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波瀾壯闊的時代,遇上真實農(nóng)村的細微之處,基層工作就撞上了一堵無形的隔音墻?!?p> “那些根深蒂固的認(rèn)知,正捂住農(nóng)村人的耳朵,固執(zhí)地吶喊:‘不聽!不聽!’”
房間里的電扇吱吱作響,扇動著五月初燥熱的風(fēng)。
時隔三年,我再一次見到小劉,他那黝黑的臉頰,哪有大學(xué)時期英俊白皙的一分光彩?
他的模樣讓我震驚。
“你這第一書記是專門曬太陽去的么?”我忍不住問,“怎么這么黑?”
“黑么?”小劉捏了捏自己清瘦的臉頰,“更健康吧?”
他不確定地看著我,雙眼帶著笑意,宛如兩顆自帶光芒的黑寶石,耀眼得很。
“整得個木炭似的!”我給他倒?jié)M茶水,“來,說說你的故事?!?p> “好!”
小劉挪了挪屁股,端起桌子上的茶仰脖子牛飲了半杯,這才開口。
“我去工作的第一天就被一個老太太打了?!?p> 說著他揚起下巴,“看到我脖子上的疤了么?就是被老太太用指甲抓的?!?p> 我忍不住起身,湊上前去仔細打量,一條疤痕從小劉的左臉頰下方斜到喉結(jié)處,可以看出當(dāng)初這一下的狠勁:“這得多大的仇啊!”
“是啊,多大的仇??!”小劉自嘲地笑了,隨即搖搖頭,“當(dāng)時我腦子里立即迸出來一句臺詞:窮山惡水出刁民,總有刁民想害朕!”
“老子好冤啊!”小劉一拍大腿,笑呵呵的,顯然沒有在意。
他繼續(xù)道:“你知道原因么?因為村書記沒給她上報低保,所以她來鬧了,恰好村書記不在,看到我這么個毛頭小子好欺負,就以為吃定我了?!?p> “沒上報低保?”我給他茶水續(xù)上。
“她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看著確實需要低?!毙㈩D了頓,說道,“但你知道么?他兒子在城里有房有車,還有廠子!”
“事后村書記和我說,他是前兩月才知道有這么回事的,以前一直被老太一家蒙在鼓里,所以知道這事之后就不給她報了?!?p> “后來我慢慢了解,我才明白,這種山旮旯的村子,封閉落后,進入貧困戶的,除了一些真的困難的,還有一些人臉皮厚的……”
小劉說了一些事,我不理解,但大為震撼。
他說的還是委婉了,但真真實實觸動了我。
“后來,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吧,一個招商引資項目,村書記扔給了我。他很平靜地看著我,說:你是大學(xué)生,第一書記,能力強,這事你來處理?!?p> “終于有像樣的活兒干了!我興沖沖接過手,得嘞,一個燙手的山芋!”
“事情始末是企業(yè)承包土地種植,款項需按照實際畝數(shù)結(jié)算,而村民們不干了,他們要把田壟算進去,這之間整整差了二三十畝!”
“于是就這樣鬧著,企業(yè)覺得村里沒協(xié)調(diào)好問題沒信譽,村民覺得村干部不幫村民焉兒壞,就這樣,村書記把這事扔給了一臉懵圈的我?!?p> “我當(dāng)時氣得直拍桌子,怒氣上來,把也把不住,心氣兒也隨之上來了?!?p> “要我當(dāng)壞人是吧?就你們做好人?”
“行!這是你們找我當(dāng)壞人的!別怪我雷霆行動,霹靂手段!”
“哈哈,你還動真格的了?”我聽得哈哈大笑。
“那當(dāng)然!”小劉笑瞇瞇的,眼里滿是狡黠,“我立即向上級搬救兵了!”
“我請來相關(guān)市縣領(lǐng)導(dǎo),還有第三方來。最后,企業(yè)負責(zé)測量費用,第三方測量實際所種植的畝數(shù),村里收取實際測量耕地畝數(shù)租金……雖然這場招商引資不歡而散,但是總算把問題解決了?!?p> “這期間還和村民們來了兩場,整得個菜市場一樣?!?p> 小劉得意地笑道:“事實上,事后我發(fā)現(xiàn),這事我一個外人來處理確實最好。雖然不討好,而且考驗人,但是我可以不偏不倚,誰也不幫。而且這件事之后,村里的人都認(rèn)識我了,我不再是一個辦公室的透明人?!?p> “村里人見了我,老遠就會嘀咕,呵,那個脾氣火爆的后生!”
“新官上任三把火,出名了?”
“出名了!”小劉喝了口水潤了潤嗓子,繼續(xù)道,“這為我接下來的許多工作帶來了很多便利,他們都知道我這個人做事很講原則。”
“正應(yīng)了那句話:志不求易者成,事不避難者進?!?p> “嗯,那接下來你做什么了?”
“接下來才難嘍!”小劉感慨一聲,“你不知道啊,走訪村民,完善村情檔案,了解農(nóng)務(wù),寫調(diào)研報告……每一樣都要和村民交流,結(jié)果整出一堆事?!?p> “村民們不配合?”
“配合,他們都挺配合的,就是他們什么都不懂?!?p> “你知道不懂是什么意思么?”小劉思索了一下,理了理思路,“這么跟你說吧,村里五十歲以下的人不到5%,四十歲以上的都可以叫年輕人了?!?p> “除此之外就剩下一幫整天想著玩泥巴捉泥鰍的小屁孩?!?p> “所以能溝通的幾乎沒有。他們的想法和你的想法是斷層的,完全是兩個世界,那是語言無法跨越的鴻溝?!?p> “這也就罷了,當(dāng)你深入他們每家每戶,你就會發(fā)現(xiàn),他們的困難不止表面的窮。”
“或者說,事實上他們每家每戶都很困難?!?p> “我問過一個四十一歲的單身漢,我問他為什么不結(jié)婚?他說窮。我問他有想過出去賺錢么?他說不想出去。我問他為什么,他說就是不想。我問他有想過靠自己的雙手努力么?”
小劉停住了。
“他說啥?”我忍不住問。
“他說……”小劉露出回憶的神色,“那天他躺在石板上曬太陽,他整個人都充滿了頹廢的霉?fàn)€味兒。他就懶洋洋地瞥了我一眼,然后沒說話。”
“你沒想過么?我又問了一遍。他這才懶洋洋回答我:沒用的,這就是命,打娘胎就注定了。我就這么吃了睡睡了吃好了,你也別管我,你當(dāng)我太陽了?!?p> 小劉的語氣突然有些低沉:“你知道么?那一刻他給了我很大的震動。他那種‘就這樣吧’的頹廢、無力、認(rèn)命,就像生銹的齒輪一樣,讓人覺得隨時會被埋入荒土?!?p> “一個四十一歲的人躺在石板上,宛如一座已經(jīng)修葺好的墳?zāi)??!?p>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村書記帶我參加村里一位老人白事時說過的一句話:你看這個村子,老了。年輕人出去了,老人也開始凋零,隨著一座座新墳的出現(xiàn),鄉(xiāng)下,它的生命也要走到盡頭了。”
“所以呢?當(dāng)時我問”。
“所以你用得著這么費勁折騰么?村書記說。就這樣吧!”
“片刻的茫然后,我回了他一句話:道阻且長,行之將至?!?p> “牛!”我豎起大拇指,聽得來勁,“這一波,我給你滿分?!?p> 小劉笑著搖頭,他說:“其實我只是想到了我老家了,年輕人走了,老人留下,宛如被這個時代拋棄,被扔在一個叫農(nóng)村的角落里,沒人在意。我怕,我怕自己不管了,就真的沒人管他們了。”
“也沒有人管這個走向消亡的村莊了。”
“所以,沒人做的事,必須我來做。”
小劉臉上露出了笑容,“你知道不,招商引資,申請扶貧資金,規(guī)劃農(nóng)村發(fā)展方案,跑市場……太多事情,我和村書記吵架,和村民吵架,和那個單身漢吵架……哦,對方不吵架,就隨我罵……我都不知道被氣多少回了?!?p> “村里要搭建信號塔,讓信號好一些,結(jié)果有村民跳出來反對,說信號塔會導(dǎo)致不孕不育……村里連一個育齡婦女都沒有??!”
“還有,村里沒年輕人,我就想著去聯(lián)系他們回村創(chuàng)業(yè),結(jié)果他們有個別死要面子,說我就是餓死在城里,也不回那個旮旯地了,我丟不起這人!”
“我知道,一個沒有希望的村莊,是留不住年輕人的。所以我組織大家開荒山,種植橙子,種壓砂瓜……他們罵我破壞風(fēng)水,我氣得罵回去冥頑不靈……最后他們請我去他們家喝茶?!?p> “后來,我還給孩子輔導(dǎo)作業(yè),連女朋友都沒有的我,竟然體會了一把輔導(dǎo)七八個孩子寫作業(yè)的絕望……”
“你知道么,在村里我最害怕的是什么?不是爭吵,不是鬧矛盾,不是跟他們犟,而是他們對未來的漠不關(guān)心!”
“你知道么,他們對教育漠視,對學(xué)習(xí)鄙視,背后對讀書人冷嘲熱諷那股子模樣,我每每看了都想要發(fā)火,卻發(fā)不起火?!?p> “扶貧先扶智,扶貧先扶志。他們的窮,不是物質(zhì)上的,而是精神上的。閉塞的,不止他們的耳朵,還有他們的思想。我只能一點點做,一點點磨,最后沒想到最先帶起來的是撓我的老太太和認(rèn)命的單身漢……”
“農(nóng)村問題太復(fù)雜,突出的包括人口問題、土地問題、產(chǎn)業(yè)問題、婚姻問題、養(yǎng)老問題、大病問題和傳統(tǒng)習(xí)俗的崩解問題……如果我們不沉下去,面對面零距離觸碰這些問題,是不會了解,也不可能解決的,最終只會是紙上談兵……”
“所以要下沉啊!”小劉拍拍大腿,感慨道。
隨后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所以你找我?”我明悟了。
“和我一起下沉吧?!彼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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