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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二章 殷九

歸藏,連山 云偃 9905 2022-05-22 16:34:38

  01

  正月十五鬧元宵,王城各處張燈結(jié)彩。十五一過,年就算過完了,因此人人都想最后再熱鬧一番,好攢足心力去應(yīng)付接下來的一整年。

  這天晚上,侯夫人聶氏與族中幾個女眷在府里打馬吊,侯爺則領(lǐng)著萬川和映月到集市上看燈去了。萬川這天很高興,一路上蹦蹦跳跳的,脖上掛的那枚骨哨一會兒便給他拿起來“嘟”地吹一聲。

  映月的紅寶石簪子也早早就做好了,只是一直沒舍得戴,今日也戴了出來。簪子做好那天,夫人捏著萬川的小耳朵,說這混小子慣會偏心眼兒,什么好的俏的都給了他姐姐。姐弟兩人被母親呵了好一頓癢,在床上滾來滾去咯咯地笑著求饒,直到答應(yīng)幫母親描一天花樣子才算作罷。

  侯爺左手領(lǐng)著萬川,右手領(lǐng)著映月,三人朝著遠處一個被圍得水泄不通的戲臺子逛去。擠進人群一看,原來是一伙西域來的舞娘正在表演火辣辣的肚皮舞?,F(xiàn)在雖然是嚴寒天氣,可是她們上身只穿著帶金絲流蘇的大紅胸衣,雪白的臂膀和臍腹全露在外面。下身鵝冠紅的紗裙上墜滿了金色的鈴鐺,那些鈴鐺映著燈火本已耀眼奪目,又隨著她們每一次扭腰動胯發(fā)出一陣陣清脆悅耳的聲響。舞娘們衣著統(tǒng)一,周身上下只有紅和金兩種顏色。離遠看去,宛若一團團火苗在臺上靈動躥躍。

  舞臺下的包圍圈越縮越小,后面的人不得不抻長了脖子去看??墒且部床灰娛裁矗枘飩兊哪樁既綦[若現(xiàn)地遮在紅紗后面,只露出一雙雙媚態(tài)十足的眼睛??墒沁@也足以將臺底下男人們的魂兒都勾出來了。

  一個買糖葫蘆的小販似乎也被這隆冬里難得的春色吸引進了人群,只見他扛著個插滿糖葫蘆的草靶子,左推右搡擠到了萬川他們旁邊。萬川一見糖葫蘆立刻就吵著要吃。映月說他剛從府里出來時就吃了那么大一個糖人兒,一路上,馬蹄糕、玉井飯、龍須糖就沒斷過,再一個冰糖葫蘆吃下去,今晚非得鬧肚子不可。侯爺也說不許他再吃了,于是萬川只好又使出他的磨功纏功。

  萬川的這門功夫向來是屢試不爽的。他會齜起小虎牙,用兩顆大大的葡萄眼沖你眨巴眨巴,要是再來上一聲拐著十七八個彎的“爹爹”或者“姐姐”,就是一顆石頭心也都給叫他酥了。果然,侯爺已經(jīng)開始在懷里摸銅板了。

  這時,映月開始跟弟弟談判。要吃冰糖葫蘆也不是不行,但是要爹爹吃兩顆,姐姐吃兩顆,剩下的才是川兒的。侯爺?shù)氖竹R上停了,立刻表示贊成。所以當萬川撅著小嘴拿到了那串被吃掉了一大半的冰糖葫蘆時,爹爹和姐姐已經(jīng)在一旁笑得肚子疼了。

  臺上的舞蹈此時正在高潮。幾名舞娘隨著異域樂曲快速扭動著不盈一握的腰肢,愈顯風情萬種,裙擺上的鈴鐺也隨之“鈴鈴鈴”響個不停。這時,一曲罷了,舞娘們踩在最后一個鼓點上,準確地將手上的金色磷粉拋向空中。誰也沒看清,她們剛剛還裊裊錯錯舞動著的手是在何時何地抓了這些磷粉的。只見頃刻之間,臺上臺下一片輝煌燦爛,人群霎時歡騰起來,掌聲雷動。

  ……

  萬川是在逛到面具攤子前時發(fā)覺自己不舒服的。

  起初是隱隱約約的肚子疼,但他怕爹爹和姐姐說自己亂吃東西,所以一直忍著。是映月發(fā)現(xiàn)弟弟的話怎么越來越少,再去一看,萬川緊緊抿著嘴,煞白的小臉上全是汗。

  等侯爺抱著兒子風風火火地奔回侯府的時候,萬川已經(jīng)不省人事了。正坐在軟塌上打馬吊的夫人聽見外面一陣吵嚷,正要詢問出了什么事情,只見驚慌失措的丈夫背著昏迷不醒的兒子已經(jīng)沖了進來,后面跟著的女兒還在不停地哭。夫人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便搶了出去。

  丈夫和女兒誰也說不清楚萬川到底突發(fā)了什么急癥,三個人去一樣的地方,吃一樣的東西,可是這急癥卻唯獨發(fā)生在了兒子身上。她什么都不再問了,只覺鼻腔一陣辛辣,熱淚瞬間沖進了眼眶。

  駐府的六名大夫徹夜為萬川診治,闔府上下亂作一團。

  這六名大夫,乃是昔日帝王從御醫(yī)當中撥賞給靖安侯的駐府太醫(yī),隨便哪個都是當今的杏林圣手,可是他們竟無一人能查清病因,更遑論救治。眾太醫(yī)進進出出,開方抓藥,施針灌湯,足折騰了一宿,可是萬川的情況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氣息越來越弱。

  群醫(yī)束手,只好在床榻前跪下去。夫人哭得氣斷聲吞,抓起跪在最前面的一個太醫(yī)的衣領(lǐng),瞪著一雙已經(jīng)哭成血紅的雙眼吼道:“不許跪!起來救人!起來救我兒子……”侯爺將太醫(yī)從夫人手里救出來,又將夫人攬入懷中,自己也早已淚流滿面。

  為首的太醫(yī)已經(jīng)嚇得臉色慘白,可又不能不據(jù)實稟報。他在地上連連磕了好幾個響頭之后才敢開口:“侯爺、夫人,少爺恐怕……”他也只敢說到“恐怕”,后面的話卻絕不敢再說。

  夫人聽了一慟幾絕,撲在兒子身上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映月不得不去安慰母親,可自己亦哭得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侯爺這時突然想起了什么,忙忙地叫來管家,要他拿了自己的名帖去城郊的回龍寺拜請穆法禪師。隨后又馬上改了主意,一疊聲地喚回管家,吩咐立刻準備車馬,他要親自去請。

  夫人這時似乎也看到了希望,從榻上爬起來要和侯爺一起去。她說:“那穆法禪師的確是方外高人,可他素來清高,對貴戚權(quán)門更是避之若浼,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請到他來?!?p>  侯爺?shù)娜^已經(jīng)攥緊,兩腮被緊咬著的牙關(guān)脹得高高鼓起,他說:“如今人命關(guān)天,我堂堂靖安侯又屈尊就卑親自去請。他若真是方外高人,就該以慈悲為懷救我川兒。今天他若是肯好好地來,他日本侯必定為寺里一眾佛像重塑金身??伤羰怯惨朗刂甯咭娝啦痪?,本侯今日就血洗回龍寺,要他一寺僧眾給我川兒陪葬!”話還沒說完,幾顆豆大的眼淚已經(jīng)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接著,又命人傳來了近護衛(wèi)首領(lǐng),要他率領(lǐng)三百親兵在回龍寺外等候號令。這些親兵到底會成為風光迎送的儀仗隊,還是大開殺戒的劊子手,全在他禪師一念之間!

  不知是侯爺?shù)膼圩又母袆恿硕U師,還是那三百親兵起了作用。還沒到晌午,穆法禪師已被請到了府上。

  眾女眷顧不得虛禮,忙請禪師到后堂暖閣為萬川診治。老和尚給萬川搭了脈,又聽眾太醫(yī)說了昨夜的各種癥狀,表情馬上凝重起來。他將萬川胸口的衣襟拉開,眾人一下子傻了眼。只見萬川小小的胸口上,竟呈現(xiàn)出一團云霧狀的暗紫色。

  老和尚神情悲苦地“阿彌陀佛”了一聲,隨后嘆道:“沒想到公子小小年紀,竟遭此無妄橫災(zāi),實在是罪過?!?p>  侯爺抓著老和尚的胳膊,語無倫次問了一連串的問題。老和尚告訴眾人,萬川是中了一種名叫“紫霄鈴”的毒。這種毒最早產(chǎn)自吐蕃,中毒者起先昏迷不醒,隨后胸口會浮現(xiàn)一團云霧狀的紫色。隨著毒性蔓延,云霧的顏色會逐漸加深,而等到紫色徹底變成了黑色,中毒者便會暴斃而亡。

  一聽到“暴斃而亡”四個字,夫人幾乎哭死過去,大放悲聲直央求禪師救命。老和尚的表情亦痛苦萬分,他說:“出家人以慈悲為懷,但凡有絲毫辦法,貧僧豈會見死不救?只是這紫霄鈴之毒,貧僧只曾聽聞,卻是生平未見,實在是無能為力?!闭f罷又是“善哉善哉”又是“罪過罪過”。

  誰也沒有想到,夫人就是這時突然在老和尚面前跪了下來。老和尚大驚失色,他不知道受了侯爺夫人這一跪,自己——乃至整個回龍寺上下,是否還有命再去“善哉善哉”“罪過罪過”。

  他慌忙想要將夫人攙起,可是夫人卻開了口:“大師不必驚慌,如今跪在大師面前的不是什么侯爵夫人,只是一個沒用的母親!”她朝床榻上只有六歲的兒子又看了一眼,他的童年點滴、他的聽話調(diào)皮、他的撒嬌耍賴,一樁樁一幕幕此時都成了尖刀,刀刀剜在母親的心頭。眼淚止不住了,她的話還在斷斷續(xù)續(xù):“無論如何,請大師指條明路。信女聶氏,余生,愿吃齋念佛……求大師……”夫人終于再也說不下去了,只好將一個個響頭磕在地上。

  老和尚雖是方外之人,此時也不免動容落淚。他說:“夫人慈母之心日月可鑒,怎奈上蒼不佑公子!或許江湖之大確有奇人堪解此毒,只是如今去找怕也是太晚了……”

  映月正是被老和尚那句“確有奇人”提醒了的。

  她突然翻上了弟弟的床榻,忙將他脖子上掛著的那枚骨哨取了下來。侯爺和夫人不明就里,正要問明因由。只聽女兒說:“我知道有人能定能救川兒!”說罷她便頭也不回地沖出門去了。

  02

  映月是到了麓水寒塘的山洞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就吹不響那枚骨哨的。

  幸好那風雷玉虎已經(jīng)認識了她,見她進來,便乖順地用頭將她拱了拱,算是打過了招呼。然后,它便有所期待地看向洞口。在它的預(yù)期里,這個用頭拱一拱的動作歷來是要做兩次的。

  映月哭起來,忙讓玉虎帶她去找大哥哥。那玉虎雖然通人性,卻聽不懂人話,更加聽不懂語無倫次的人話,所以只是繞著映月走了一圈,便仍去看著它的洞口。這時,洞穴深處的黑暗中傳來了少年的聲音,他問:“你找我?”

  映月當即便學(xué)著母親,朝著聲音的方向撲通跪了下去,哀聲請求少俠救她弟弟性命。接著便將萬川中毒的前后因由一一告訴了少年。

  少年聽后大驚,二話不說拉起映月便走。映月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拉起來的,更加不知道是怎樣跟著少年走的。她只覺得眼前驟然間似乎閃過了后山、樹林、集市、行人、巷弄,耳畔則是一陣呼嘯的風聲。等風聲停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跟少年站在了侯府門口。

  侯爺和夫人見映月領(lǐng)回來的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獨臂少年,心中不免失望??墒撬麄円仓?,女兒斷然不會拿弟弟的性命開玩笑,于是將她拉到一旁細問緣由。映月只好將少年此前在山洞中為姐弟二人解圍的事情告訴了父母。

  夫妻二人聽罷仍是將信將疑,可是眼下別無他法,只好寧愿去信那句“人不可貌相”的俗話,且放手讓少年一試。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立即同意了老和尚的診斷,萬川所中之毒的確就是紫霄鈴。他伸出食指和中指按在了萬川的眉心,只見一圈柔和的白光從他指尖擴散開來,逐漸覆蓋了萬川的身體,隨后便消失不見。接下去,萬川的頭發(fā)、眉毛、睫毛開始變白。仔細看去,竟然是結(jié)了一層白霜。沒一會兒的功夫,他的皮膚表面也完全被寒霜覆蓋,如同雪山之巔一具被冰封了多年的尸體。

  侯爺見兒子成了這副模樣,立刻就要沖上去,可是被夫人攔住了。少年告訴夫妻二人,他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先封住萬川的經(jīng)脈以減緩毒性蔓延??墒且虢舛荆€是必須得找到下毒之人。于是父女二人免不了將十五當天晚上的所見所聞,又巨細靡遺地復(fù)述了一次。

  少年很快便將懷疑的焦點鎖定在了那群西域舞娘的身上。侯爺卻說不可能,當天他們離戲臺不算近,中間又隔著不少人,那些舞娘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萬川。

  少年問侯爺可知道這紫霄鈴的“鈴”字何解?侯爺搖頭。少年便解釋,這紫霄鈴的毒之所以難解,全在這個“鈴”字上面。這種毒原本有幾百種,每一種的毒性都不一樣。使用這種毒的人往往會隨身帶有一種特制的鈴鐺,每一只鈴鐺里藏有一種毒藥。所以使用這種毒時極難被發(fā)現(xiàn),因為施毒者看起來不過是在隨意地撥弄鈴鐺,然而實際上,對方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配好了毒藥。

  說到這里,侯爺和映月都想起來了。當天舞娘們的腰間的確都掛著一排金色鈴鐺,而且謝幕之前,曾向人群中拋撒過一種金色的磷粉。所有人都以為那不過是為了博人眼球的新鮮花樣兒,卻萬沒想到竟然是劇毒。

  可是映月卻疑惑,因為當天磷粉是拋撒向人群中的,自己和父親都在,為什么唯獨萬川一人中了毒。

  少年沉默不語,這的確無法解釋。于是他又問萬川當天都吃了什么。可是得到的回答仍舊令人灰心。因為那天萬川吃的東西無外乎糖人兒、馬蹄糕、玉井飯、龍須糖、糖葫蘆。小孩子吃東西向來只圖新鮮,所以糖人兒沒吃幾口就丟給了父親;玉井飯是一大份,萬川一個人吃不完,所以是跟映月分著吃的;至于馬蹄糕和龍須糖都是他們親自從攤子上揀的,而且父女二人也都有吃。糖葫蘆就更不用說了……

  這時,映月突然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然后她問了少年一個很奇怪的問題:這種毒藥能不能做到單獨使用無毒,而碰到其他東西才變成劇毒?少年回答她,若施毒者有意為之,在配制時可以通過控制成分和用量來達到這種效果。

  侯爺忙問女兒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映月問父親還記不記得當天擠到他們身邊來的那個賣糖葫蘆的小販。侯爺雖然已經(jīng)忘了他的樣子,但確實記得有這么個人。映月告訴父親,這個小販其實是一個女人扮的男裝。

  當天那個小販擠過來的時候,映月便覺得不太對勁。如果此人真的是個尋常的商販,他的皮膚也保養(yǎng)得過于仔細了。不僅如此,他身上還不時傳來一陣異香,這種香料絕不便宜,根本不是一個普通的小商販用得起的。映月當時只以為是哪個員外家的小姐改換了裝扮出來玩,這在城里也不算是什么新鮮事,大戶人家公子小姐貪圖好玩,扮乞丐的都有??墒侨缃裣雭?,遠遠不止這么簡單。

  侯爺和夫人卻大惑不解,即便這小販是女扮男裝,那和萬川中毒又有什么關(guān)系?要知道,她賣給他們的糖葫蘆可是三個人都吃過的。

  映月告訴父母,雖然糖葫蘆三個人都吃過,但是吃的時間卻不一樣。假如那磷粉一定要落在糖葫蘆上才會產(chǎn)生劇毒呢?

  侯爺猛地醒悟了!他終于明白了女兒的意思。當天為了不讓萬川吃太多而鬧肚子,他和映月先是每人吃了兩顆。而他們吃完以后,臺上的舞娘便向人群撒下了磷粉。也許他們吃下的糖葫蘆也提前被下了某種藥,只不過這種藥和舞娘撒下的磷粉本身都無毒,一旦碰到一起才會產(chǎn)生劇毒。而落了磷粉的糖葫蘆正是在演出結(jié)束后被萬川一顆一顆吃進了肚子!

  夫妻二人悲痛難當,他們實在想不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值得對方花費這樣的心思來算計他們六歲的兒子。

  侯爺急問少年是否有其他辦法可以解毒。少年搖頭,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紫霄鈴的解藥,因為每一個下毒者都可以因時、因地、因人、因目的而配制出完全不同的紫霄鈴,解毒之法自然也千差萬別。如果不知道所用之毒的成分和用量而貿(mào)然去解,但凡有一點差錯,便會立刻要了中毒者的性命。

  夫人馬上想到了龐氏,倘若川兒出了事,她的兒子上官劍澤豈非就是繼承爵位的最佳人選?

  可是少年卻不同意。這紫霄鈴并不是一般的毒,江湖上別說會用,連聽過的人都很少。她一個官夫人怎么會知曉此毒,還能請來如此多擅用此毒的高手?要知道,會使用這種毒的人,根本不是銀錢或者權(quán)勢能夠驅(qū)使得動的。

  侯爺直到此時才意識到一個被他久久忽略的問題。眼前這個十幾歲的少年懂得的東西也未免太多了。連穆法禪師那樣的高僧都生平未見過的毒他卻見過,不僅見過,而且深諳下毒的手法和解毒的道理。還有,他剛剛封住萬川經(jīng)脈時所使用的本事,那根本不是什么武功內(nèi)力,而是傳說中自上古流傳下來的神秘咒術(shù)。

  之前他還對映月的話半信半疑,一個十幾歲又身有殘疾的男孩怎么可能讓龐氏派去的兩個劍客在頃刻之間消失。如今看來,這少年無論是心智、見識還是本事,都透著遠遠超過其年齡的神秘莫測,已經(jīng)不是一句“自古英雄出少年”可以解釋的了。

  少年這時似乎看出了侯爺心中的疑慮,于是起身畢恭畢敬地說道:“侯爺請放心,在下全力救治公子并無所圖,只因侯府上下曾有恩于我?!?p>  侯爺疑惑,便問:“還未請教少俠尊姓大名?”

  “鄙姓殷,家中排行第九。侯爺叫我殷九便是?!?p>  侯爺和夫人面面相覷,他們實在不記得曾對哪個殷姓的人家施過恩德。此時少年又說:“救治公子的法子在下已經(jīng)想到。公子體內(nèi)的毒七天之內(nèi)不會發(fā)作,在這七天里,在下必定尋得解藥回來,為公子解毒?!?p>  侯爺正要再問,少年卻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侯爺和夫人忙追出去,可是庭院深深,早已不見了少年的蹤影。

  03

  風沙將一切吹得昏黃而模糊,遮天蔽日的沙塵讓人分不清楚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

  殷九是聽見一伙商隊的駝鈴聲才醒過來的。這一路上他全力施展咒術(shù)趕路,兩天一夜片刻不停。因為對空間的操縱能力并不是他最擅長的,所以他舍不得花太多時間休息,像這樣靠著一棵枯死的胡楊樹小憩片刻,對他來說已經(jīng)十分奢侈。

  此地距離王城已是萬里之外,只要再穿過河西四郡,今晚他便可以到達目的地——白夜城。

  那是一個傳說中的地方。傳說中,白夜城是沒有夜晚的。這當然不是因為城主薛鶴飛有本事留住太陽,而是因為城中的一磚一瓦都是由一種名叫銀雪玉石的特殊石料制成。這種石料通體雪白,而且周身籠罩著一層微微的柔光,因此整個城內(nèi)即便在夜晚也是明亮如同白晝。

  江湖上絕少有人知道白夜城的存在。往來絲路的商隊或許曾經(jīng)看到過,可是即便看到了也只會認為那不過是海市蜃樓。因為他們既到不了,也不相信——在這數(shù)千里黃沙漫卷,寸草不生的荒漠上,怎么可能會有那樣一個如同仙境般的城池存在?

  可是殷九相信。他不但相信,還知道怎么去。

  白夜城之所以神秘,是因為圍繞城池的八個方位上,分別被設(shè)下了八個特殊的咒術(shù)陣法。玄陣中的山石川谷、草木鳥獸,雖然看起來尋常無奇,可是一旦陣法被啟動,每一樣都能夠讓人有來無回。這八個玄陣相互勾連,彼此嵌套,就構(gòu)成了足以將整個城池隱匿其中的巨大屏障。

  一般情況下,身處陣外的人的確是連城墻的影子也看不見的。能看見的只是一片由天山積雪融水灌溉滋養(yǎng)形成的綠洲而已。不過若是城中的人想要進出的話,就非得打開屏障不可,于是這座富麗堂皇的城池也就出現(xiàn)了。

  往來于絲路的商隊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天山腳下三百里,有命前來無命去。綠洲并非神仙境,美女皆是鬼畫皮。”老師傅們會反復(fù)警告徒弟,如果看見了那座城池,就當看見了海市蜃樓,千萬不能去尋找。甚至不到馬上就要渴死的地步,連那片綠洲也最好不要踏進去。

  可是現(xiàn)在,殷九不但已經(jīng)進了城,還站在了城中央正殿的屋頂上。

  城外那所謂的八個玄陣,在他眼里幼稚得就像小孩子的玩具,他實在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會用那種破爛兒來保護自己的老巢。

  白夜城里除了城主薛鶴飛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是女人。這些女人梳著一模一樣的發(fā)式,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色衣裙,又被一模一樣的輕紗遮住了臉。她們就和城里的銀雪玉石一樣,白璧無瑕,成千上萬,毫無差別地共同成為了白夜城的一部分。

  殷九用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將整座城的里里外外都摸了個遍。城內(nèi)巡視的人們或許會在某個時刻覺得自己眼前突然掠過了一道疾光。但是她們也只會認為那不過是城墻或?qū)m壁上銀雪玉石反射的光澤,于是更加為這座城池的盛名而自豪??墒钦l也不會想到,剛剛從她們眼皮底下疾疾掠過的,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不速之客。

  這時,站在屋頂上的殷九突然聽見腳下的殿廳里傳來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他說:“夜深天冷,貴客既到了怎么也不進來坐坐,倒情愿在屋頂上喝風?”

  殷九只好下去。他的腳剛落地,幾十個手持長劍的白衣女子立刻便將他團團圍住。而在她們身后,雍容的狐裘金榻上,歪著一個身穿月白色襕衫,眉清目秀的年輕男子。外面雖是天寒地凍,可他手里卻拿著一把折扇。

  此人便是白夜城主,薛鶴飛。

  薛鶴飛見到殷九,頓時心里一驚。要知道,白夜城里本就高手如云,而各種結(jié)界、陣法也是遍布城中各處。所以他怎么也沒有想到,能在這里橫行無忌如入無人之境的,竟然是個不過十二三歲,還少了條胳膊的小男孩。

  可是他馬上又笑了,接著對那幾十個白衣女子懶洋洋地說:“你們都退下吧。這位小公子要來要走,恐怕就是全城的人加在一起也是左右不了的?!?p>  殷九說:“看來城主是個明白人。既然如此,想必城主也定然知道我此行的目的?!?p>  薛鶴飛未置可否,只是微笑地看著這個少年,表示對他的下文有所期待。

  于是他繼續(xù)說:“城主大費周章將我引到此地,如今我已經(jīng)來了,城主怎么倒成了啞巴?”

  “我卻不懂你在說什么?!毖Q飛移開了目光,去擺弄那枚翡翠的扇墜。他的手潔白如玉,手指又細又長,想來不論是用毒還是用暗器,都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出招的機會。

  “看來城主是決心要跟在下打啞謎了?!币缶耪f著,朝案幾旁邊的椅子望了一眼,那把椅子立刻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拖拽到了他的跟前。然后他便自顧自地坐了下去,似乎準備好了要與主人一番長談?!叭绻練⒁粋€六歲的孩子,一包砒霜就足夠了,何必要使用紫霄鈴?”殷九笑了笑,“而既然已經(jīng)用了,卻又在配制時選擇了毒性最弱的幾種,而且嚴格控制了用量。不奇怪嗎?下毒的人用這樣高明的手法下了一種無人能解的毒,可是費了一番功夫,卻又不立刻將人毒死,這究竟是為什么?”

  “你說是為什么?”薛鶴飛顯得饒有興趣。

  “顯然,下毒的人并不想要這孩子的命?!?p>  “那也許是想要他父母的錢?!?p>  “可是他父母并非只有這一個孩子,而下毒的人卻是費盡心機只讓這孩子一人中了毒。”

  薛鶴飛笑道:“有意思。”

  殷九繼續(xù)說:“江湖上向來絕少有人知道紫霄鈴,而能夠隨心所欲如此精確地使用此毒,并且用毒的又是一群女人,除了白夜城以外我還真想不出別的地方。城主煞費苦心留下線索,不正是想要引我前來拿解藥嗎?”

  薛鶴飛緩緩地站了起來,手中的折扇卻“刷”地一下打開。他說:“可是我與小公子你卻并不認識,為何要引你前來?”

  “你當然不認識我,但你卻認識那孩子脖子上的骨哨?!?p>  聽到“骨哨”兩個字,薛鶴飛的臉色突然就變了。可是殷九像是沒看到一樣繼續(xù)說:“想必城主處心積慮,就是為了引出贈予那孩子骨哨的人吧?”

  薛鶴飛收起折扇,在左手的掌心敲了又敲,稱贊道:“想不到公子小小年紀,竟是如此的聰明伶俐。不錯,那骨哨本是故人之物,在下不過是想與故人敘敘舊罷了?!?p>  “故人之物?”殷九冷冷一笑,“那昆侖哨乃是昔日無相宮銀瞳鬼使的東西,城主不會想說銀瞳鬼使陸吾是城主的故人吧?”

  薛鶴飛的臉一下失去了血色,瞬間白成了一張紙。他瞪著一雙驚恐的眼睛說:“你……果然是無相宮的人?”

  “你不必知道我是什么人,”殷九此時也沉下臉,這樣的神情讓人很難相信會出現(xiàn)在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的臉上,“你只需從速交出解藥?!彼f。

  薛鶴飛的左手在袖中已經(jīng)準備好了進攻,右手的折扇雖然還在看似悠閑地搖動著,可是殷九明白,那才是他最厲害的武器。薛鶴飛不動聲色地問:“那孩子跟你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讓你不惜以身犯險來闖我白夜城?”

  殷九卻突然笑了,是真正孩童的那種天真爛漫的笑容。他說:“城主真會說笑,區(qū)區(qū)一個白夜城,我來便來了,也算得上以身犯險?”

  薛鶴飛不是一個沉不住氣的人,可他同時也是一個絕對有資格驕傲的人。放眼天下,有誰敢將白夜城不放在眼里?可是今天卻被一個黃毛稚子當眾羞辱。然而真正讓他沉不住氣的還不是這番羞辱,而是他清醒地知道這稚子很可能不是口出狂言。

  折扇已經(jīng)迅雷般脫手,卷挾著灼熱的氣浪朝殷九飛速射來。殷九仍坐在椅子上沒有起身,右腳跟只朝地面一個踢蹬,連身帶椅便向后方疾掠而去。那折扇已經(jīng)旋轉(zhuǎn)成了一個白色的圓形,速度快到看不出薄厚。這樣的速度,就算削在石頭上,也定然會削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截面??墒撬褪菬o法突破抵達殷九喉嚨間那最后的三寸距離。

  背后是石柱,殷九已是退無可退。他突然凌空躍起,身下的椅子在石柱上撞了個粉碎。然而就在此時,第二把折扇也迎面飛來了,接下去又是第三把、第四把。

  殷九以蛇形盤繞石柱,身法極快,將四把折扇一一閃過。其中一把飛去了一尊石獸像,石像的獸首在接觸扇鋒的瞬間立刻便被削落下來。另一把從一個婢女身旁擦過,婢女嚇的魂兒都丟了,然而幸好只是手臂被擦出了一點輕傷??墒钦l也沒想到,那個婢女突然間倒在地上慘叫不止。接下去,她手臂的傷口冒出絲絲縷縷的黑煙,整個身體開始變黑萎縮。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她周身便失去了全部的水分,成了一具極其恐怖的干尸。

  此時,連殷九也不能不承認,這白夜城制毒用毒的功夫,江湖上實在已經(jīng)無人能出其右。

  這時,薛鶴飛以幻影身法飛掠而來,將另外兩把尚在空中的折扇穩(wěn)穩(wěn)接住。折扇一旦到了他的手里,是遠比任何尖鋒利刃都要可怕的武器。只見他的兩把扇鋒上頻頻閃動著耀眼寒光,隨著他的一招一式,刀光劍影般直逼殷九周身的各處要害。殷九雖然只有一只空手和兩條腿,卻也絲毫不落下風。

  只見薛鶴飛嘴里念了句什么,另外兩把折扇也得了令一般疾速飛來,如同另有一人以同樣凌厲的招法出手制敵。只見薛鶴飛以絕妙身姿同時舞動四把折扇,手上操持的兩把來勢洶洶,空中旋舞的兩把亦是殺氣騰騰。四把折扇在他股掌之間不斷被拋出,又不斷被接回,內(nèi)外夾擊,表里相應(yīng),已將殷九騰挪的空間盡數(shù)封死了。

  殿中那幾十名白衣女子的劍就是在這個時候同時出鞘的,可是她們并沒有去拔。

  那些劍在一瞬間出鞘又在一瞬間環(huán)聚在了殷九周圍。而薛鶴飛那四把削石頭如同削面團的折扇,鏗鏘砍在這面由鐵劍組成的劍墻上,卻只砍出了星星火花。

  殷九人在劍陣之中,似乎有風將他的衣襟和頭發(fā)從下往上徐徐吹動。他將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豎在胸口,只聽嘴里喊了一聲:“破!”

  一切結(jié)束得如同開始一樣突然。

  殷九仍舊站在原地,他前方的地面上拖著好幾條長長的血跡。幾十柄長劍釘在墻上、柱子上、地面上。薛鶴飛蜷在離他腳邊幾丈遠的地上,大口嘔著鮮血。他身旁橫七豎八躺著一具具白衣女子的尸體,她們每個人都被長劍洞穿了胸口。在剛剛劍陣射來的一瞬間,她們想也沒想便沖了出來,用身體為她們的主人抵擋住了致命的一擊。

  殷九這時問:“現(xiàn)在可以給我解藥了嗎?”

  薛鶴飛已經(jīng)說不出話來,只有朝他的仕婢擺了擺手。仕婢從薛鶴飛坐的那個金塌底下果然取出了一個小小的陶瓷藥瓶。

  殷九又說:“給我兩倍的量。”

  仕婢看了自己主人一眼,在征求意見。薛鶴飛點了點頭,于是她便從榻里又取出了一瓶。

  殷九拿著兩瓶藥緩緩走到薛鶴飛面前,蹲下來,將藥瓶在他眼前晃了晃,說:“別跟我?;?,我就是剩下半條命,也足夠蕩平你的白夜城?!闭f罷,起身便走。

  薛鶴飛是在殷九走了半個時辰之后才終于平定了氣血,可以開口說話的。他叫來一位白衣女子,吩咐她:“去告訴密室里那個人,那孩子的確是無相宮的人,只不過現(xiàn)在還不能確定究竟是誰。請他派人繼續(xù)盯著王城里的動靜,尤其是那個叫上官萬川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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