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五月廿四是齊魯一帶江湖人士的大日子，因為這一天是百殺門老夫人的壽誕。
掌門常傲天是出了名的大孝子，他自己的生辰年年辦得潦草，倒是將老母親的壽辰看得極重，每年必大操大辦，極盡鋪張之能事，還廣發(fā)請?zhí)?，遍請江湖中有頭臉的人士到場為母親祝壽。百殺門在齊魯一帶頗有聲望，而常傲天賴以成名的絕技騰蛟斷鱗刀在江湖中更具威名，所以收到請?zhí)娜松俨涣说媒o常掌門幾分面子，能親自前往必親自前往，實在有事不能去的，也必得封好厚禮趕在五月廿四之前送到府上。時間一久，人們漸漸也將這一天看成個節(jié)日，事事提前準(zhǔn)備著。因此，常傲天孝子的賢名便這樣傳開了，甚至比他的江湖地位更為人敬佩。
離老太太壽誕還有小半個月，常府上下已然張燈結(jié)彩忙碌不停。到了正日子更是不得了，闔府的下人都不夠用，還得將百殺門的眾弟子也都調(diào)來當(dāng)小廝使喚。
這天，從早上開始，各門派送禮的隊伍就絡(luò)繹不絕，車馬粼粼的聲響二里之外都聽得清楚。有些路遠(yuǎn)的門派，寧可提前趕到也怕路上耽擱時辰，所以五月廿四前后幾日，連附近的酒樓客棧都趕著抬價。
常傲天這天一早便派兩隊人馬在山門外列隊迎接，又讓兒子常磊守在門口恭迎各位掌門，自己則在堂內(nèi)親自照料已到的賓客。那常磊是常傲天的老來子，十七八的年紀(jì)，生得相貌堂堂。常家?guī)讉€男孩中，常磊年紀(jì)最小，但他天資極為聰穎，再難的咒術(shù)一學(xué)就會，因此也最得父親喜愛。常傲天在兒子很小的時候便親傳畢生所學(xué)，如今，常磊少年成名，已將父親那套騰蛟斷鱗刀法練得頗具火候。常傲天早有意將掌門之位傳給自己這個小兒子，今天特意安排他在門外接待，既是想讓常磊多多見過江湖前輩，也有幾分炫耀之意。
壽宴在吉時開席，只見常老夫人在兒媳、孫子和一眾丫鬟婆子的簇?fù)硐虏綉B(tài)穩(wěn)健地踱了出來。老太太精神矍鑠，面帶春風(fēng)，滿頭的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眾賓客見老壽星出來，忙停了喧囂，紛紛起身恭祝。老夫人雖是今天壽宴的主角，可她明白兒子不過是借著自己的生辰加緊籠絡(luò)各派，或揚(yáng)仁孝之名，因此也不多耽，與眾人寒暄道謝一番，又叮囑來賓宴飲盡興，隨后便稱身上疲累，讓兒媳攙扶自己回房去了。
三巡酒過，眾人猝然聽得一陣碗碟砸碎的聲響自席間傳來。眾人都以為是哪派弟子醉酒失儀，也不當(dāng)回事。可是沒過多一會兒，又聽“嘩啦”一聲巨響，整張桌子都被掀翻在地，滿桌的碗碟杯盞砸了個稀巴爛，連同那一道道上好的佳肴也成了一地狼藉。人們呼地圍上去，頓時吵嚷起來。原來，是兩個門派的弟子為了點小事起了爭執(zhí)。這兩個門派的掌門因故未能趕到，所以各自派遣大弟子前來賀壽。這兩派素日因為爭奪地盤偶有磕碰，此一見面本就劍拔弩張，而這兩名年輕弟子代替師尊前來，咒術(shù)修為與身份地位都不低，便自以為代表著各自門派的榮辱，因此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
常傲天此時正在堂廳，與嵩山、沖雍幾派掌門把酒言歡，忽然聽到外面吵鬧，心里暗忖不知是哪些個不懂事的敢在這里尋釁滋事。他起身正要出去料理，沒想到兒子常磊也站起來，請示父親能否代為處理。原來這常磊雖然年紀(jì)輕輕，卻最是能夠洞明世事。他知道父親性烈如火，眼里從來容不得沙子。若是這一去，鬧事的弟子恐怕不好收場，而父親也會由此開罪兩個門派。于是他說：“想必是哪派弟子喝多了酒口角幾句，爹爹安心與眾位前輩用宴，此等小事交給孩兒料理。若是料理不妥，再請爹爹出面?！?p> 常傲天經(jīng)兒子提醒才恍然大悟，自己乃是一派掌門，若果真是弟子們打鬧這種屁大的事，他就這樣沖出去豈非自降身份？還會被其他門派取笑百殺門除了他常傲天以外再無主事能人。他對兒子笑了笑，說：“也好，你且去看一看，來者是客，你須好言相勸，切莫傷了和氣?！闭f著又捻須對兒子點頭微笑，眼中的慈愛和贊賞已是再明顯不過。席上的眾位賓客也都看得出來，于是紛紛猜度著主人的心思，幾分討好幾分真心地交口稱贊起常小公子。常傲天嘴上謙虛，內(nèi)心卻喜不自勝，心想其他幾個兒子里再沒一個有磊兒這樣的才智和氣度，因此對這小兒子的喜愛又增添了好幾分。
常磊走出堂廳，圍觀眾人見少主人前來，紛紛讓出路徑。常磊來到鬧事二人跟前細(xì)問緣由，卻也不是什么大事，果真是喝多了幾杯，又將往日恩怨舊事重提了。領(lǐng)頭的兩名弟子深知常小公子得父親真?zhèn)?，咒術(shù)早已在他們之上?？扇缃褚娝坏敛怀咽眩炊豢谝粋€師兄地稱呼他們，因此不免面露愧色。他們見常磊雖然年紀(jì)小，但處事周到通達(dá)，一番好言相勸又謙和恭謹(jǐn)，既化解了二人的矛盾，又保全了兩派的面子，心下更是拜服，于是紛紛告了罪。常磊當(dāng)即命人重開兩桌宴席，自己則親自在席間輾轉(zhuǎn)陪同。
就在這時，一聲巨響突然傳來，所有賓客被這突如其來的響動驚得失魂落魄。眾人正不知發(fā)生何事，只見一口被漆得通體黑亮的棺材破門飛進(jìn)常府。常府那兩扇幾寸厚的松木漆紅大門，在這口棺材面前竟成了脆瓷片兒一般，登時被撞得粉碎。那棺材撞碎兩扇大門，速度卻絲毫不減，直朝著宴席上的人群飛去。眾人只好慌忙躲閃，那龐然大物于是盡掃殘席，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桌上。眾賓嘩然，驚魂甫定之際，忽又見好幾口一模一樣的棺材以同樣的速度先后飛了進(jìn)來。
眨眼之間，飛進(jìn)來十幾口棺材。十幾口棺材同樣材質(zhì)、同樣大小，每一口都通體漆黑油亮，頂頭篆書描金，寫著一個大大的“壽”字。
跟著棺材一同進(jìn)來的，還有一個看不出年紀(jì)的男人。此人蒙著面，一身深矅色的勁裝更是一黑到底。驟然一陣風(fēng)來，將他身上的黑紗揚(yáng)起，讓他看上去如同一團(tuán)詭異的水墨。此人身法極快，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樣飛進(jìn)來的，但就在最后一口棺材落地之前，他已經(jīng)神鬼不覺地站在了院子中央。
行走江湖之人，誰的背后沒有幾個仇家，可是眾人仍然深感震驚。以常傲天的名頭和百殺門的聲勢，當(dāng)今世上有幾個人敢這樣大張旗鼓地上門尋仇？何況今日是老夫人的壽辰，來賓不是親朋即是好友。且不說他們個個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即便是一群烏合之眾，若是決意幫襯常傲天，任憑誰也必是有來無回。然而此人帶著十幾口棺材獨自上山，一路上百殺門的明崗暗哨無數(shù)，卻無一名弟子發(fā)現(xiàn)其行跡，可見此人身手已是何等了得。又觀其衣著面容，不見一絲風(fēng)塵疲色，各派高手面前，又兀自優(yōu)游自若。此般橫行無忌，想必大有來頭，因此誰也不肯多說一句話。常府大院之內(nèi)雖然人多擁擠，此刻竟然鴉雀無聞。
常傲天心里也是又驚又疑，自己近些年鮮少與人結(jié)怨，幾個難纏的勁敵也早已在多年前肅清，哪還有什么仇家？可若非尋仇，此人又何故在母親壽誕之日送來此等大喪之物？細(xì)數(shù)棺材一十三口，而常家上下剛好一十三人，那意思已經(jīng)再明顯不過了。但究竟是何等深仇大恨，非要他常家滿門性命不可，他思索一番竟毫無頭緒。
常傲天的手心早已沁出了冷汗，可若在各派面前矮了氣勢，以后他百殺門也不必在江湖上立足了。于是他只好攥緊雙拳，瞋目立眉地喝道：“你是何人，膽敢在這里放肆？！”
誰知那黑衣人看也沒看他一眼，就好像人是不必對禽畜發(fā)出的吠鳴加以理會的。接著，他用不帶任何起伏的聲音對所有人說：“百殺門的人，留下受死。其他人，馬上滾?！?p> 常傲天何曾受過這樣的侮辱，登時又惱又羞，滿臉煞白。而那常磊更是激憤，他雖然素日穩(wěn)重，但畢竟年輕。他的謙恭涵養(yǎng)都是建立在優(yōu)越的家世和人們的敬畏之上的，那本就是另一種狂傲，因此心高氣盛更遠(yuǎn)在父親之上。可是他沒有父親那樣的閱歷，不懂得權(quán)衡危險，只知外人上門欺辱，豈能容忍？是故那黑衣人的話音還沒落下，他的刀就已經(jīng)出了鞘，而且起手便是騰蛟斷鱗刀中最狠辣的一手。
所有人在這一刻都見識到了常家刀法的威力和玄妙。只見一襲藍(lán)衣的常磊果然如同出水蛟龍般騰躍而起，耀眼的藍(lán)色光芒瞬間從四面八方涌來，浪潮一樣將他整個人吞沒。突然之間，不知何處響起一聲龍吟，與此同時，裹挾著常磊的藍(lán)光驟然被撕開了一條口子。接下去，無數(shù)刀鋒幻影從那口子里呼嘯而出，刀刀致命地朝著黑衣人砍去。那速度之快，已非凡眼可辨。
在場的人此時都感到毛骨悚然，誰會相信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居然可以施展出這樣可怕的咒術(shù)？可是下一幕是他們更加不敢相信的。
那黑衣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了。
無數(shù)雙眼睛盯在他身上，等著看他如何被這亂刀活活砍死?？蓞s沒有一雙眼睛看清了他是如何消失的。
常傲天看清了。但是等他失聲喊出來的時候，什么都已經(jīng)晚了。就在那些刀鋒幻影將青石地面砍出無數(shù)斫痕的瞬間，他最愛的小兒子已經(jīng)被黑衣人從背后割斷了喉嚨。常磊在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死，他在這人世間的最后一個感受就只有頸部一涼。
02
說話的人此刻停了下來，因為他突然聽見隔壁桌傳來好長的一聲嘆息。與說話人同在一桌吃酒的食客此時也紛紛看過來，其中一個問：“這位小哥，你嘆什么？”
嘆氣的人忙頷道了聲失禮，然后又嘆了一聲，回說：”我嘆先生故事講得精彩，也嘆那常磊年紀(jì)輕輕就這樣送了性命，委實可惜?！斑@一桌人見此少年明眸皓齒衣著光鮮，甚是俊朗不凡，舉手投足間更是自有一段氣質(zhì)風(fēng)流，只是不知為何竟是一個人獨自飲酒。于是先前說話那人便沖少年揚(yáng)起酒杯，笑道：“公子獨酌雖雅，卻未免乏味。如果不嫌棄我等江湖草莽，何不移玉共飲一杯？”
那少年喜得眉開眼笑，適才獨酌獨飲正覺無聊，忽聽旁邊一桌食客說起近日江湖上發(fā)生的大事，不知不覺便聽得入了神。聽到那常磊與自己相仿的年紀(jì)卻無端遭此橫禍，不免心中痛惜感慨，居然情不自禁地嘆出聲來。正想知道常家后來如何，可繼續(xù)從旁偷聽也實在失禮，如今對方既然盛情相邀，他豈有不遵？于是忙忙喚來店小二，命他速上十斛陳年的江城釅來，又報了十幾道稀罕菜名命他同樣速速上來。
眾人聽他報的菜名道道古韻風(fēng)雅，但卻聞所未聞，全然未列在菜目之上，想來是這聆花樓專門針對某些身份尊貴的客人所特供的肴饌。但是那江城釅他們卻是知道的，那是聆花樓的特制佳釀，整個王城只有這里才有。而且釀制這種酒的條件極為嚴(yán)苛，因此產(chǎn)量異常稀少，加之所用的原料也非比尋常，價格可想而知。更要緊的是，此酒不輕易對外供應(yīng)，縱是豪門權(quán)貴想要喝上一斛，也須得在柜臺前掛號排隊，預(yù)付定金，等真正喝到嘴里少說也得半年以后?？墒沁@少年一出手就要了十斛，而且看小二的神色態(tài)度竟絲毫未覺任何不妥，轉(zhuǎn)身便要去取，仿佛此人所要之物不過是幾斤尋常的白干而已。眾人頓時驚得瞠目結(jié)舌，又聽那少年再三叮囑小二，不可向此桌客人收取一文銀錢，他們今日所有的花費只管記他賬上。
這些食客個個是江湖中人，原本就不拘小節(jié)。又見這小兄弟不僅生得漂亮，人又如此大方，因此更是喜歡，皆以江湖之禮相待，逐一拱手抱拳自報了家門。少年心想，若是如實表露身份，大家難免拘謹(jǐn)，談笑宴飲必會少了很多趣味。于是他隱去了“上官”的復(fù)姓，只道自己姓萬，單名一個“川”字，家在城中做點小生意。
剛剛講故事的人姓萬名三，一聽說這少年名叫萬川，頓時哈哈大笑，說二人同姓萬不說，名字里的“三”又是橫豎互補(bǔ)竟如此巧合，沒準(zhǔn)上輩子是一家呢。說罷，二人又稱兄道弟一番，將那剛剛端上來的江城釅三杯兩盞就喝掉了大半斛。
吃了幾杯酒之后，萬川問道：“剛剛聽幾位大哥說起百殺門的事情，卻不知后來那常家到底如何了？”
只見萬三滿臉苦相，擺手說：“別提啦！常家一十三口，連同百殺門幾百弟子一個活的都沒留剩下?！闭f著又痛飲了一大杯，接著道，“沒想到常傲天一世英名，到最后連一家老小都沒保住。”
“難道其他人就那樣眼睜睜地看著那黑衣人恃強(qiáng)逞兇？！”萬川激動地問。
“眾人見他輕輕松松就結(jié)果了常氏父子，哪個還敢動手？”萬三說，“不過好在那人只是找百殺門尋仇，并不與其他人為難?！?p> 萬川聽說其他人未受波及，心中雖猶哀嘆卻也稍稍得到寬解。席上另一個人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聽說，常家的人又都是那樣死的?！贝蠡飪阂宦牐娂娮兞四樕?。萬川見其他人顯然都明白“那樣”的意思，只有自己不懂，于是悄聲問道：“敢問這位大哥，剛剛所說的‘那樣死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人四下看了看，然后往前探了探身子說：“你們生意人走南闖北竟也不知？最近發(fā)生的好幾起滅門慘案，據(jù)說都是這名蒙面黑衣人所為。也不知是什么恩怨，曾經(jīng)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拈T派，一夜之間說被殺就被殺得一個不剩。更恐怖的是，這些門派的人雖然死法各異，但是死狀卻是一模一樣——雙目圓睜，嘴巴大大張開著，而且每具尸體的口中都銜著一支點燃的白燭。聽看見的人說，那白燭有手腕粗細(xì)，風(fēng)吹不滅，水澆不熄，直到白蠟燃盡才算完，當(dāng)真是瘆人得緊！”
萬川聽到這里，后脖頸上不禁“刷”得一下起了層雞皮疙瘩。又聽另一個人補(bǔ)充道：“我聽說西蜀龍湖劍宗的呂宗主，還有長青派的郭掌門都是這樣的死狀?！?p> 又有一人搶話說道：“可不么？但最慘的要數(shù)靈蠱島的島主梅無雙。聽說靈蠱島一門被滅以后，與其交好的另一門派聞訊前去幫忙收尸，可是遍尋整個島上就是找不到梅無雙的尸首。半個月后，人們發(fā)現(xiàn)島西某處的草木成片成片枯死，于是向地下深挖，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地底下正是梅無雙練功的密室。沒想到密室一被掘開，竟涌出了成群的老鼠。那些老鼠一個個眼睛血紅，個頭有兔子那么大，一見了光馬上吱哇慘叫，密密麻麻蜂擁著亂竄，把進(jìn)來人的魂兒都給嚇飛了。有幾個膽子大的去密室里面找，那梅無雙哪還有什么全尸，早被老鼠啃得面目全非?？墒鞘纂m然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口中的白燭居然還沒有滅?！?p> 萬川聽了他的話，只覺得一陣陣的反胃，再看滿桌的好酒好菜，卻什么胃口也沒有了。
有旁人起哄說他凈瞎扯，哪來的比兔子還大的老鼠？定是他添油加醋胡謅的。那人正要分辯，萬三卻開口說：“梅無雙是用蠱的高手，周身上下少說也有上百種蠱毒。那些老鼠啃了他的毒肉，非但沒死反而變了種，這倒也不是不可能?！边@些人當(dāng)中，萬三哥的年紀(jì)最大，江湖閱歷也最豐富。既然連他都這樣講，其他人自然也不再質(zhì)疑。眾人于是紛紛嘆惋，那么多曾經(jīng)顯赫一時的門派，沒想到就這樣在一夕之間從江湖上被徹底抹去了。
萬川搖頭說道：“行兇之人也實在太過惡毒，冤有頭債有主，誰的業(yè)障誰來償，何必非要滅人滿門？三哥可知那黑衣人究竟是什么人？”
“這世上除了無相宮的護(hù)法，還有什么人能有這樣的心腸和本事？”萬三冷冷地笑著說，“這些被殺光的門派，當(dāng)年都參與過圍剿無相宮。所以江湖上早有傳言，是無相宮失蹤的護(hù)法回來報當(dāng)年的滅宮之仇。據(jù)說留尸點燭正是大護(hù)法青麟神使?fàn)T龍的殺人怪癖?！?p> 不知誰問了一句：“那四個護(hù)法不是在當(dāng)年那一戰(zhàn)中都死了嗎？”
“那只是傳言而已，十幾年過去了，江湖上有誰見過這四個人的尸體？”萬三看了看滿臉困惑的萬川，突然笑了起來，“萬川兄弟想必聽得糊涂，這事還得從十八年前說起，那個時候兄弟你恐怕還沒生出來呢。”
萬川很識逗地嘿嘿一笑，忙給對方又斟了一杯酒，請他萬大哥別嫌自己稚拙，天色尚早，不妨細(xì)細(xì)道來。
萬三滿飲一杯后，換了副嚴(yán)肅的口氣，將十八年前各大門派聯(lián)手剿滅無相宮的事原原本本細(xì)說了一遍?！爱?dāng)年我也不過十五六歲，還沒你現(xiàn)在大呢。現(xiàn)在回憶起來，那才真是江湖上幾十年都遇不上一次的大事?！彼f著搖頭長嘆一聲，似乎在緬懷自己生命中的一段美好時光。
萬川心腸一向極軟，剛剛還嫉惡如仇地痛斥那黑衣兇手殘酷嗜殺。可聽了燭龍在雁去臺舍命守護(hù)幼主的故事，又不免對其忠義心生感佩，竟至落下淚來。又聽他們說，當(dāng)年很多門派其實是以清剿魔教為名，行爭奪《連山笈》之實，于是心情更加復(fù)雜，一時間竟難以斷定孰是孰非。
這些人見萬川心中不快，料想他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富家公子總少不了多愁善感，定是被這些打打殺殺的傳聞嚇怕了?？纱蠹矣窒菜牡丶兞迹虼瞬辉僬f駭人故事，只揀些江湖上的趣事說與他聽。眾人推杯換盞縱性談笑，直到華燈初上方才散去。
03
沒想到那一日之后，萬川竟對江湖軼事發(fā)了癮頭。他派人四處打聽，得知萬三一行還將在王城盤桓數(shù)月，心中大喜，尋思著要找機(jī)會再去相邀。
機(jī)會果然很快來了。這天，侯爺和夫人都不在府里，萬川謊稱約了鏡明和劍澤到東郊騎射，不許人跟著。隨后，便徑自溜出了侯府。他毫無必要地繞了路——這是之前被映月跟蹤時落下的“病根兒”——最后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仍來到了聆花樓。
這聆花樓雖說只是個下九流的風(fēng)月場所，可是在這軟紅十丈中也絕對算得上是第一流的氣派。王城是何等繁華之地，秦樓楚館多如牛毛，可就是沒有一處能與這里比肩。要說雕闌玉砌倒還在其次，真正把人的魂兒勾走的，一是那迎風(fēng)香七里的美酒江城釅；另外一樣，當(dāng)然就是這里三笑傾人國的清紅倌人們了。
聆花樓占地極大，樓高七層，每一層招待不同身份的客人，等級劃分極其嚴(yán)苛。尋常賓客只能在一樓食宿，可即便如此，花費已是不菲。而每往上登高一層，所需金銀皆是數(shù)倍之增?？扇魡问倾y錢倒也罷了，畢竟偌大一個王城從來就不缺暴發(fā)戶。而最終能在第幾樓吃飯，銀錢只是最低門檻，真正重要的是身份。然而究竟是什么樣的身份才配登上高層——王公貴胄還是一派宗主，又從來沒有標(biāo)準(zhǔn)，全憑老板娘的一雙眼睛。
這聆花樓的老板娘是個八面玲瓏且極會賣弄風(fēng)情的女人，花名喚作錦娘。沒有人知曉她是什么來歷，而她卻似乎知曉所有人的來歷。客人踏進(jìn)聆花樓的門，她只消看上一眼，便知道應(yīng)該叫小二往第幾層樓上領(lǐng)。間或也有不識趣的客人質(zhì)疑她的判斷，認(rèn)為自己的身份被低估了。于是她便笑靨如花地問：“那依大爺所見，您應(yīng)該去第幾層呢？”那人便不客氣地說了。老板娘笑得更加燦爛，忙喚來小二說，那就帶客人上去吧?？傻彩沁@樣被帶上樓的客人，就再也沒有下來過。
久而久之，這聆花樓便罩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而這種神秘又吸引了天南海北無數(shù)賓客趨之若鶩。從此，能夠在聆花樓第幾層宴飲，成了某種身份的象征。甚至有人專門去殺人越貨，犯下重案，就為了讓自己有資格更上一層樓。至于傾家蕩產(chǎn)的，就更是不勝枚舉了。
可是對于這些事情，萬川向來知之甚少，也從不關(guān)心。一來，父親嚴(yán)令禁止他出入花街柳巷，每次他都是趁父親不在，喬裝改扮偷偷地去。饒是如此，還要隨時防著姐姐和母親派出的眼線，所以他總共也沒正經(jīng)去過幾次。二來，他去也不是為了顯弄身份，更不想倚紅偎翠，只是饞那江城釅喝。運(yùn)氣好時，或許還能偶遇個精通音律詩詞的清倌人。若得允許，與佳人吟談對飲那便已是賺到了。
萬川記得頭一遭來時，把自己打扮成了個小商販?？墒且贿M(jìn)門，老板娘便滿臉堆笑地迎上來，忙叫小二帶他上五樓月白廳。萬川當(dāng)時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嫌五樓太高，說明明一樓就有空位置，何必費事？因此不高興爬樓。老板娘和小二只好遵命?？墒撬杏貌偷目腿藚s嚇了大跳，左右想不明白這小販究竟什么來歷。后來這事傳到了侯爺耳朵里，萬川還因此挨了父親好一頓板子。
此時，萬川已經(jīng)來到了聆花樓門口。四下看了看，確認(rèn)身后無人跟隨，才貼著墻根兒閃了進(jìn)去。老板娘見他進(jìn)門，笑吟吟地從柜臺后面招呼出來，小聲打趣道：“小侯爺怎么這般鬼鬼祟祟的，莫不是看上了我這里哪位倌人，打算偷了去做妾？”這錦娘素知萬川不便讓人知道身份，可每次必要打趣他一番才肯讓小二帶去樓上。
萬川對錦娘的調(diào)笑早已熟悉，不但不惱，反而粲然一笑。錦娘拿著絹帕的手當(dāng)即按在胸口上，故意提了口氣，然后語調(diào)夸張地翻眼說道：“哎喲，罷了罷了，我要是再年輕個十歲，可不就要被小侯爺這一笑把魂兒勾去了？”說罷二人又逗笑兒了一陣。
錦娘告訴萬川，他請的客人們早已安排在樓上雅間兒里候著了。萬川從懷里摸出一錠黃金，囑咐道：“老規(guī)矩，不許跟人說我在這里?！?p> 錦娘見了金子頓時喜上眉梢，一把蘇繡的團(tuán)扇往萬川肩膀上拍了又拍，連聲道官人放心，然后接了金子歡天喜地地去了。
按照聆花樓的規(guī)矩，萬三等人只夠資格在一樓活動。但若是東道的身份足夠，他們也是可以臨時隨主人前往更高的樓層用宴的。所以為了表示尊重，又不至于太過顯眼，萬川命錦娘將他們安排在了二樓的秋水堂。
秋水堂是二樓眾多雅間中的一個。說是雅間，可它的規(guī)模卻堪比一座小型的宅院。秋水堂內(nèi)共有十間客房，個個軒敞雅致?？头颗c客房之間以流水小橋相連，沿途遍植珍稀花木，或有太湖石加以點綴，整個堂內(nèi)以“秋水”為題自成一景。
萬三等人被帶到主廳后，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他們各自心想，這還只是二樓的雅間便已奢華至此，難道頂樓竟是皇帝老兒的金鑾殿不成？心下正想時，萬川已經(jīng)來了。
眾人見東道前來，忙上前作揖，恭敬肅然猶勝去日。萬三搖頭嘆說：“那日只道兄弟你是個富家公子，沒想到身份如此尊貴，哥哥我當(dāng)真是有眼無珠了?！?p> 萬川也忙還一禮，謙虛道：“三哥快別如此說，這都是仰仗家父托庇，再客氣就是不拿我當(dāng)朋友了?！闭f罷又與其他人相互客套一番，大家這才左推右讓地入了座。
這些人得知萬川大擺宴席請他們前來，不過是想接著聽江湖上的奇聞軼事，因此個個哭笑不得，可又不好拂了主人的面子，于是都將自己知道的那點事添枝加葉地往出說。萬川聽得高興，干脆讓他們也別走了，就住這里，反正客房多的是，明天他還要來呢。這些人一聽哪有不樂的？他們當(dāng)中大多是第一次進(jìn)王城，何曾見過此等煙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xiāng)？當(dāng)日在此與萬川碰上，也是因為大家都覺得難得來王城一次，不到這聆花樓走一遭實屬遺憾，這才各自湊了杖頭錢，壯著膽子吃了一頓。饒是這樣，也只敢摸著錢袋子點些便宜酒菜。然而現(xiàn)下一聽，不但請他們白吃白喝，還可以住在這奢華的秋水堂，當(dāng)即個個喜笑顏開，于是忙又搜腸刮肚編些有的沒的趣聞怪事說出來討好萬川。
此時，忽聽外面一陣歡呼喝彩，甚是熱鬧。萬川撫掌笑道：“對了！今晚有花魁表演。各位大哥不如一同去看看吧。”說著便領(lǐng)了他們往堂外走去。
原來，這聆花樓雖然以樓層將不同身份的人區(qū)隔開來，卻在正中央設(shè)有一個巨大的中庭。中庭貫穿一層到五層，以第六層為棚頂，形成了一個上下暢通無阻的空間。六層以下，層層雕欄環(huán)四，供每一樓的客人憑欄賞頑，這也是低樓層的客人向上窺豹一斑的唯一途徑。
萬川領(lǐng)著眾人也來到了中庭。抬頭一看，只見各個樓層的欄桿上都擠擠插插，觀者云集。
忽聽一聲響亮的鑼鳴，中庭頂端不知何處突然撒下無數(shù)花瓣，一時間落英繽紛。倚欄眾賓只覺忽然繁花亂眼，馨香襲人，霎時歡騰起來。少頃，不知誰喊了一聲：“來了！”話音將落，只見四名身穿象牙色羅衫的姣容少女從中庭頂上翩然而下。她們四人一模一樣的衣著打扮，個個身姿曼妙，宛若仙子，從高空躍下竟然如同懸浮在水中一般，錯落有致地分別停落在了每層樓的欄桿之上。
眾賓雖不解其意，卻忍不住大聲喝彩。正在喧鬧嚷嚷之際，又聽一陣悅耳的絲竹聲響起，人群立刻安靜下來。有經(jīng)驗的客人都知道，現(xiàn)在才是重頭戲開始的時候。
花瓣還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飄落著，所有人都在屏息期待，中庭內(nèi)的時間似乎出現(xiàn)了一陣短暫的停滯。就在此刻，剛剛的一名少女突然拋出了一條雪白的軟綾。那軟綾如同箭矢般射出，卻在空中的某處恢復(fù)成尋常絹帛，發(fā)出了一聲布料抽打空氣的脆響。與此同時，一位身著百蝶穿花留仙裙的女子不知從何處飄然而來，出現(xiàn)在所有人眼前。這女子冰肌玉骨，姿容絕麗，一雙赤裸的玉足在那軟綾的末端輕輕一點，下落的身體竟如飛鳥一般再次騰起，真如九天玄女垂臨凡塵。
接下去，那四名羅衫少女將手上的軟綾向中庭各處不斷拋出又收回，那女子竟然就那樣一步步踩著薄如蟬翼的絹帛，在空中輕歌曼舞，起落生姿，而玉足之下輾轉(zhuǎn)騰挪竟如履平地。
萬三等人的眼睛都看得直了，其中一個不禁癡癡地感慨說：“原來這世上真有此等絕色佳人?！?p> 萬川介紹說：“這是聆花樓的花魁，吟盞姑娘?！?p> “她便是吟盞？”萬三嘆道，“果然名不虛傳?！?p> 萬川詫異，“原來三哥知道吟盞姑娘？”
“天下的男人還有誰不知道吟盞姑娘的艷名呢？”他說著，突然拍了一下萬川的肩膀，然后不懷好意地笑了笑，接著道，“卻不知萬川兄弟為這吟盞姑娘留下了什么？”
萬川對他的話大惑不解，忙去細(xì)問，沒想到其他人卻一起笑了起來。萬三說：“怎么？兄弟難道還沒有一親過芳澤？”
萬川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滿臉通紅說：“三哥取笑了，我來這里原不是為了別的……不過你方才說留下東西又是何意？”
萬三笑道：“我等見你在此出手闊綽，又登得上二樓，只道你是這里的常客呢，沒想到竟還是個花苞待開的雛兒！”一語說得大伙兒又哈哈大笑起來。萬川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卻也不惱，只管嘿嘿傻笑。
“這聆花樓里雖美女如云，但卻有一個很奇怪的規(guī)矩。倌人陪客人過夜之后，客人不僅要奉上巨萬的纏頭，還需要留下身上的一樣?xùn)|西。”
眾人忙問什么東西。
萬三說：“那可說不好，要看這倌人的心情。聽說有的人只留下了一縷頭發(fā)，有的人卻留下了子孫根，而有的人甚至連命都留下了?！?p> 其他人聽得起勁，萬川卻只覺得心酸。他想，這里的女孩子雖然個個表面光鮮，可風(fēng)塵之中多少苦痛能為旁人所知？她們必定是不滿被人玩弄久矣，才想出這樣的手段發(fā)泄憤恨，雖然殘酷可也當(dāng)真可憐。
漸漸地，其他人的談笑開始不規(guī)矩起來，一些猥辭葷話也不避人言。萬川自幼與姐姐一起長大，姐弟二人感情極深，所以生平最恨人欺侮女子。如今見萬三等人言辭放蕩，大有狎弄之意，因此對這些人的好感也便大不如前了。
一道白影子就是在這個時候從所有人眼前墜落下來的，眾賓客不禁都驚呼一聲。原來是三樓那名白衣少女，不知怎的，剛剛還身輕如燕，此時竟如同一只被箭射中的白鴿那樣直直地摔落在了中庭的空地上。
吟盞和其他三名少女忙停了表演，前去查看同伴的傷勢。那少女從百尺高的樓上摔下來，雖然沒死，卻也傷得不輕。眾賓客登時喧鬧起來，有吹口哨喝倒彩的，也有不明就里議論紛紛的。
萬川正心下奇怪，那些白衣少女們雖然算不上是身懷絕技，但輕功身法卻是極好的。再說這些活技本就是她們素日練熟的，怎么就會突然失足跌落下來。這時，萬川忽聽其他賓客議論，原來是三樓的一位客人看上這姑娘美貌，先是出言調(diào)戲，又再動手動腳。然而那少女是名清倌人，不肯陪客?？墒悄强腿苏讨约河行┥矸荩蹩狭T手？于是調(diào)戲不成便用強(qiáng)。那人既能在三樓用宴，本事自然不小，所以便先將那少女打成重傷又拋下樓來。其他賓客見他如此跋扈悍然，也不愿惹事上身，故而紛紛冷眼旁觀。
萬川頓時氣急，既氣那行兇之人暴戾恣睢，又恨一眾旁觀者冷面冷心，當(dāng)即就要上樓與那人理論。萬三一把將他拉住，好言勸道：“兄弟不可莽撞，那人可是三樓的客人，我看咱們還是不要惹事的好?！比f川冷哼一聲，一下將他手甩開，噔噔噔就往樓上跑去。眾賓見聆花樓的小廝們攔也不攔，紛紛愕然。
吟盞見這少年身體單薄，就這樣上樓去找人理論難免會吃虧。加上見到姐妹重傷至此，心中亦是怒火沖天，于是也起身要追上樓去?？墒抢习迥飬s一把將她拉住，沖她搖了搖頭。她聽老板娘低聲說：“這人敢在聆花樓撒野，我自然不會饒他。但此人是九幽谷的秦焰，號稱喋血羅剎，著實有些來頭，先看看再說?！?p> 說話間，三樓上已經(jīng)響起了桌椅器物乒乒乓乓砸碎的聲音。樓下的人紛紛倚欄引頸向上去瞧，可是什么也瞧不見，只聽見一句句粗聲大氣的叫罵聲中，不時夾著一個年輕嗓音發(fā)出的慘叫，大家便知道那少年已在挨打了。
這時有人嚷，趕快報官啊！可是沒有人理他。這人又喊了幾句，旁人卻都勸他別操心了，自然有人會報官的。一人開口說，報了官又能如何？還不是各打五十大板當(dāng)成斗毆給辦了？眾人見他話語激烈，便問何出此言。那人便說，你說你是見義勇為，官老爺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再說，就算官老爺一百個相信，可是動手打人能判多重？還不是打幾棍子關(guān)幾天意思意思就給放了？像這種人，只要不判死，他出來以后照樣逞惡行兇，到時候把牢里受的苦連本帶利全算你頭上，倒霉的還是你見義勇為的！另一人接口道，可不是嗎？所以要我說，還是各掃門前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要怪就怪那少年強(qiáng)出頭。還有那女的也是，長得就是一副狐媚樣子，又是在這種地方，還裝什么清高？這不是擎等著人家霸王硬上弓嗎？一人馬上接道，沒準(zhǔn)兒那小娘們兒就喜歡人來硬的呢……嗐，哪個娘們兒不喜歡硬的呢……幾句話說得人們更加哈哈大笑起來。
就在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縱性談笑的時候，一聲驚天動地的慘叫從樓上突然傳來。那叫聲慘烈無比，已是非人的了，所有賓客都被這聲音唬得寒毛倒豎。緊接著，一個人從樓上飛了下來，重重摔在了那受傷少女的身旁。人們定睛去瞧，發(fā)現(xiàn)摔下來的并不是剛剛的少年，卻是秦焰！
這殺人如麻的喋血羅剎如今再也無法喋血，反而即將變成個真羅剎了。幾個膽子大的圍上前去，看見那秦焰的雙眼恐怖地朝上翻著，鮮血從他嘴里洶涌不斷地溢出來。他全身的經(jīng)脈已被盡數(shù)震斷，連動動手指都成了妄想?，F(xiàn)在他剩下的就只有一口氣，還有四肢百骸無休無止的疼痛。每個人都被恐懼籠罩著，他們互相看著對方，一句話也不敢再說，因為誰也不想變成下一個秦焰。
他們等了半天，可是始終不見那少年下來。人們正在詫異，只見一座巨大的假山突然又從三樓飛了下來，直朝癱倒在地的秦焰臉上砸去。其實沒有這一砸，那秦焰只怕也活不久，可是出手的人顯然恨他不能速死，竟然絲毫不留余地。
錦娘心中一凜，死個人倒沒什么，但若就這樣死在大庭廣眾之下，她聆花樓以后還怎么做生意呢？于是她打算暫時留他一命。可哪知她正要出手，一個白衣男子卻搶先閃身上前，先是一掌擊打石身，隨后便將假山穩(wěn)穩(wěn)托在了手上。那假山是由整塊的太湖石制成，少說也有千斤之重。而那白衣男子將其托舉在手，竟然絲毫不顯吃力。
這男子其實剛剛并不在中庭，然而現(xiàn)在場面異?；靵y，所以他為何會突然出現(xiàn)也無人關(guān)心?？墒清\娘的眼睛卻看得清清楚楚。這人不是聆花樓的客人，應(yīng)該是剛剛從外面進(jìn)來的。可聆花樓的大門距離中庭足有數(shù)百丈，又要穿過數(shù)個堂廳甬道，而此人居然能夠瞬息而至，可見其對于空間的操縱能力已是登峰造極。
白衣男子將假山慢慢放在地上，沖樓上人喊：“他已經(jīng)是個廢人，閣下何必還要痛下殺手？”
可是樓上沒有任何回應(yīng)。
這時候，一個小廝跑過來，在錦娘耳畔低聲說了些什么。錦娘聽罷，忙搖著團(tuán)扇，花枝招展地沖白衣男子媚笑道：“原來是不歸山的道長大駕光臨，小女子有失遠(yuǎn)迎了。來人！快去街上把其他道長們也請進(jìn)來……”
“不必了?！蹦凶訙睾偷卮驍嗨?，“我與眾師兄弟路過而已，不勞煩了?！闭f著，又往三樓看了一眼，可仍是沒有任何動靜。他知道無需上樓去看了，因為剛剛出手的人早已經(jīng)走了。
錦娘又盈盈地笑著轉(zhuǎn)向眾人，說：“哎呀今天真是抱歉得很，攪擾各位的雅興了?！闭f罷便向四面賓客斂衽為禮，“今日各位的酒水食宿我錦娘請客，算是給各位賠禮了?！痹掃€沒說完，人群馬上沸騰起來。她喚來小二，朝那不知是死是活的秦焰嫌惡地看一眼，然后低聲吩咐道：“還不快叫人把這臟東西抬出去！真晦氣！”
就在聆花樓上下一片歡騰之時，幾條街之外，上官萬川正垂頭喪氣地跟在殷九的身后。他用袖子遮住臉，一路上低著頭。殷九這時突然停下來，回頭看了看他，說：“還知道丟人呢？平時從不肯在外門功夫上上心，現(xiàn)在知道了？出風(fēng)頭也是要憑本事的。”
萬川不敢辯解，想咧開嘴沖師父笑笑糊弄過去。可是他淤青的嘴角剛動了動，便立刻吃痛哎呦了一聲。
殷九趕到得及時，對方?jīng)]來得及下殺手，所以萬川傷得并不算重。他現(xiàn)在擔(dān)心的是另外一件事。不歸山的人向來不輕易下山，可是剛剛離開聆花樓的時候，他卻看到那么多不歸山的弟子，不知他們此番下山是不是為了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