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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藏,連山

第十三章 不歸山

歸藏,連山 云偃 13846 2023-06-25 16:49:12

  01

  洞庭渺渺郁蔥蔥,八百湖山一氣中。

  莫怪胸吞曾不芥,一杯滄海漾鴻蒙。

  云夢墟一帶終年彌漫著沉沉的霧靄,如同纏綿不盡的蛛網(wǎng)籠罩著此處的山林和川澤。用“八百湖山”來描述云夢墟的氣魄是不為過的。這里河湖眾多,仿似星列棋布;層巒聳翠,更勝萬象森羅。而在這千巖萬壑之中,獨有一脈北通秦嶺,南極巴山,連綿起伏千余里不絕,名曰“不歸”,這便是被當世稱為玄門至道之正宗的不歸山了。

  遠遠望去,不歸山雄峰如林,個個奇險瑰怪。主峰天極峰更是傲然聳立于群嵐之間。其勢巍然嵯峨,磅礴赫奕;壁立千仞,凌絕九霄。但見無數(shù)山巒列布其次,如同一一俯身頷首朝向主峰,宛若眾星捧月,儼然萬山來朝。

  當洛云凝與眾師兄弟返回云夢墟時,距他們下山執(zhí)行任務已過去了數(shù)月有余。眾人站上一座矮峰放眼望去,目之所及盡是風光迤邐,精神立時為止一振,胸中陰霾盡掃,頓覺豁然開朗。

  王城一行,眾人鎩羽而歸,不僅沒能擒獲滅門慘案的幕后黑手,反而折損了三名弟子。他們原以為此案是燭龍一人犯下,哪知交手中又遇到殷九這個變數(shù)。殷九、燭龍、黑衣人、靖安侯府,他們之間到底有何牽扯又有何陰謀,眾人茫無頭緒。事件的復雜程度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控制,于是云凝決定暫時南返,回山請教師尊再做定奪。

  路上,云凝已先傳信給了掌門譚殊,簡要稟明了此行的情況。掌門回信未加深責,而是令他們一一前往各派,通知各派掌門提前做好防備。眾人幾經(jīng)輾轉奔波,各地逐一拜訪,如今重回云夢墟,已經(jīng)過去好幾個月了。

  掌門譚殊得知云凝等人今日歸來,已在主峰之上的玉棠宮內(nèi)等候。山上弟子久不下山,聽說幾個師兄弟從外面回來,個個興奮好奇,趕著跑到山門前去迎接。這些弟子與黎師兄、谷師弟等人屬于同一門系,因此分外親厚,只圍著他們問東問西,卻不太與云凝親近。眾人聽說三名師兄弟慘遭橫死,又各自傷心垂淚一番,半晌方散。

  云凝先去玉棠宮拜見了掌門,將如何與敵人交手、如何被困于密林玄陣,如何前往侯府調(diào)查,以及如何中計等一干波折細細稟報。掌門聽后沉默了許久,神色如臨大敵。他讓云凝先回無極崖,并代為轉告三位長老,過幾天他要親自去拜會。

  云凝察覺到掌門的神色和語氣異乎尋常,料知此事非同小可。又聽說掌門要親自拜會三位師尊,心中更甚驚駭。

  無極崖是不歸山上一個十分特別的所在。那里是道恒、道紀、道衍三位德高望重的護教長老修道的地方,雖然也屬于不歸山管轄,但卻歷來分而治之。因此,無極崖上的一切事務,連掌門也不能插手過問。

  三位長老避世已久,除了三名關門弟子以外不見外人。這三名弟子本都是孤兒,尚在襁褓便被帶回無極崖,取名云宸、云凝、云歌。他們自幼得三老真?zhèn)?,修習無上咒術,使命便是在三老百年之后,繼承衣缽成為新的護教長老,永遠守護著不歸山。

  據(jù)說,這三名長老的咒術已經(jīng)到達了出神入化的境界,甚至有人說他們其實早就已經(jīng)成了仙??蔁o論如何有一點是確定的,山上的弟子們也都心照不宣:雖然不歸山上下均以掌門譚殊為尊,但不歸山之所以能為世人或敬仰或忌憚,其根本原因還在于這三個人。

  云凝拜別掌門,便退出玉棠宮欲往無極崖去。走出殿外,忽見幾個小道士三三兩兩地聚在樹下,都對自己怒目而視。云凝料想,這些蠢材必是把他們死在林中那三個師兄的賬都算在自己頭上了??伤幌蛐母邭獍粒r少把無極崖以外的人事物放在眼里,而對于這些修為低微的弟子更是不屑一顧,因此不加絲毫理會,徑自去了。

  云凝見天色將晚,便打算先回住處,次日一早再上崖拜見師尊。他行至北麓,正要轉過一處山澗之時,忽聽四周淙淙水聲之中似有一老者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云凝側耳仔細去聽,竟然是道恒師尊的聲音。

  “凝兒,”那蒼老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著,“既已回山,怎不上崖參見師尊,該罰該罰。”

  云凝急忙便要跪下參拜,忽而轉念一想,三位師尊向來不理俗務,怎知我今日回山?況且?guī)熥鹦逓樵缫殉踩胧?,又豈會為了此等小事斤斤計較隨意責罰?想來必是有人弄鬼做怪。于是假意應道:“弟子知錯,只因回山倉促,未及叩謁,還請師尊勿怪?!?p>  那聲音再次響起:“還敢狡辯?”云凝當即斂神細聽,早已將說話之人的方位辨得清清楚楚。于是他一面做好結印手勢,一應付說道:“弟子不敢狡辯,但憑師尊責罰?!币徽Z甫畢,只見他豎起左手的食指和小指往身旁一劃,眨眼之間便來到了半山腰的一個洞口外。他這瞬息萬里的咒術已然臻至化境,人掠出了百丈之外,而話音卻猶在山谷間回蕩未絕。

  云凝已覺察洞中有人,于是在山洞外駐足側聽,只聽山洞里竟不住地傳出一個女孩子“咯咯咯”的笑聲。那一連串的笑聲雖然被捂在了手掌之下,可那笑聲中的得意和愉快卻是捂不住的。云凝守在洞口,早聽出這笑聲發(fā)自何人,不自覺也隨著微笑起來。

  女孩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不容易收住,便又低聲對什么人央道:“快,你再嚇他一嚇。”

  接下去,那個酷似師尊的蒼老聲音果然又自洞中響起。發(fā)聲之人顯見是功力不低,他非吼非叫,聲音卻能夠遠遠送出,震徹山谷。他說:“既然你已知錯,那就罰你替師弟云歌連洗三個月衣裳,你道服也不服?”此人顯然也是憋著笑,一本正經(jīng)地說到后來,尾音也終于不由得顫了,幸好被山谷的回聲掩蓋了過去。

  云凝也差點被逗得笑出聲來,他無聲地啐了一口,心想,這混小子做他的春秋大夢呢?還想讓我給他洗衣服,看我不先尋個法兒治他一治。此時,他放眼一望,見不遠處的山壁上掛著一條小小的瀑布。于是他口中念了句咒語,把一股水流引到了洞口正上方,又撐了個結界暫不使其直接流下。

  洞中二人嘻嘻哈哈鬧過一陣之后,卻沒像先前那樣等來云凝的回話,因此都感奇怪。又等了一會,兩人終于不耐煩了。女孩說:“走,出去看看。”另一個也應和一聲,二人便一同往山洞外面走。

  他們哪知洞外有何玄機,甫一露頭,頓感周身一陣冰冰涼涼。二人同時驚呼“哎呦!”可是等他們反應過來時,早已經(jīng)渾身濕透。一對韶顏稚齒的少年少女就此被淋成了兩只落湯雞。

  兩人濕淋淋的臉上各自瞪著一雙難以置信的眼睛,正在你看我我看你,忽然聽見巖石后面?zhèn)鱽砉笮β?。那女孩看清來人后,馬上明白自己反被人作弄了,于是肩膀一擰,雙腳直跺,“云凝師兄欺負人!”她氣鼓鼓地噘著嘴巴又吵又嚷,垂到胸前的長發(fā)結成了綹,還在不住地往下滴著水。

  云凝看他二人狼狽,心中暗自好笑,口中卻揚起調(diào)子“哎呦”了一聲,隨即故作驚訝說:“怎么翎兒也在山洞里?我只道是云歌在淘氣呢,哎呀,誤會誤會,”說著沒正經(jīng)地抱拳一揖。

  這雁翎兒乃是掌門譚殊的義女,從小便得掌門寵慣。如今正值及笄,生得標致可人。她雖然與山上其他師兄弟們一同修行練功,可身份畢竟不同,因此眾師兄弟都對她三分禮讓三分畏懼,總不似同儕之間那般親厚。倒是云宸、云凝、云歌三個兄弟因為不受掌門一脈的約束,也就毫不在意她的特殊身份,反而能與其推誠相與。也正因如此,翎兒從小就和這三兄弟走得更近,與自己同門系的師兄弟們反倒?jié)u漸疏遠了。

  翎兒聽云凝這樣說,豈會不知他是故意的?可她素來不使小性兒,況且他們自小在一處玩鬧慣了,因而也并不著惱。她把眉毛一橫,大大地“呸”了一聲,作勢嗔笑道:“這引水作怪的把戲當我不會么?早知剛剛我也該痛痛快快澆你個落湯雞,讓你也知道知道我的厲害呢!”說著用胳膊肘戳了一下身旁的少年,“是不是,云歌?”

  云歌看了看翎兒,又去看了看師兄,只是嘿嘿嘿地傻笑。云凝故意板起臉,對他說:“你不在崖上好好練功,倒有空來這兒跟我混鬧。給你洗三個月衣裳,虧你想得出!我這不就給你洗了?不止衣裳,連澡也一起給你洗了?!?p>  云歌和翎兒是一樣大的年紀,仍是稚氣孩童的心境。他嬉皮笑臉地說道:“師哥頂著秋老虎上山必是熱壞了,給你也涼快涼快!”一面說著,一面去看翎兒。兩人眼神一對,彼此立即心領神會,一齊拼命將頭發(fā)上、衣服上的水往云凝身上去甩。

  云凝笑罵著躲閃不及,使出殺手锏來:“兩個小鬼再不住手,我就告訴大師哥來收拾你們。”

  云歌一聽,鬧得更歡了,嘴里不服氣地嚷道:“大師哥跟師尊在崖上閉關,這幾天都不下崖,你告訴誰去?翎兒別理他,給他個好看!”翎兒聽云歌這樣說,小女孩的玩心也上來了,咯咯笑著更賣力地折騰。她還嫌身上不夠濕,踩著石頭去那邊的瀑布底下又淋了一次回來繼續(xù)瘋鬧。

  云凝被他們兩個纏不過,只有招架之功。他瞅準一個機會,趁著翎兒跑開,猛地向云歌撲過去,左手攔住他的腰,右手在他左右脅下一頓胡抓亂撓。云歌生平最怕被人呵癢,兩脅之下是碰也碰不得的。這一下被云凝擒住,心知不妙,對方的手剛動了幾下,便已幾乎笑得氣絕,只好連聲喘息求饒。

  “服是不服?”云凝問,一面箍緊左臂,防止云歌掙脫。

  “服啦服啦,師哥快饒了我罷……”云歌聲音都笑尖了,眼淚跟著稀里嘩啦地淌下來。

  “誰幫誰洗衣服?”

  “我洗!我洗!我?guī)湍阆矗 ?p>  “洗多久?”

  “一個月!一個月!”

  云凝聲調(diào)一揚,“嗯?”了一聲,“混小子不老實!”說罷,右手放在嘴巴前呵了口氣,猛地又伸到對方脅下,這一次動作更疾,把云歌癢得泥鰍一般瘋扭亂擺,只掙不脫。

  “三個月!三個月!”云歌幾乎要笑斷了氣,“快請師哥饒了我罷!”

  翎兒見云歌被云凝好一頓收拾,竟忘了自己和誰是一伙兒的,站在一旁只管看熱鬧,不時還拍手大笑。三人鬧了好一陣,直到邱婆婆派小道童來尋,眾人才一道回了邛鴻院。

  02

  邛鴻院是云宸、云凝和云歌三人的住所,位于天極峰北山腰的竹林深處。從此地沿山路再往上行至絕頂,便是三位長老修行的無極崖。

  小道童說,邱婆婆知道云凝今天回來,所以天不亮就起來了,忙了一整天,做了好多好吃的。翎兒一聽,說什么也不走了,非要跟他們一起回邛鴻院“打牙祭”不可。

  幾個月不見,翎兒和云歌都攢下了說不完的話,一路上圍著二師兄嘰嘰喳喳聒噪個不停。云歌告訴云凝,自他下山以后,大師哥便奉師尊之命在崖上閉關,修習一門名叫“靈犀六識”的咒術,直到現(xiàn)在都還沒下過崖。云凝心中暗忖,以前師尊傳功都是三名弟子一起傳,怎么這回獨叫了師兄一人前去閉關。又想,不知這是什么厲害的咒術,連師兄那樣的天資竟也數(shù)月不得窺其門徑。

  云凝知道小師弟云歌心思單純,便故意半開玩笑地說:“看吧,平日囑你好好練功,你總是貪玩不肯,現(xiàn)在師尊教些厲害功夫都沒你的份兒?!?p>  云歌馬上擺手說道:“才不是呢。師尊說了,這‘靈犀六識’必須我們?nèi)撕暇毑判校皇切逕挼倪^程極難極險,需要一人總領。大師哥此番閉關便是先學習疏引之法,以后修煉到關要之時,好替你我二人護功?!?p>  云凝心中琢磨,若非提前得授此門咒術的精髓,又豈能擔當總領護功之責?想來師尊們總是偏愛大師兄一些的。他心中一念既起,臉上卻不動聲色,正想再問別的,可跟在一旁的雁翎兒早就聽得不甚耐煩,直嚷嚷道:“又是咒術,又是練功,聽著就悶死啦?!庇直谋奶@到另一側,問:“凝師哥,你這次下山去了那么久,就沒碰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兒?”

  云凝聽了哈哈一笑,將一路上的見聞添枝加葉地與二人說了。一行人說說笑笑,轉眼便到了邛鴻院。

  眾人剛踏進院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便吟吟笑著迎了出來。這老婆婆看上去似已年逾古稀,然而精神矍鑠,滿頭銀發(fā)如雪,不見一絲散亂。她身上那套晴藍色的短襟褂是用最普通的市井土布做的,而且早已洗得發(fā)白,可是穿在她身上非但不顯寒酸,反而十分得體。

  老婆婆姓邱,邛鴻院的人都叫她邱婆婆。沒人知道她本名叫什么,也沒人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又是因為什么來到了不歸山。自打云凝他們記事開始,就是邱婆婆在一手照顧師兄弟三人的飲食起居。從身份上來看,她當然是這邛鴻院里打雜的下人。可是對于三個孤兒來說,一個能在病時徹夜陪伴自己的人、能在打雷時哼唱歌謠哄自己入睡的人、能夠毫無保留地給予自己無限的關注與慈愛、從小呵護自己成長的人……怎么可能會是下人呢?那是他們在這世上除師尊以外最親最近的人。

  這時,邱婆婆早已經(jīng)聽見了眾人的說笑聲,她快步走出了房門,邊走邊探頭,一面自言自語地笑道:“呦,瞧瞧這高興勁兒,離老遠就聽見吵吵嚷嚷的?!?p>  云歌一進門便急忙扯著嗓子報信兒:“婆婆!我把師哥給接回來啦!”

  “怎么才回來呀?”婆婆接過云凝手里的包袱,眼睛彎成了一條縫。她把比自己高了一頭還不止的云凝轉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嘴里絮叨著:“瘦啦,可不是瘦啦?”

  云凝離山數(shù)月,最惦記的就是邱婆婆。他知道婆婆常年犯有咳嗽氣喘的老毛病,所以路過江淮時,特意買了當?shù)氐睦娓嗵菐Я嘶貋怼K延图埌睦娓嗵欠旁谄牌鸥煽菸㈩澋氖掷飼r,心中是一股長大成人的自豪感,可婆婆卻哭了。

  這天的晚飯極其豐盛,婆婆一個人張羅了十幾道菜,都是云凝平日最愛吃的。翎兒和云歌在飯桌上斗嘴,惹得所有人一陣陣地哄堂大笑。婆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邊擦淚邊指著二人說:“要不是你們兩個鬼靈精在我身邊鬧一鬧哇,這日子還真不好打發(fā)。”云凝整晚不時偷偷去看翎兒,發(fā)現(xiàn)幾個月不見,她仿似比先前愈加出挑了。此時見她故意和云歌慪氣的模樣,更覺得嬌俏可愛,不由得看呆了。聽婆婆這樣說時,云凝也不再擺兄長的面孔,一頭撞到婆婆的懷里,明知故問道:“怎么婆婆只說他們好,凝兒不好嗎?”邱婆婆用她蒼老的手一下下地撫摸著云凝的頭發(fā),嘴里忙道:“好!怎么不好?!你們都是好孩子,都是婆婆的心尖兒尖兒,啊?!?p>  邛鴻院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熱鬧過了,待到肴核既盡時已是二更天過半。翎兒知道時辰已是不早了,便向眾人起身告辭。云凝也忙起身,說天太黑,要送她回去。云歌是個最沒心眼的,將手掌中剝好的桃仁往嘴里一倒,搓搓手也起身說:“師兄趕了一天路,休息罷,我去送她?!痹颇粫r不及尋找別的說辭,只好張了張口,坐立不是。邱婆婆早將一切看在眼里,便對云歌嗔笑道:“成日價在一塊鬧還鬧不夠。讓你二師哥快去快回,你留下幫婆婆收拾碗筷?!闭f著便把云歌往里間推。

  云凝送翎兒出了竹林,又繞過一座矮峰,二人竟然一路無話。翎兒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么,只要單獨和凝師兄在一塊,氣氛總是古里古怪的。云凝停下腳步叫她,翎兒像是被嚇到一樣“啊?”了一聲。云凝笑了笑,有點忸怩地從懷里掏出一個物什,往她面前一遞。那物什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原來是一只漂亮的珠釵。

  “給我的?”翎兒欣然展顏,接過來細細端詳其樣式。那珠釵的做工十分精巧,鑲在上面的兩只金蝴蝶栩栩如生,還能隨著她搖晃釵柄而煽動翅膀,甚是喜人。翎兒小小年紀只存了愛美的心思,卻哪里懂得分辨男人送女人禮物的諸般含義。

  “這是現(xiàn)下王城里最流行花樣兒,年輕女孩兒都喜歡,所以……所以就買了一支給你帶回來。”云凝瞧她對那珠釵愛不釋手,心中自是十分歡喜,哪能不想再進一步,故而又試探說:“……來,師哥給你戴上試試。”

  就在這時,幾聲嘻嘻的輕笑將二人猛嚇了一跳,接著云歌的腦袋從山巖后面冒了出來。

  云凝心中一驚,甚是煩亂,“你怎么跟來了?!”他心想,不知這家伙在這貓了多久,又聽到些什么。他去看翎兒,卻不見她有絲毫窘色,只是瘋瘋鬧鬧地去打罵云歌,怪他裝神弄鬼。

  云歌搖頭晃腦地說:“我要是不跟來,怎么知道師兄恁地偏心眼兒?!彼叩紧醿荷磉叄硬弊尤タ此种械闹殁O,撇了撇嘴,“翎兒和婆婆都有禮物,我的呢?”

  云凝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說些什么搪塞過去,忽然聽見隱約有無數(shù)叫喊之聲從遠處傳來。云歌和翎兒也聽見了,顯然這叫喊聲不同尋常,因此都收了玩笑。三人側耳聽了一陣,又見遠山山道上星星點點亮起火把。他們面面相覷,頓時警覺起來——莫非有人闖山?

  “是忘執(zhí)塔!”云歌突然嚷道,“他們是不是要去忘執(zhí)塔?!”

  云凝聽見這三個字,臉色登時一沉。他放眼望去,那亮起的火把果然朝著忘執(zhí)塔的方向不斷聚攏,于是心中的隱憂瞬間被放大。他語氣不容置疑地對翎兒說:“你先回去,不許跟來。我和云歌去看看?!痹掃€沒說完,兄弟兩人已縱身躍向峽谷,一瞬間便消失在了濃稠的夜色中。

  03

  忘執(zhí)塔一帶向來是不歸山的禁地,沒有掌門譚殊的命令,方圓五里內(nèi)任何弟子都不得擅闖。云凝曾聽師尊說過,忘執(zhí)塔里面囚禁著一個嬰兒,這個嬰兒是無相宮尊主燕凌楓的兒子,乃是魔教的余孽。當年各大門派剿滅魔教之后,掌門譚殊將嬰兒帶回了不歸山。此后,各門各派紛紛上山進言,主張?zhí)幩缷雰阂越^后患。譚殊不忍就此殺害一個無辜嬰兒,可又迫于江湖各方的壓力,于是請動三老,以本門《歸藏笈》中的玄奧咒術,將他以永嬰之身鎮(zhèn)于忘執(zhí)塔中,永生永世囚禁于斯。此舉雖然剝奪了這孩子歷經(jīng)人世苦樂的機會,可畢竟保住了他的性命,也算是合乎天道生生之德。

  可是無相宮雖滅,余黨卻并未除盡。這嬰兒存在一天,魔教群妖豈會不思救回少主重建魔宮?他此番下山,已然見識了魔教護法的厲害,倘使群妖重新聚集起來,江湖上豈非要再起禍端?云凝實在不懂,如此簡單的利弊權衡為何掌門卻想不明白,難道只是為了所謂的“天道”和“慈悲”?可是犧牲那嬰兒一個,卻能夠使得千千萬萬的生命免于殺戮,這豈不是更大的“天道”和“慈悲”?

  云凝想不通,也不愿再想,世間事總是難以想個明白,況且一切有三位師尊做主,他們的話是永遠也不會錯的。

  倏忽之間,云凝和云歌已經(jīng)來到了忘執(zhí)塔前。他們施展“瞬息萬里”從天極峰上直躍而下,履群嵐如平地,反而在舉著火把上山的眾弟子之前趕到了。

  此時,一蒙面黑衣人與十數(shù)名守塔弟子纏斗正酣,又有好幾名弟子已斃于塔下,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黎師兄帶領眾弟子這時候也已經(jīng)趕到,見凝、歌二人便點頭為禮。眾人手執(zhí)火把,將忘執(zhí)塔四周團團圍住,一時間火光沖天。

  那十數(shù)名守塔弟子勉強招架至此早已是氣力將竭,眼見眾人馳援趕到,馬上便退了下來。云凝心中暗驚,這黑衣人孤身一人闖上山來已甚是了得,而守塔弟子個個非是弱手,以眾敵寡卻還險些全軍覆沒,只不知此人究竟是何來歷。又想,忘執(zhí)塔是我不歸山禁地,此人怎能知道,而且一上山便直奔此處而來?莫非又是那兩個護法當中的某一個,前來營救他們的少主?可云凝見此人雙臂齊全,也并未亮出從辰劍,身形招法和王城后山密林中的兩人也明顯不同,于是心中更犯疑惑。

  守塔弟子中帶頭的那個捂著胸口來到黎師兄面前,一揖說道:“若非師兄及時趕到,我們幾個今日恐怕也要喪命在此了?!?p>  黎師兄還過一禮,說:“賊人闖山非同小可,幸虧師弟傳信及時。我們先合力把此人拿了,細問清楚再說?!?p>  眾人剛應了聲“是”,只見兩只黑影倏地掠出人群,一左一右齊向那黑衣人攻去。原來,云凝和云歌聽他們虛辭客套早已不甚耐煩,他們知道黑衣人身手了得,只怕他得了喘息之機一時難以對付。那領頭的守塔弟子見二人毫不將眾人放在眼里,暗罵一句:“風頭都讓你們無極崖的人出盡了!”說著也便率領其他弟子沖了上去。

  那黑衣人見對方人多勢眾,絲毫不敢輕敵。又見凝、歌二人出招凌厲已極,心中更自彷徨無計。他身法迅捷無儔,亂劍之中竟也騰挪自如。于此同時,雙手結印逾加更迭繁亂,一時間竟使出了五六種上乘咒術。

  黑衣人暗自思忖,如此纏斗下去不是辦法,若不痛下一番殺手,今日恐被一群道行微末的小輩困死在此。于是心念一動,左掌朝上,右掌朝下,雙掌對合。接著,他將合起的雙掌橫在自己眼前,雙手緩慢錯開,兩手中指甫一分離,指尖霎時電光乍閃。

  而就在他雙手橫在眼前的一瞬間,身邊驟然掀起颶風。那颶風狂暴如烈,剛猛無倫,逼得眾弟子人人以定身咒護體,手中利劍紛紛被狂風以摧枯拉朽之勢席卷而去。有些弟子拼死也不肯放棄自己的劍,于是手背立刻便給罡風割得皮開肉綻。再強撐得片刻,整條手臂被卷入狂風之中,被風中飛速旋轉的利刃絞得血肉模糊,直露出白骨森森。

  眾人眼見那黑衣人朝空中騰躍而起,被狂風裹挾的百十把利劍如龍似蛟緊隨其后,月光映照,燦銀之澤亂眼;劍身交撞,金鐵之聲鏗鏘。

  “不好!”云凝如夢初醒,大喝一聲,“快布防御結界!”

  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那些利劍便如雨點般自空中激射而下。此時此地明明只有百十來名弟子,劍也只有百十來柄,可空中射來之數(shù)何止倍蓰。

  眾弟子中,很多人根本來不及撐開防御結界,況且每一柄來劍之上都蘊著兇煞劍氣,尋常結界根本擋無可擋。所以頃刻之間,一大半弟子便被射斃于亂劍之下。

  云凝在大聲提醒眾人的一剎那便瞬移至云歌身旁,將他籠罩在自己的結界之內(nèi)。云歌咒術雖也不弱,但畢竟年紀太小,從沒與人有過殊死較量。因此剛剛在打斗之時,云凝時刻留意著小師弟,只要他稍有不支,便及時出手相救。

  那黑衣人見眾人已潰,絲毫無心戀戰(zhàn),瞅準時機飛身便要逃走。云凝見狀,心想去追,可空中激射不窮的亂劍端的是厲害之極,竟至一時無解。云凝招架已然不易,卻哪里還有分身之術,心中又急又氣,連嘆數(shù)聲“可惜”卻也只索算了。

  就在這時,黑衣人頭頂上空驟然劃過數(shù)十道寒光,那光芒每一道之間相距一掌來寬,自夜空中飛速穿過,如同巨獸的利爪在漆黑的錦緞上豁開了數(shù)十條口子。黑衣人此時已躍至高處,身體兀自騰飛向上。他見前路被阻,心中登時一凜,可千鈞一發(fā)之際絕不容片刻遲疑,當下一閃念便要強行突圍??赡枪饷⑺坪跤辛藞怨痰膶嶓w,整整齊齊地扣向他頭頂,竟成了個柵籬。而他的身體越是接近那光柵,越覺得灼熱無比。再向上數(shù)尺,只覺全身上下有如置身火海,苦痛難當,于是只好放棄突進,身體懸停在空中躊躇無措。

  可是那光柵籬卻并非靜止不動,而是直朝他頭頂緩緩壓了下來。黑衣人此刻心里亂作一團,急忙變換身形朝東邊疾掠??赏蝗恢g,一模一樣的光柵在他眼前憑空降下,截住了去路。接下去,他背面、左面、右面也被光柵盡數(shù)封死,眨眼之間便已成了籠中鳥雀,進退兩難。

  但見四面光柵合圍之勢已成,并且不斷朝內(nèi)收緊。黑衣人一時無計可施,也不敢觸碰那些光柱,只好撐開結界勉強抵御其灼熱。他本想從底部逃遁,可這牢籠下扣的速度竟比他還快,轉瞬之間他已被這光柵圍成的牢籠扣在了地上。

  這是不歸山專門用來囚禁敵人的陣法,名曰“噬嗑之陣”,乃是由伏羲六十四卦中的“噬嗑卦”演化而來。其形為離上震下,謂頤中有物,嚙而合之,擬牢獄而困敵。然離為陰卦,震為陽卦,陰陽相交,又喻恩威并施,寬嚴結合。故而施展此陣法對敵,實則困而不傷,剛柔相濟。

  此陣并非是什么深奧的陣法,山上弟子人人使得。不歸山素來以降魔衛(wèi)道為任,又以寬仁厚德律己,因此這“困敵而不傷敵”的陣法便是所有弟子自小必修的功課。

  當日在麓水寒塘的山洞里,黎師兄便是以頭上玉簪化入“噬嗑之陣”制服那飛天玉虎的。然而他當下卻心中暗驚,“噬嗑之陣”若想奏效,須得自身靈賦遠高于對手。只有自身強于對方,能力上構成壓制,才談得上“恩威并施”。而那賊人咒術之高,生平罕見,眾人群攻方無十分勝算,又是何人能在一瞬之間布下此等天羅地網(wǎng),莫非是掌門親自出手?

  他正想著,忽見云歌往天空一指,隨即大聲歡呼道:“是大師哥!”

  04

  眾人聽見云歌的呼喊,便紛紛抬首望去,只見當空皓月之中,似有一清影飄忽而至,原來是一白衣少年。這少年身法絕妙,竟能似飛鳥一般從千仞絕壁之上凌躍而下。他一襲白衣勝雪,與皎潔的月色難解難分,襟袂在夜風里翩翩揚逸,宛如浣紗水中。轉眼之間,少年已經(jīng)到了近前,再細看他相貌,端的是風姿雋爽,湛然若神。

  此少年便是無極崖上三位長老的大弟子、凝歌二人的師兄,慕云宸。

  云宸走上前來,與黎師兄還有領頭守塔的弟子一一見禮,隨后說道:“這賊人不知是何來歷,甚是難纏。若非適才幾位師兄弟將他耗得筋疲力盡,云宸萬難一擊而中?!?p>  黎師兄心中甚是領情。論起咒術,慕云宸、洛云凝、楚云歌三人得長老真?zhèn)?,咒術已然登峰造極。而云宸作為大師兄,修為更是臻至化境,哪里還需要他們插手?于是便知道,他是不想讓眾弟子難堪所以才這樣說的。

  眾人聽他一說,個個臉色稍緩,又謙虛客套一番。無極崖上三名弟子因為獨得長老真?zhèn)?,不免為其他弟子所嫉羨,人前背后偶爾也有些冷言冷語??墒侨魏卫溲岳湔Z都是繞開云宸的,只因他為人最是得體周到,所有都甚是欽佩。

  凝、歌二人見師兄趕來,忙上前拜見。云歌只道云宸業(yè)已功成出關,心中更甚十分歡喜,便笑道:“三位師尊終于肯放師哥下崖啦。想必師哥神功告成,先恭喜恭喜!”說著便真的抱了拳,猴頭猴腦地作起揖來。

  “沒大沒小。”云宸搖頭笑罵了他一句,“哪里那么容易就功成了?是師尊聞得忘執(zhí)塔逢難,讓我提前出關來看看。”說著又轉向云凝,雙手往他肩膀一抱,欣然笑道:“什么時候回來的?此番下山可還順利?”

  云凝與師兄闊別數(shù)月,心中甚是想念,可聽師兄這樣一問卻又不免惆悵,因此只回答說:“傍晚才上了山。”云宸見他神色怏怏,便心中有數(shù),也沒再多問。

  黎師兄走近那光籠,想要用劍挑開黑衣人的面巾??赡呛谝氯艘粋€眼鋒掃了過來,竟讓他手中的劍無法再往前行進一寸。黎師兄的目光和黑衣人的眼睛猛一對上,渾身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那人竟有著一雙銀白色的瞳孔,此刻怒目而視,眼光似聚還散,果真駭人無比。他轉過來對云宸說:“此人夜闖不歸山只怕是另有目的,可否讓我將他帶回玉棠宮交由掌門裁奪?”

  云宸自然不無允可,只是他見黎師兄帶來的弟子們現(xiàn)已死傷大半,而黑衣人雖被暫時困住,然而身體卻并無損傷。倘若押送途中稍有不慎,余下眾人非但降服不住,恐怕性命堪虞。于是他笑笑說:“即便師兄不吩咐,我也正打算叫云凝和云歌將人送到玉棠宮去。”說罷,便交待凝、歌二人道:“好好陪黎師兄走一趟……”

  他的話剛說到一半,耳中似乎聽見一陣極其微弱的響動倏忽而至。他來不及分辨那是什么,憑本能出手,一掌推向黎師兄的胸口,于是二人瞬間朝相反方向疾掠開去。就在二人掠開的剎那之間,一道彎刀形狀的巨大光弧幾乎擦著他們的衣襟豎劈而下。那光弧被二人躲開,直劈在峭壁之上,頓時“轟隆”一聲,接著峭壁上巖砂俱落,仿佛整座山峰都為之一震。

  那光弧劈來的恐怖速度讓云宸駭然失驚,然而見識到它的威力之后,所有人都被唬得肝膽俱裂。緊接著,無數(shù)條與剛剛一樣的光弧橫劈豎砍而來。不過這一次,這些光弧的目標并不是眾人,而是關著黑衣人的牢籠。只一瞬之間,牢籠便被斫成無數(shù)碎片,那黑衣人得了機會飛身便逃。

  云宸等人正要去追,數(shù)道光弧再度朝眾人劈砍而來,他們只好或躲或擋。再去看時,哪里還有什么黑衣人的蹤影?

  “好辣的出手!”云歌說,“這黑衣人還有幫手,我們竟渾然不覺!”

  云宸去看眾人是否有受傷,所幸并無傷亡,看來對方意在營救而無意傷人。

  “究竟是什么人有本事在大師兄手里把人救走?!痹颇Щ蟛灰选?p>  云宸搖了搖頭,心中亦是茫然無緒。他看著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憂心忡忡地嘆道:“只怕此人咒術猶在我之上?!?p>  一名弟子將一個包袱提到黎師兄面前,云歌便問這是什么?那弟子搖頭,說好像是黑衣人帶來的,剛剛急著逃走便落下了。黎師兄命人將包袱打開,發(fā)現(xiàn)里面凈是些哄孩子的玩意兒,有布老虎、泥叫叫、小撥浪鼓等等。另外還有一頂虎頭帽、幾只大紅肚兜和一把金色的長命鎖。

  眾人面面相覷,甚是不解。這一包小玩意兒讓那黑衣人今晚冒死闖山的目的立刻變得撲朔迷離。云凝長久地盯著那小布老虎的一對黑亮亮的眼睛,腦海中翻涌起一個又一個猜測,可是馬上又一個個被他自己推翻。無相宮、靖安侯、殷九、上官萬川、燭龍、旋鰲……每個名字都成了一條瘋狂生長的亂藤,在他腦中絞纏成解不開的死結。

  他突然感覺到有一只手在輕輕拍打著自己的后背,于是一扭頭,迎上了大師兄云宸的眼睛。云宸的目光一如既往地堅定而沉穩(wěn),每當他闖了禍、受了罰,或者因為練功練到難以突破的關卡而獨自沮喪的時候,師兄這目光便會出現(xiàn),接著他會像現(xiàn)在這樣,對自己一點頭,低聲說句:“沒事。”

  這目光、這動作、這句話,十幾年來都沒變過。

  云凝看著師兄的眼睛,將頭重重一點,也便笑了。

  就在大家都以為黑衣人必早已逃出了不歸山的時候,他恰恰就躲在離忘執(zhí)塔不遠的一個山洞里。直到聽見眾人撤下山去,他才松下了戒備。

  一只干枯的手伸了過來,抓住了黑衣人纖細的手腕,“受傷了?”這是個沙啞遲緩的聲音,男人的聲音。黑衣人抽回手,沒有回答。這洞里實在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見。

  那人又說:“可是剛剛慕云宸并沒有出手傷你?!?p>  “我若不是受了傷,怎會被那幾個守塔的弟子發(fā)現(xiàn)?”原來這黑衣人竟然是個女人,聽她的聲音便知道,她此刻正在忍受著某種痛苦,也在宣泄著某種怨恨,“若不是受了傷,他們會有機會傳信叫其他人來?!”可是她的聲音卻在這里戛然而止,接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雙手瘋狂四處摸索起來,嘴里一面說:“包袱!我的包袱!”

  黑暗中響起男人的一聲冷哼,他說:“你走吧,這段時間都別再來?!?p>  女人的動作猛停了下來,不難想象她此刻怔在黑暗中的神情?!笆裁匆馑迹课覀儾皇钦f好了……”

  “你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蹦腥舜驍嗨?,“這次我能救你,可下一次呢?慕云宸的咒術你也已經(jīng)看到了,他用一個簡單的‘噬嗑之陣’就能將你困住,再遇到他,你有勝算嗎?”

  “這次是我不小心,下次不會了!”女人的聲音已經(jīng)近乎哀求,“你明明知道那塔里的孩子……”

  “住口!”男人的口氣變得異常兇狠,“你要是還想讓塔里的孩子活命,就回去?!?p>  一陣令人透不過氣的沉默懸浮在深邃的黑暗中,不知過了有多久,女人顫聲問:“我能不能再進去見孩子一面?”

  “不能?!蹦腥巳狈ζ鸱穆曇糁袥]有絲毫可以商量的余地,“見面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

  女人不再說話了,也不再試圖爭取什么,只是用一種斷斷續(xù)續(xù)并且微微走調(diào)的聲音反復唱著一首兒歌,直唱到東方既白。

  05

  第二天一早,云宸帶兩位師弟到無極崖上拜見師尊。無極崖位于不歸山主峰的頂端,此處東、西、北三面皆是萬仞峭壁懸絕,終年覆雪,鳥雀難越。

  三人抵達崖頂時,正值晨光熹微,但見浮云出岫,霧靄蒸騰,儼然昆侖之福地,堪比蓬萊之洞天。在云霧極盡之處,一棵參天古松兀立于絕壁之上。這古松主干蒼勁虬屈,老鱗紛披,又有野藤纏繞,葉如雜針,觀其樹齡,不知其幾千百年也。而在那茂密的松蓋之下,坐著三位仙風道骨的老者。那三老穿著一模一樣的云峰色道袍,皆是鶴發(fā)童顏,此刻正在古松之下談笑甚歡。那便是道恒、道紀、道衍三位長老。

  這三位長老幾十年朝夕相對,然而個性迥異。道恒長老性情古板,對待弟子有如嚴父,時常正言厲色,所以三名弟子從小一犯了錯,最怕的就是被道恒師尊責罰。云宸那一板一眼的性格和他極為相像。道衍長老最是爽直親和,時常沒大沒小地與弟子們玩笑在一處,小弟子云歌最得他歡心,他那一把白胡子不知已被云歌拔去了幾十百根。而道紀長老的性格則是沉穩(wěn)雍容,介于兩者之間,永遠在師兄道恒的嚴厲法度與師弟道衍的過分寬縱之間尋找平衡。

  道衍長老見三名弟子遠遠而來,先是哈哈一笑,手中拂塵指著前方便道:“猴崽子們來了。”

  三人搶上前來拜見師尊,三老連月來指教云宸閉關,而許久未見凝、歌二人,今日得見,師徒俱十分歡喜。又記起云凝被掌門委派下山調(diào)查魔教復仇等案,于是問起。云凝少不得將數(shù)月之經(jīng)歷一一絮絮陳明,三老聽罷盡皆面色凝重,或撫須或搖頭或連聲嘆惋。

  道紀長老說:“看來昨晚闖山之人與無相宮脫不了干系。”

  云宸又將昨天晚上黑衣人闖山、被俘、又被潛藏在暗處的另一高手相救的事情細細說了。

  道紀長老看著恒、衍兩位師弟說道:“當今世上咒術強于云宸者尚有何人?”

  道恒拈須沉吟道:“總不過寥寥而已。倘若昨晚的兩人果真是無相宮的余孽,天下只怕又要不太平了。”

  “有咱們?nèi)齻€老家伙在,他們倒還不至于掀起什么風浪?!钡姥荛L老笑道,“可若是咱們?nèi)齻€老東西死了,就不知道猴崽子們能不能挑起守護不歸山的擔子了?”

  紀、恒二老聽師弟說得如此不正經(jīng),紛紛皺眉瞪了他一眼。云歌本來是低著頭跪在地上的,聽道衍師尊說得這么可樂,不禁抬起頭來,沖師尊伸吐吐舌頭,扮了個鬼臉。

  云宸身子跪得更低了一些,俯首說道:“三位師尊乃是有道高人,向來不理世事,弟子等愚蠢,實不該以此等卑瑣俗務玷辱尊聽?!?p>  道紀長老微微一笑,溫聲說道,“我等雖然心在方外,身卻不在方外。修道者雖講虛極靜篤,卻不是棄絕是非善惡。”

  云歌聽了心中困惑不已,于是接話便問:“既是如此,師尊們何不親自下山掃除魔教余孽?如此,豈不就天下太平了?”

  云宸聽小師弟如此口沒遮攔,責備地看了他一眼。云歌嘴巴一撇,低下頭去。

  道紀長老點頭笑道:“魔教眾人如若真該除盡,則恒有司殺者殺之。若代替司殺者殺,就好像替代技巧嫻熟的木匠去削砍木頭一樣,怎會不傷到自己的手呢?云歌,你明白嗎?”

  云歌向來聽不懂師尊們這些玄而又玄的話,于是他撓撓頭,嘿嘿一笑。道衍長老伸手往他頭上輕輕一拂,說:“行啦,都別跪著了。趁我們?nèi)齻€老東西還教得動,趕緊把本事學到手要緊。學好了本事,什么‘無相公’‘有相公’的,通通不用怕!”

  一番話說得連道恒長老也忍不住笑了,連聲嘆道:“胡說胡說?!?p>  道衍又說:“那‘靈犀六識’難學得緊,你們師兄在崖上耗了好幾個月也未能初窺門徑。來來來,你們?nèi)齻€一起來學?!?p>  云凝說:“從小到大,再艱深的咒術師兄學起來也總不過月余,這‘靈犀六識’究竟有何名堂?”

  “云宸,”道恒長老喚道,“你將連月來的修習所得說與師弟們聽聽?!?p>  云宸道了聲“是”,接著轉向云宸和云歌,說道:“這‘靈犀六識’乃是本門《歸藏笈》中的一門上乘咒術。六識指的是由我們的眼睛、耳朵、鼻子、舌頭、身體、和思想所產(chǎn)生的視覺、聽覺、嗅覺、味覺、觸覺和想法。我們身上這六個部分,佛家謂之為‘六根’,而見到的、聽到的、嗅到的、嘗到的、觸到的、想到的,佛家謂之為‘六塵’,而‘六根’接觸‘六塵’產(chǎn)生的感覺,便是‘六識’。所謂眼見色塵而眼識受,耳聞聲塵而耳識受,鼻嗅香塵而鼻識受……”

  “師兄——”云歌拖著長音打斷了他,眼睛里淚光點點,那是他剛打完一個長長的哈欠留下的鐵證,“你再這么說下去,我都要睡著了?!?p>  道恒長老板起一張臉來,訓斥道:“還沒開始練,就要睡著了。三個里頭就數(shù)你最偷懶貪玩,為師還能指望你除魔衛(wèi)道?!”

  云歌聽了不敢再言,馬上規(guī)規(guī)矩矩重新坐好。

  云宸笑道:“師尊息怒,是弟子領悟粗淺,尚不能扼其旨要,說得太復雜了?!闭f罷看了看小師弟,見他正像個皮猴兒一樣朝自己擠眉弄眼,于是收回目光,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靈犀六識’需要我們師兄弟三人合練方見神功威力?!?p>  云凝忙問:“卻不知有何威力?”

  “這門咒術的玄妙之處不在于‘六識’而在于‘靈犀’?!痹棋氛f,“練成之后,我?guī)熜值苋吮憧尚囊庀嗤?。一人眼觀,則三人俱得見;一人耳聽,則三人俱得聞;一人起心,則三人俱動念……對敵之時,各自的本領因其余二人從旁呼應而增強數(shù)倍,彼此會意又有如一體,更遠勝三頭六臂。如此,攻守兼?zhèn)?,威力無窮?!?p>  凝、歌二人聽得目瞪口呆,他們從小在無極崖上學藝,早已見識過各種神乎其神的咒術,可如今聽云宸這樣一講,仍不敢相信天下居然還有此等神功。

  云歌表情憨憨地說道:“那以后大師哥想什么我也能知道,大師哥吃什么我也能嘗到滋味,是不是?”

  道衍長老往他頭上輕輕一拍,笑罵道:“你這猴崽子怎么凈打岔兒!好好聽你師哥說話?!?p>  云凝笑了笑說:“自然是要在咱們?nèi)送瑫r施咒時才會奏效,否則三個人真成了一個人,那不是怪物是什么?”

  云宸點頭稱是。接下去,他便將“靈犀六識”第一重的心法咒訣口述給了兩位師弟。三人分列坐于樹下,擺開架勢,依咒訣運功行氣,又有三老從旁講解靈賦馭引之法、內(nèi)息蓄發(fā)之道。凡此種種,不在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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