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經(jīng)過殷九的指點(diǎn),映月的三十六路攬?jiān)路髟剖忠呀?jīng)練得頗具火候。她連日反復(fù)細(xì)品每一個招式,發(fā)現(xiàn)個中路數(shù)與素來所習(xí)舞蹈相通之處甚繁,因此興致大發(fā),思量琢磨之下又將每個招式化形于意,衍生出諸般變化。
這日,映月身著一套蔻梢色的羅裙,外罩一層薄薄的翠色輕紗褙子,在庭院中舞將起來。只見庭院中繁花飄落如雨,一綠色倩影在眾人眼前婆娑曼舞,端的是體迅飛鳧,飄忽若神。
萬川和小廝殊同一起蹲在廊檐下吃冰鎮(zhèn)西瓜。萬川吃一口西瓜,吐幾個籽兒,然后連顯擺帶得意地給殊同講說映月招式里的門門道道。
“你看姐姐舞得漂亮吧?”萬川把瓜皮隨手一扔,接過小丫鬟遞來的下一塊,又一大口咬豁了小半牙兒。他嘴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話卻沒停,“你要是和姐姐動起手來,就你這小胳膊小腿兒的,一上去就得給分筋錯骨嘍?!?p> 殊同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接著把臉埋進(jìn)皮里頭繼續(xù)吃瓜。他心想,就算自己長出一萬個膽子,還能敢和大小姐動手?
正這樣想著,只聽映月“哎喲”一聲大叫了出來,院子里眾丫鬟小廝都被這她一叫嚇得魂不附體。萬川和殊同滿院子亂丟的西瓜皮,終于有一塊給映月踩中了。
殷九原本瞇縫著眼睛靠在榕樹下養(yǎng)神,這時已經(jīng)一步躍到了映月身邊,在她整個身子向后仰倒之際,右臂往她后背一欄,將她穩(wěn)穩(wěn)扶住。這時只聽“嘶拉”一聲響,再看殷九右手的袖子,已經(jīng)被幾根枯枝劃破了一條口子。
映月向身后看去,不免一陣后怕。那幾叢早就枯死的花植枝杈又尖又利,若非殷九出手及時,少不得要在自己臉上胳膊上留下幾道口子。映月忙欠身向殷九道謝,萬川和殊同也慌慌張張地跑來看她有無大礙。
映月有驚無險(xiǎn),沒有深責(zé)二人,只是警告他們以后再不許亂丟瓜皮,又命人將那幾叢枯死的花植鏟了出去。
料理停當(dāng)后,她向殷九笑了笑,“殷大哥的袖子都劃破了,我?guī)湍阊a(bǔ)一補(bǔ)。”說著便讓竹桃去取針線來。
萬川如得了大赦,忙說:“對!姐姐的女紅也是一絕,快去取針線?!?p> 殷九見映月汗涔涔的臉上兩片桃紅淡淡地暈開,幾縷細(xì)碎發(fā)絲貼著她白皙的脖頸,心中不禁又是“忽悠”一下。他張了張嘴,“我……”了一聲,到底也沒說出個整話來。
萬川看了他的反應(yīng),不禁好笑。心說,我這師父教起功夫訓(xùn)起人來倒是一套一套的,一見了姐姐就成啞巴了。于是故意抱怨道:“先進(jìn)屋去吧,怎地硬要在這大太陽底下‘你啊我啊’的?”兩人一聽登時面色發(fā)窘,映月一個眼鋒瞪過來,萬川只當(dāng)沒瞧見。殷九更是拔腿逃進(jìn)了屋里。
竹桃比著殷九衣服的花樣,取來了淡松煙和赭紅兩色絲線。映月請殷九在身旁并排坐了,也不需褪下外衣,只將右手搭在桌上。映月輕輕拉過他破損的衣袖,當(dāng)即引線穿針縫補(bǔ)起來。
殷九全程紅著臉,直僵僵地挺著腰板兒,一動也不敢動。他從未這樣長久地靠近過映月——他甚至沒有這樣長久地靠近過任何女人。而此時映月就在距離他咫尺的位置,俯著臉聚精會神地縫補(bǔ)。他聞見一股股似幽蘭般凜冽的暗香,隨著她每一個動作陣陣遞來。他的眼神亂了,不知道應(yīng)該落在何處,反正就是不敢往身旁看。他的心更亂,一種慌慌癢癢的不自在讓他額頭不住地滲出細(xì)蒙蒙的汗。
萬川和殊同在一旁看著殷九的樣子十分受罪,主仆二人相視一眼,都忍笑不語。
映月穿完最后一針,低下頭用牙齒磨斷絲線,偏過臉往地上輕輕一啐。然后她將縫補(bǔ)好的衣袖抻平,遠(yuǎn)看看,近看看,笑容在臉上徐徐蕩開,“太久沒拿針線了,所幸沒有退步太多,殷大哥你看看還湊合嗎?”
殷九還沒說話,萬川終于忍不住拍手哈哈大笑起來。映月問他笑什么,萬川說:“姐姐剛剛咬斷線頭往地下一啐,我就想起了李重光的那句詞?!?p> 映月知他又要拿她打趣兒,并不接話,只用眼睛斜乜著看他。萬川搖頭晃腦朗聲吟誦道:“那不正是‘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瘑??只不過姐姐不是‘繡床斜憑’,改成‘軟椅閑坐’倒是甚好!”
映月聽了頓時漲得滿臉通紅,這《一斛珠》乃是南唐后主李煜描寫男女歡愛的艷詞,如今被萬川胡亂拿來用在了她和殷九身上。她滿面含羞,作勢惱怒地笑罵道:“早就知道你憋著壞呢!給我站著,看不撕爛你的嘴!”
萬川哪里肯老實(shí)站著,早就扮個鬼臉,歡天喜地跑開了。姐弟二人地繞著桌子你追我趕,眾丫鬟小廝都看著他們哈哈地笑。殷九原不知道這詞中的道理,還自一臉錯愕地坐著,不過看映月的神情也明白了七八分。
殊同自小陪少爺讀詩誦詞,聽多了也明白個中深意。而他又素知少爺早就有意給小姐和殷大爺牽線,于是故意裝作不懂,扯開嗓子問:“哪來的檀郎?。俊?p> 萬川這時已經(jīng)跑到了殷九的身后,雙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又用力拍了拍,笑嗔道:“糊涂東西,這不一個現(xiàn)成的檀郎嗎?”
殷九反手將萬川扣在自己背后,然后朝映月一笑:“姑娘快來。”
萬川嘗試著掙脫幾次,可是殷九的手臂像枷銬一樣將自己牢牢銬住,于是他做出滑稽可憐的模樣,一口一個好師父地求饒。映月幾步小跑過來,一把捏住了萬川的耳朵,咬牙切齒說:“跑啊你倒是,這不就被我拿住了?”萬川疼得齜牙咧嘴,一疊聲地嚷“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所有人都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眾人正鬧著,吳管家這時慌慌張張地進(jìn)了院子。吳管家一向很少來殷九的瀾山院,萬川見他神色有異,只怕是父親又要傳他去訓(xùn)話,忙在腦袋里飛快地將近日來的言行舉止暗暗回顧了一遍,確認(rèn)無大的疏漏才向屋外迎了出去。
可是吳管家說侯爺不是來傳少爺?shù)?,是請殷大爺移玉正院。眾人更是奇怪,不時不晌的,侯爺叫殷九去正院干嘛。萬川問:“老爺有沒有說是個什么事?”
吳管家搖搖頭,“好像是來了幾個道士,說要見見殷大爺?!?p> 道士。
殷九心中猛地一凜,臉上的笑容馬上消失了。
02
殷九隨吳管家離開后,映月說:“剛剛你師父的臉色好像不太好?”她眉頭輕輕一皺,舌頭舐了舐上唇,若有所思:“你說,道士來我們府上做什么?”
萬川賊賊地笑了笑,故意跟姐姐兜圈子,“吳管家不是說了嗎?來找?guī)煾秆??!?p> “找他做什么呢?”
萬川手肘拄在桌子上,雙手托腮,頭一偏,笑得更像開花似的:“你要是惦記你的檀郎,咱們就去瞧瞧?!?p> 映月瞪他一眼,手在自己面前虛空地一捏又一擰,萬川忙把自己耳朵捂住,閉了嘴。
姐弟倆從偏門溜進(jìn)了正院,又繞了好大一圈,沿著下人們走的窄道來到了內(nèi)廳。他們二人躲在隔扇后面,透過孔洞向外瞧,果然見到父親、殷九還有五六個身穿白衣的道士正在廳上說著什么,只是距離太遠(yuǎn),不容易聽真切。
萬川忽然看見,那些道士當(dāng)中的一個,正是那日在聆花樓接下殷九拋出的太湖石,救了秦焰一命的人。他暗叫一聲“不妙”,心想這些道士也忒多事,怎么告狀都告到家里來了。
映月見弟弟神色有異,便小聲詢問因由。
“這些人都是不歸山的……”萬川甚感煩悶,便將那日在聆花樓里師父如何重傷秦焰,不歸山的道士又如何搭救等諸事的來龍去脈跟姐姐細(xì)說了一遍。
映月掩口輕輕笑道:“我只道是哪家的公子少年英雄幫人家姑娘抱不平呢,鬧了半天還是仗著師父的威風(fēng)。”
原來萬川當(dāng)日從聆花樓鼻青臉腫地回來,只說了與人動手的緣由,沒好意思說自己其實(shí)打不過,幸虧殷九出手相助的事。如今被姐姐拆穿,不免覺得臉上一陣陣地發(fā)燙。
映月凝神聚眉,側(cè)耳細(xì)聽一陣,嘀咕說:“他們好像說的并不是這事……那群道士像是讓你師父把什么人交出來?!?p> 萬川登時頭皮發(fā)麻,“……可不就是要把我交出去?!”
映月將食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姐弟二人于是同時將耳朵貼在了隔扇上。殷九那素來缺乏起伏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上來了:“殷某只是侯府的一名小小護(hù)院,閑來教小少爺一些粗淺的拳腳功夫。在下與諸位道長素未謀面,更是對適才道長們所說的什么‘無相宮’啊,什么‘使’啊‘龍’啊的一無所知,所以請恕在下實(shí)在無法向各位交出什么人來?!?p> “閣下不必再遮掩?!庇吃乱娬f話的是一名與川兒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少年,語氣和神態(tài)頗為倨傲。她聽見剛剛另一個道士稱呼他為“云凝師弟”,便在心中暗忖:此人小小年紀(jì),怎的眾人卻均以為尊?又聽那人接著說道:“閣下既只是小小的護(hù)院,何以獨(dú)居侯府一所別院,饒是宮中禁軍統(tǒng)領(lǐng)怕是也沒有這般待遇。”
這洛云凝雖然咒術(shù)高絕,可畢竟年輕氣盛,又是初次下山,所以對人情事故、言行禮數(shù)等一概疏緩。站在他身邊的師兄聽了他此番話也不免覺得失儀,是故頻頻向他遞來眼色,可他卻理也不理。
萬川哼了一聲,低語說道:“這人好生傲慢,全沒一點(diǎn)修道之人的樣子,爹爹需得拿出些威權(quán)壓他一壓才好?!?p> “他們既是不歸山的人,那也難怪了?!?p> 萬川詫異,“怎說?”
映月說:“你難道沒聽爹爹講過?我朝世代篤信道教,而歷代天子尤以不歸山一脈為尊,因而王室與其來往甚密。據(jù)說從前王的身體好時,每年都要去不歸山朝圣,還將這一派的咒術(shù)尊為玄門正宗,凡王室子弟成年后都要先上山鍛煉才行。久而久之,這一派幾乎成了整個王朝的信仰,可見他們雖然處江湖之遠(yuǎn),但在朝堂上的影響力卻也非同小可?!?p> “我只聽人說過他們是江湖上名門正派之首,卻沒想到與朝堂還有此等淵源?!比f川又疑惑,“道家不是最講致虛守靜,怎的此人火氣恁大?”
“不歸山既能同時見尊于江湖和廟堂,想來治下必是極嚴(yán)的??身氈獦浯笥锌葜ΓT下出些仗勢驕橫的弟子也是有的。”
萬川不服氣地做了個鬼臉,眼睛一翻,吐了吐舌,語氣中帶著幾分鄙夷地反駁說:“什么‘同時見尊于江湖和廟堂’我看是同時在江湖和廟堂上爭名逐利才是。修道之人不思清靜無為,倒為了名利二字鉆營奔碌,我看根本就是一群假道士!”
姐弟二人正小聲議論著,這時聽見了父親的聲音。他笑道:“道長有所不知,小犬幼年時曾突發(fā)怪癥,幸得殷先生相救才撿回一條性命,是故老夫留其在府中加以優(yōu)待。殷先生雖名為護(hù)院,然實(shí)則乃是侯府上賓?!?p> “侯爺怕是記差了?!痹颇痪o不慢地冷笑一聲說,“公子幼時不是突發(fā)怪癥,而是身中奇毒吧?”
此言一處,四座俱驚。萬川六歲那年身中劇毒,這雖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上官仁萬沒想到今日又被重新提起。他和氣的笑容依然掛在臉上,心中卻甚是煩亂。他想,看來這些人的確是有備而來的,侯府上下的陳年舊事想必已經(jīng)被他們查了個遍。
洛云凝接著說:“據(jù)在下所知,公子幼年中的是紫霄鈴之毒。侯爺久居廟堂恐怕不甚清楚,那紫霄鈴乃是西域白夜城的奇毒。據(jù)聽說,當(dāng)年殷先生僅在數(shù)日間往返萬里并取得了解藥——”說到這里,他輕輕笑了一笑,“‘天山腳下三百里,有命前來無命去?!前滓钩鞘鞘裁吹胤??江湖上人人談之色變,可殷先生卻能履險(xiǎn)若夷,有如進(jìn)出自家后院兒一般,天下間幾人有此等本事?”
上官仁朝身邊的殷九看了一眼,這疑團(tuán)在他和夫人心中擱著了有十幾年了。如今看殷九的反應(yīng),他心中也早已是疑竇叢生。
上官仁不知道什么“白夜城”,可是聽洛云凝話里的意思,想必那是個極其兇險(xiǎn)的地方。當(dāng)年殷九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他的來歷、目的、與上官家的淵源一概成迷,然而竟為了川兒以身犯險(xiǎn)。夫妻二人屢屢出言探問,對方卻都顧左右而言他??伤攘舜▋旱男悦钦娴?,十幾年來的共同生活也是真的。這個渾身是謎的小子已經(jīng)稀里糊涂地成了這個家的一份子,參與進(jìn)了侯府上下每個人的生活當(dāng)中,再也難解難分了。
上官仁的語氣不似先前那么客氣了,他說:“殷先生的本事確實(shí)不小,否則也難救小犬性命??蛇m才道長所說,先生從各位手中劫走無相宮護(hù)法,這卻是無憑無據(jù)。殷先生在府上十余年,早與老夫家人無異。眾位今日這樣登門要人,等于說我靖安侯府勾結(jié)包庇魔教,這樣的罪名恕老夫?qū)嵲趽?dān)當(dāng)不起!”說罷袖子一拂,當(dāng)即背過身去。
殷九兀自沉默不語,上官仁剛剛的那句“與老夫家人無異”卻實(shí)在令他大為感動。他想,當(dāng)初為著心里的那個目的潛在侯府,一晃就是十幾年,無端將這一家人卷入了自己的計(jì)劃中。這么多年過去了,雖然侯府里誰也不清楚他的來歷,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把他當(dāng)成過外人。與這樣的一家人常年累月地相處,一切復(fù)仇和殺戮的念頭都在變鈍,人會因此迷失掉本來堅(jiān)定的目標(biāo),甚至變得貪生怕死。他喜歡這一家人,可是也知道有些事情是躲不掉的。他沒有像普通人那樣活著的福分,但至少可以不再連累別人。
云凝此時臉上也現(xiàn)出慍色,搶上一步正要再辯,卻被身旁的師兄一把拉住。他搖了搖頭,云凝會意,只好暗自壓下怒火。這師兄對著上官仁的背影一躬身,而后溫聲說道:“侯爺請息怒,師弟性情耿直,非是要與府上為難,而是急于查清江湖上的連番慘案。想必侯爺近來也聽說了魔教死灰復(fù)燃的傳聞,倘若果真如此,便不只是江湖之危,更是天下的一樁禍?zhǔn)?。侯爺高居廟堂,與天子分憂,嫉惡如仇之心豈非更盛于我等?”
上官仁雖仍背對著眾人看上去無動于衷,可心里卻暗想,此人倒是生得一副好口舌。
那道士見上官仁并不答話,于是繼續(xù)說:“晚輩對侯爺素來景仰,也斷然不信侯府與魔教有任何瓜葛,今日擅造潭府,只為打消心中疑慮。侯爺清者自清,何不行個方便?”
上官仁一聲冷笑轉(zhuǎn)過身來,目光如炬瞪著說話之人:“卻不知道長們有何疑慮?”
洛云凝與師兄對了個眼色,心想如果直接去問那姓殷的五月初八晚上身在何處,他必不能說實(shí)話,而上官仁又已顯見有包庇之意。況且靖安侯府非同小可,是斷斷不能在這里動手的。一番思前想后,當(dāng)真是左右為難。
云凝這時突然想到一事,便說:“剛剛殷先生說與我等素未謀面,我看不然。先生忘了當(dāng)日在聆花樓,就是我身邊這位黎師兄接住了先生拋下來的太湖石?”說完他悄眼去看殷九的反應(yīng),果然見他神色大異。
那日殷九去聆花樓尋萬川,見他被那秦焰肆意毆打,登時氣急,一掌便將其全身經(jīng)脈盡數(shù)震斷,扔下了樓去。他早聽聞那賊人素日燒殺劫掠無惡不作,是故飛起一腳,又將樓上一塊千斤重的太湖石也踹下砸去,助他速死,只當(dāng)替天行道??蓻]曾想那姓黎的臭道士多事,出手救了那惡賊一命。
殷九那天忽然見到不歸山的弟子,心下大驚,更不敢久留,于是攜萬川飛速離去。他自信身法絕妙,也不曾在眾人面前現(xiàn)身,不料還是露了行藏。
殷九不明白對方為何會提起此事,可是想來他話中必有機(jī)巧,只不承認(rèn),便說:“道長許是看錯了。”
“面容衣著或許可以看錯,難道先生的斷臂也是他人模仿得來的嗎?”
殷九一驚,右手已經(jīng)不自覺攥住了左臂空蕩蕩的袖管。這斷臂一直是他心中的隱痛,如今被人拿來當(dāng)眾議論,更是羞憤難當(dāng)。
萬川與殷九師徒情深,此時亦感憤恨,如同是自己的傷疤被揭開一樣,因而在隔扇后面氣得直咬牙,“混賬東西!”他低聲叫罵,“修道都修到狗肚子里去了!”映月怕他沖動壞事,也只忍著心中憤懣好言相勸。
這時他們聽殷九冷冷問道:“怎么?我去不得聆花樓嗎?道長拐彎抹角到底想要說什么?”
“只想跟殷先生說一件難逢的巧宗兒?!甭逶颇犓姓J(rèn),心中暗喜,“五月初八那天晚上,我與眾師兄弟在后山密林中追擊無相宮的護(hù)法,眼見就要成功,卻被一名戴著面具的黑衣人截走了。我瞧那黑衣人的身形倒是和殷先生很像?!?p> 上官仁在鼻腔中哼了一聲,似笑非笑:“道長當(dāng)真是火眼金睛,我看那黑衣人的夜行衣和面具也是白白穿戴,反正就算化成灰,道長也是認(rèn)得出來。不如道長再仔細(xì)瞧瞧,看那黑衣人與老夫倒像不像?”
洛云凝對上官仁的冷嘲熱諷并不著惱,因?yàn)榇藭r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當(dāng)日那黑衣人不是別人,正是此刻站在這里的殷九。
云凝歪了歪嘴角,同樣似笑非笑,他說:“侯爺這樣一說,顯見便不是那黑衣人了?!?p> 上官仁氣得臉色發(fā)青,對方卻只當(dāng)全沒看見,接著說:“因?yàn)楫?dāng)日那黑衣人穿的不是夜行衣,而是一件又厚又長的斗篷。這么熱的天卻穿著斗篷,侯爺您說奇不奇怪?”上官仁不解其意,也不接話,只板著臉等待他的下文。可是殷九明白自己已經(jīng)中了他話里的圈套了。
“更怪的還在后面。”他自顧自地說下去,“交過手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那黑衣人的咒術(shù)奇高,饒是我們九人合圍也奈何他不得。然而奇怪的是,他若全力施展咒術(shù),明明可以很快擺脫我們將人劫走??墒撬褪钦驹谠夭粍?,而且只念咒訣不用手決。要知道,那不是在比武切磋,而是殊死較量,毫厘之差都可能喪命??墒菫槭裁此麑幙擅半U(xiǎn)也不愿意掀起斗篷呢?很明顯他在隱藏著什么。當(dāng)天他是戴著面具的,顯然他想要隱藏的是自己的身份。所以不難推測,他斗篷下面不想被人看見的,必然是一個可以暴露他身份的明顯特征?!?p> 上官仁的心里也亂了,他去看殷九的臉,想要從他臉上看出答案來,可事實(shí)上他心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洛云凝的目光順著殷九的雙眼深深釘了進(jìn)去:“本來我也想不到是什么,可若是將聆花樓的事情也放在一起看,倒是提醒了我——那黑衣人竭力隱藏的,正是自己的斷臂。因?yàn)樗仓溃m然自己咒術(shù)高超,卻也決計(jì)殺不了我們九個人??蓴啾蹍s是一個非常明顯的特征,要是被我們發(fā)現(xiàn),只需稍加調(diào)查,他的身份就會暴露。”他頓了半晌,然后不緊不慢地問:“你說是不是,殷先生?”
映月一直在隔扇后面觀察殷九的反應(yīng),他臉上的慌亂早已經(jīng)消失了,代之以殺氣騰騰的兇狠。這是一副他從沒有在侯府中展露過的表情,也是一副不會在侯府任何人面前展露的表情。可是映月的一顆心跳得如同打雷,因?yàn)檫@表情分明是在承認(rèn)某些事情,她不知道承認(rèn)這些事的后果是什么,可她已經(jīng)預(yù)感到了不祥。
“五月初八晚上,你隨你師父入夢練功了嗎?”映月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她等了半天仍沒見萬川回復(fù),轉(zhuǎn)過頭去看時,萬川的臉色讓她放棄了最后一點(diǎn)幻想。
“那天,師父說……說……休息?!?p> 映月的心徹底沉了下去。
03
“這一切都只是道長的推測。”上官仁將手輕輕放在殷九后背上拍了拍,不動聲色地看了他一眼。他感到殷九緊繃的身體漸漸松懈下來,才接著說:“道長說那黑衣人斗篷里藏的是斷臂便是斷臂?老夫若說那斗篷里藏的是六指、是駝背又當(dāng)如何?”
眾人明知道上官仁在巧言詭辯,可說到底他們的推測確實(shí)沒有真憑實(shí)據(jù),因此一時竟被對方堵得啞口無言。
洛云凝心中焦急萬分,此番已經(jīng)打草驚蛇,若不能將他們一網(wǎng)成擒,賊人有了防備,日后再想捉拿恐怕就更難了。他沉思不語,瞧著上官仁的神色,似乎不像是知道殷九來歷的樣子,而他言語和態(tài)度仿佛也在兩邊試探。侯府雖大,可是眼目眾多,想要藏下一個受了重傷的大活人而又不被發(fā)現(xiàn),確實(shí)絕非易事——
云凝的思緒猛地停在了這里,頭腦中猶如驟然劃過一道焰火,將一片混沌照得雪亮?!盁o妨!”眾人見他眼中突然精光大盛,又聽他朗聲接著說道,“真相是什么很快便能見分曉,只要侯爺允許我等搜上一搜……”
“放肆!”上官仁沒等他說完便勃然大怒,可是心中卻越來越踏實(shí)。他不怕把事情鬧大,只有事情鬧大,官家的威嚴(yán)才有用武之地。對方的無理要求恰恰說明他們已經(jīng)無計(jì)可施了,而只要他們無計(jì)可施,他靖安候的手段可多著呢。
“老夫念在不歸山與王室頗有淵源,今日已多番忍讓。沒想到卻讓各位得寸進(jìn)尺,誤以為可以在這里撒野!眾位道長不妨回去問問自己的師尊,饒是不歸山掌門今日站在這里,敢不敢說出搜我靖安侯府這等妄言?!”
眾人見上官仁動了真怒,氣勢馬上矮了一截。萬川早早就看這群道士不順眼,先前見父親和師父被他們咄咄相逼,心中也自悶著一口氣。如今見父親拿出官家威儀,一番話說得字句鏗鏘,精神立時為之一振。
沒想到洛云凝卻換了副面孔,一改先前倨傲,好脾氣地賠笑說:“侯爺請先別動怒,容在下把話說完。不知侯爺有否聽說,無相宮有一門妖術(shù)名叫做‘子虛幻境’,施咒者可以憑空打開一個現(xiàn)實(shí)以外的相獨(dú)立空間。在下以為,如侯爺這般明察秋毫,若府上真藏匿了賊人,必逃不過侯爺?shù)姆ㄑ郏院顮數(shù)纳矸菀矓嗳徊粫?。可若是有人利用那‘子虛幻境’弄鬼作怪可就不好說了?!?p> 萬川和映月聽到“子虛幻境”四個字,登時猶如五雷轟頂。洛云凝口口聲聲說的妖術(shù),正是萬川跟殷九平日練功所進(jìn)入的夢境。萬川記得小時候自己總是纏著師父問,夢中之物究竟是真是假??墒菐煾笍牟徽婊卮?,每次一被問起,他都只說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仁者心動,無謂風(fēng)幡。意隨心定,何真何幻?后來師父傳授出入夢境和造夢之法,并說依照此法所造之夢就叫做“子虛幻境”。
姐弟倆驚懼交加,正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又聽洛云凝說:“侯爺請放心,我等哪也不去,只請求在這堂廳內(nèi)打坐片刻,一切定能水落石出??扇艉顮斄碛蓄檻],執(zhí)意不允,我與眾師兄弟自然也不敢勉強(qiáng),那就只能回山稟明掌門后再另做計(jì)較了。”
上官仁聽得出對方是在將自己的軍,怒火更盛??伤潞8〕涟肷?,對官場中的信號始終保持著高度警覺。不歸山畢竟與王室關(guān)聯(lián)密切,少不得要將此事放在更復(fù)雜的格局中權(quán)衡利弊。自從王稱病以來,朝野全由國師把持,他靖安侯府在朝堂之上日漸式微。如若此時開罪不歸山,不僅在上腹背受敵,在下還會被潑上包庇魔教的臟水,一番思前想后,心中猶是躊躇不決。
殷九沒想到洛云凝雖然年紀(jì)不大,卻也知道子虛幻境。早知如此,幾日前他不該帶著旋鰲潛入侯府藏身。只因那時旋鰲身中的離火燃心咒發(fā)作,須得以陰寒之氣護(hù)體??墒乾F(xiàn)在時值仲夏,陽氣鼎盛,哪里去尋找陰寒之氣?殷九一時無措,卻霍然想到侯府冰窖內(nèi)終年藏冰,以供夏日消暑使用,所以決定帶旋鰲入府??墒歉隙勘姸?,此時又正是下人們頻繁出入取冰的時節(jié),因此也不敢直接將他藏在冰窖,于是使用子虛幻境的咒法,借著冰窖寒氣,制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所在容旋鰲藏身。
既然洛云凝識得子虛幻境,又揚(yáng)言要在堂廳內(nèi)打坐,恐怕也必學(xué)會了施展太乙星占陣法尋找幻境的入口。其實(shí)殷九把旋鰲帶進(jìn)侯府之后便留心提防著,還在侯府四周布下了結(jié)界,任何施咒都會被擋在結(jié)界之外??墒撬麤]有想到,這群道士竟然堂而皇之地進(jìn)府要人。更沒有想到的是,布下結(jié)界其實(shí)是個此地?zé)o銀三百兩的蠢主意,反而引起了洛云凝等人的注意,這才招致了今日的禍端。
殷九眼見上官仁左右為難,甚是不忍。況且有三名不歸山弟子那日死在了自己手上,今天若是沒個結(jié)果,他們一定不肯善罷甘休,甚至整個侯府從此都再無寧日。于是他心中打定主意,待陣法開啟,便在暗中施咒周旋以見機(jī)行事。此著實(shí)屬下策,那太乙星占陣法何其玄妙,縱然明里相爭,亦需上乘咒術(shù)應(yīng)對,暗中周旋何來勝算?可是眼見已經(jīng)沒有別的辦法,只盼他們學(xué)藝不精,無法使出陣中的精髓。
他對上官仁欠身說道:“侯爺,道長既已這樣說,想來不顯一番神通是不肯罷手的了。咱們府上一清二白,不怕他們查驗(yàn)?!庇窒牒靡幌孪轮?,假如事情真的敗露,就讓他們一個也別想活著離開侯府。只是不歸山的弟子死在這里,侯府日后必然遭劫,到了那時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上官仁以為殷九這樣說想是已有應(yīng)對之法,暫時放下心來。他雖對這些不速之客全無好感,卻仍命人從祠堂里拿來幾個蒲團(tuán)給他們坐了,又備下茶點(diǎn),一應(yīng)禮數(shù)不可謂不周。
太乙星占陣是不歸山一門極上乘的咒術(shù),其根基乃是太乙七術(shù),即,臨津問道、獅子反擲、白云卷空、猛虎相拒、雷公入水、白云得龍、回車無言。而在這七術(shù)之上,又涉及三奇、八門、九星、十二辰等諸多推演占測的學(xué)問,施咒過程更是繁復(fù)無儔。
當(dāng)年在無相宮的垂云峰上,殷九曾經(jīng)親眼見過當(dāng)時還是不歸山掌教大弟子的譚殊率眾人施展過此陣。陣法一啟,天地色變。殷九當(dāng)年只有六歲,又身受重傷,不敢與之較量。今日復(fù)又見到此陣,當(dāng)年各大門派屠戮無相宮的情景又歷歷浮現(xiàn)于眼前,心中的仇恨再度熊熊燃起。現(xiàn)下,他真想拋開一切顧慮,將這群道士通通斃了。縱然以他們的年紀(jì)來看,多數(shù)人應(yīng)該沒參與過當(dāng)年的戰(zhàn)役??墒侨肓瞬粴w山的門,他們的身上便已是帶著洗不清贖不盡的罪孽了。
堂廳上風(fēng)平浪靜,六名道士盤膝闔眼端坐在蒲團(tuán)上。他們的周圍漸漸憑空起了層層褶皺,隨后變成了似風(fēng)非風(fēng)的透明氣流。那些氣流源源不斷地從他們周圍生出,又圍繞著眾人無章則地環(huán)繞游移,最終四逸散開,消失于無形。
上官仁雖然知道咒術(shù)之奇,卻也只是在萬川幼年中毒時見殷九施展過一次。他素來不信鬼神之說,但今日親眼見這六個道士用咒,卻以為他們放出了什么精怪游魂,當(dāng)即嚇得膽戰(zhàn)心驚。
殷九上來扶住他的胳膊,低聲安慰說:“侯爺莫怕,他們只是在尋探方位,不傷人的?!?p> 上官仁緊緊抿著嘴唇,鼻腔中嘆出如風(fēng)一般長長的氣息。這一口氣讓他整個胸腔憋了下去,背也駝了,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很多。無論如何,他上官仁今日是站了隊(duì)了,是在后果都來不及細(xì)想的情況下就選擇幫親不幫理了。殷九對侯府、對川兒的確有恩不假,但倘若他真的是無相宮的人——或者藏了無相宮的人,有誰會相信侯府容留殷九棲居十幾年是為了報(bào)恩呢?在外人的眼睛里,那便叫與魔教勢力勾結(jié),更還有“意圖不軌”四個字緊相連屬。朝堂之上,國師早已經(jīng)屢屢向王進(jìn)讒,說他靖安侯擁兵自重。而王久病糊涂,聽信讒言,對上官家又見疑已久。今日若真露出什么蛛絲馬跡來,他上官仁等于是搭上闔族的氣運(yùn)來報(bào)恩了。
上官仁將袖子往回一扯掙脫了殷九的手,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看。那是一雙慈眉善目,當(dāng)然也可以是一對橫眉冷眼。但只要是在府里,只要是面對著自己家里的人——無論主仆,那雙眉目永遠(yuǎn)都是慈和善。殷九知道這個家對于上官仁意味著什么,正是因?yàn)橹溃运挪桓胰タ茨请p眼睛。那眼里已經(jīng)糅進(jìn)了很復(fù)雜的含義:質(zhì)問、失望、猜疑,甚至是少許的敵意……無論哪一種,都是比任何咒術(shù)更具有殺傷力的東西。
殷九分了心,心內(nèi)咒訣旋即大亂,待要重新凝神聚氣已然來不及了。六名道士就是在這個時候同時收了陣法,洛云凝的眼睛猛地睜開,目光如同鷹隼般鋒銳。殷九見他意氣揚(yáng)揚(yáng),顯然已有所獲,由是胸口猛然一悸,心下暗叫:“不好!”
只見坐在最后方的一名道士拿著羅盤來到洛云凝身邊,悄聲說:“開門,奎宿乾位;休門,昴宿坎位;生門,畢宿艮位。天輔四木,神之應(yīng)宮?!?p> 洛云凝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反而現(xiàn)出疑惑的神色,他低語問道:“確定沒占錯?怎的依這方位看來竟然不在府里?可那府外的結(jié)界明明……”
黎師兄這時突然拉住了云凝的手腕,“既然得知方位,我們速去看看要緊?!痹颇龝猓?dāng)即住了口。他來不及周全禮數(shù),只向上官仁道了幾聲“叨擾”、“得罪”等話,又朝殷九瞪了一眼,便不管不顧地?cái)y眾人匆匆離去了。
一番有驚無險(xiǎn),上官仁當(dāng)下松了口氣。但他心知絕不能面露喜色,于是幾步趕將出去,抖腕指著早已不見人影的空空庭院破口罵道:“世風(fēng)日下至此,真是眼見一代不如一代。無禮!無禮!”
殷九疑惑更甚,他剛剛都已經(jīng)做好了出手的準(zhǔn)備,卻聽那道士所說的方位與旋鰲藏身之地大相徑庭??v然他暗中與其抗衡,不斷改換那幻境的入口,可是這樣一來,應(yīng)該是要么他們推算不出,就此作罷;要么自己抗衡不過,被其發(fā)現(xiàn)。怎會無端端地占出這樣一個離譜的方位?
“奎宿乾,昴宿坎,畢宿艮。天輔四木,神之應(yīng)宮……”殷九反復(fù)沉吟,又暗自推算半晌?!奥此?!”他忍不住驚呼一聲,眼睛立刻盯在了銜接內(nèi)外廳堂的隔扇之上。
他猛地醒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