍鋒中脫出,他的表情痛苦卻兇狠,嘴里的咒決像是一句句怨毒的詛咒。突然,他大吼了一聲,十只劍芒頃刻間被擊成碎片。又是一聲慘呼,呂鳳棲的十根手指一根不剩,盡數(shù)被齊根斬斷。

  眾人看得出男孩已是筋疲力竭,但仍然沒有人敢輕舉妄動。他嘴角掛著血,單薄幼小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他面容是六歲孩童的,可是兇狠的眼神讓人很容易便會忘了他的年齡。他只有在看那嬰兒的時候,眼神中才會流露出一絲孩童該有的天真和柔弱。而現(xiàn)在,那嬰兒也被人搶了去。

  “燭龍,”譚殊喝道,“還不束手就擒,你難道連這孩子的命也不顧了嗎?!”

  男孩看著那嬰兒,那嬰兒此時剛好也轉(zhuǎn)過頭來看他。兩顆眼睛黑葡萄一樣又大又圓,世界的一切倒映在這樣的一雙眸子里都是新奇和美好。那大眼睛一下就把他看見了,接著就伸出兩只肉乎乎的小手,哼哼哈哈地要他來抱。

  燭龍的眼眶一下子紅了,可他馬上就忍了回去。他豎起食指和小指,將手舉到了自己的眉心。驟然間,從四面八方涌來的疾風(fēng)席卷一切。所有人的視野都被模糊成一片恍惚的幻影,空氣里響起一聲聲宏大而刺耳的弦音。

  “泥犁鬼門,開!”

  話音剛落,他面前的空間朝著同一個方向迅速扭曲成一個湍急的漩渦,漩渦越來越快,那一整塊空間極速下沉,繼而變成了一個不知通向何處的巨大黑洞。接下去,無數(shù)骷髏幻影,無數(shù)鬼魅妖邪,無數(shù)腐朽丑陋的戰(zhàn)馬甲兵、刀客劍士的怨靈,尖叫著,撕扯著從那個不停旋轉(zhuǎn)的黑洞中頃刻間蜂擁而出。

  沒有人敢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如同上神震怒,決意要為人間帶來永恒無間的末日。

  譚殊對郭掌門交代一句:“護好這孩子!”說罷,他一步飛掠向前,同時雙手在胸口飛速做了個結(jié)陣的手勢。背后長劍猛地出鞘,轉(zhuǎn)眼間幻化成一道疾光直射入云中消失不見。世界仿佛出現(xiàn)了瞬息的真空,云層之中,劍芒消失的地方似乎在醞釀一場驚心動魄的雷霆。

  轟然之間,萬箭齊發(fā)!

  無數(shù)柄籠罩著耀眼藍光的利劍,暴雨般傾瀉而來。那些蜂擁而至的鬼魅幻影,準(zhǔn)確地被一柄柄利劍釘在地上。它們恐怖地扭動著、慘叫著,隨后紛紛化成了飛灰。

  燭龍就是在這個時候朝那嬰兒最后望了一眼,然后義無反顧地投入了那深不見底的黑洞之中。黑洞在一瞬之間轟然關(guān)閉,空間亦在須臾之間愈合如初,像是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風(fēng)息,云止,天地間的一切重新歸于平靜。

  只有燭龍沒說完的半句話依然回蕩在風(fēng)里。

  “破軍有命何辭死?殉身無相以為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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