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諾苦笑著放開她,拉起她就往里走,說:“老爺子大壽,我沒找到女伴兒,所以就拉你來。就當(dāng)幫我個忙。這個忙幫完之后,”他停下,轉(zhuǎn)過身看著她說,“我保證不會再有其他人拿研究社的事去打擾你。那天楊念做的事兒,絕對不可能再發(fā)生?!?p> “原來你還知道有這么一回事兒啊…”巫小嬋說,“好,我答應(yīng)你。你的承諾——一定不要忘。”杜諾輕松地笑:“那是自然。”不過,其他人——并不包括我啊。
兩人進(jìn)去以后,文竹對門邊的警衛(wèi)說:“關(guān)門吧。”沉重的鏤空雕花大鐵門緩緩合上,將最后一絲不屬于杜家的氣息也關(guān)在外面。這里,拒絕任何形式不經(jīng)同意的窺視。
杜家這個宅子很大,請的客人卻不多。來這兒的多是一些平時與杜家交好的親朋好友,此時,客人們都在大廳里或坐或站、輕聲交談,陣營分得很明顯。年輕人圍坐一團(tuán),大人們圍成好幾個圈子。杜諾拉著巫小嬋首先向年輕人那一團(tuán)走去。不無意外的,巫小嬋看到文可也在其中。
文可當(dāng)然不會看不到巫小嬋,但西山假日大酒店的事兒她可還沒忘,當(dāng)時與巫小嬋那場不愉快的對話更沒忘。一看到巫小嬋,她就扭過臉去,擺出一副不認(rèn)識的模樣。
杜諾一來,一干人的談話中心就轉(zhuǎn)移到他身上,自然也不會忽視他身邊的巫小嬋。一圈人中看起來最成熟的一個二十多歲男人問到:“杜少身邊的是哪家小姐?看著好面生啊。”杜諾一攬巫小嬋的肩膀,說:“我女伴兒。”答非所問,顯然沒有多介紹的意思。而杜諾這一攬,巫小嬋又差點(diǎn)兒崴到腳。她的窘態(tài)被一干人等盡收眼底,其他人都矜持而不失禮地笑,只有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七八歲小男孩兒咯咯笑出聲,跑過來一人扯著她一條胳膊搖晃:“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倆小孩兒,只是叫,也不說其他的,明顯是在捉弄她。巫小嬋招架不住,求助地看向杜諾。只見杜諾臉故意一板,說:“誰家的倒霉孩子,一點(diǎn)兒規(guī)矩都不懂?”倆小孩兒一見他臉色,嘴一扁,眼淚珠兒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差點(diǎn)兒嚇得哭出來。
另一邊的人群中突然沖出來個女人,攬過那倆小孩兒,一個抱在懷里,一個放在大腿邊拍著哄著。女人對杜諾一瞪眼,說:“杜家小子,你要是把這倆小祖宗弄得哭起來,我可饒不了你!”話雖然說得挺狠,但語氣里的嚴(yán)厲分明是裝出來的,可見她和杜諾關(guān)系不疏。
杜諾攤手一笑:“我不過就說他們一句…”他話還沒說完,女人腿邊的那個小孩兒就突然張嘴“哇”的大哭起來,也不知道是因為聽到杜諾的聲音而害怕,還是為自己沒被抱在懷里鳴不平??腿藗冾l頻看向這個混亂的場面。
女人剛把懷中的孩子放下想去哄哭起來的那個,被放下的那個也不知道為什么“哇”的哭起來。她左手摟一個右手抱一個,哄完這個哄那個,但倆小孩兒就像比誰聲音更大似的,反而哭得更響亮,一個賽似一個。直到有一個保姆模樣的女人跑過來,跟女人一起把他們抱到后面的小廳里去,這一混亂場面才算消停下來。
巫小嬋很苦惱地?fù)犷~嘆道:“小孩子真是麻煩?!倍胖Z說:“少有女孩子不喜歡小孩子的。其實,只要不哭,倆小孩會很招人喜歡?!薄澳悄氵€對他們那么兇?”杜諾很委屈,說:“我那是為誰?”
兩人自顧自低語,終于有人看不下去。文可夸張地“喂”一聲,說:“要打情罵俏到別處去,看得人心里頭不舒服?!蔽仔劝櫚櫭?,看來她對自己意見很大啊。
旁邊的女孩子有意岔開話題,推文可一把,調(diào)侃說:“你不會是替你哥吃醋吧?什么時候,你也帶個男伴兒回來給大家伙兒看看唄?!庇谑牵掝}就這樣從杜諾和巫小嬋身上轉(zhuǎn)移到各自的男伴兒女伴兒身上,杜諾也就借機(jī)告別,拉著巫小嬋從后面走出大廳,再走過一段路,來到杜家主宅。
到得門口時,杜諾停下來,對她說:“待會兒見到老爺子,他說的一些話…你可以當(dāng)沒聽見。”
杜家的子孫輩大部分都在主宅里,一宅子都是穿著跟杜諾一樣的紅紅黃黃的人。杜諾逢一個就拉著巫小嬋打個招呼,再聊兩句,一直到三樓,周圍突然安靜下來,聽不到半點(diǎn)兒聲音。這種安靜讓她很心安。
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盡頭的一道房門前站著一個人,巫小嬋一眼就認(rèn)出來——這是亞歷斯軍訓(xùn)的總教官,杜武。即使脫下軍裝,穿一身紅紅黃黃,杜武身上的軍人氣質(zhì)依然不減半分??吹絻扇俗哌^來,杜武在門上敲敲,對房里說:“老爺子,小諾在外面,我讓他們進(jìn)來?”意外的,里面?zhèn)鞒鲆粋€清亮的女聲:“進(jìn)來吧。”
杜諾緊緊握住巫小嬋的手,慢慢推開門。在兩人進(jìn)門前,杜武低聲補(bǔ)充一句:“姍姍也在里面?!?p> 即使是炎炎夏日,屋子里依舊開著暖氣。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身上穿一件紅底黃色圓斑點(diǎn)的壽星衣裳,臉上卻蒙著一層灰敗顏色。就連巫小嬋都看得出來,這個老人命不久矣。雖然那雙眼睛溫和而慈祥,但就他的通身氣派來說,巫小嬋知道——這只是假象。
老爺子身后站著一個女人,尖俏臉蛋兒丹鳳眼,氣質(zhì)冷艷,巫小嬋不禁多看幾眼。還有一個男人站在女人身邊,面容看上去不像是個亞洲人,高鼻白膚,倒像是個歐洲人。
杜諾不著痕跡地把視線從嚴(yán)姍姍身上移開。一別多年,如今再見,她還是那樣一個人,只是簡簡單單站在那里就能讓人移不開眼,盡管她全身上下都是拒絕接近的高傲和冷漠。若是在兩年前,他肯定會以她最親近的人自居站在離她最近的地方,但現(xiàn)在他看她的眼神也只像一個陌生人。
人之善變讓他自己都驚訝。
老爺子招手讓杜諾過去,蹲在他腳邊,半生戎馬的人此時也差點(diǎn)兒落下幾滴老淚來。老人家不住地自責(zé),也不怕杜家的事被巫小嬋一個外人聽去。他握著杜諾的手,像是在回味一杯苦澀至難以下咽的茶,說:“老頭子也是半個身子都探進(jìn)棺材里的人,沒想到還能見到我家小諾,去地府也不怕沒臉見你奶奶。當(dāng)年是我一意孤行,把姍姍送出國,讓你們兩個…罷罷罷…”老爺子艱難地擺擺手,說,“你們總算還愿意回來看我老頭子一眼,若是你們還有意,老頭子我絕不會再阻攔…趁著我還有一口氣在,讓我喝喝你們的喜酒…”
“爺爺,你說什么呢!”杜諾笑著出聲打斷,回頭看巫小嬋一眼。巫小嬋沒能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只聽到他淡淡的說:“陳年往事,只能是陳年往事,到現(xiàn)在,不僅事沒法再回去,人——也沒法再回去。你再那樣說,斯蒂文大哥可是會生氣的…”
巫小嬋悄悄從房間里退出來,別人家的悲歡苦樂與她實在沒什么相干。
杜武輕嘆一口氣:“他們爺孫倆難得能像現(xiàn)在這樣說會兒話。”巫小嬋看看周圍,沒有別人,那就只能是說給她聽。她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到:“嗯?!倍盼浜闷妫骸澳憔鸵稽c(diǎn)兒也不想知道小諾和姍姍以前的事兒嗎?”“不想。”她回答,想想又加一句,“別人的事兒我沒興趣?!倍盼洳恢鲇谑裁辞榫w,威武的軍人竟也惆悵起來:“別人?呵呵…哈哈…”他看著她,說,“你說他是‘別人’?你對他的事兒沒興趣?如果真沒興趣,那你以后還是離他遠(yuǎn)點(diǎn)兒的好——”
門吱呀一聲打開,嚴(yán)姍姍走出來,直接對巫小嬋說:“我有話跟你說?!笔撬回灥娘L(fēng)格,干脆,利落,直接。巫小嬋一直跟著她走到主宅后面的私人菜園前。前幾年老爺子身體好的時候,喜歡自己種點(diǎn)兒瓜果蔬菜來吃,就專門在宅子里開辟出一塊田地,沒事兒的時候翻翻土澆澆水,權(quán)當(dāng)做消遣。現(xiàn)在只有幾個杜家的下人在打理這菜園子,看到兩人向這邊走來,都有眼色地急急走開。
巫小嬋倒有心情感嘆一句:“杜老爺子真不是個簡單的人物,光是這份心境就少有人及得上?!薄斑@樣的話你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說并不合適?!眹?yán)姍姍說背對著她站著,說,“剛剛在屋里,小諾說——他喜歡你?!憋L(fēng)忽的把她的話吹散在風(fēng)里,一個字一個字,都破碎不堪。有一瞬間,巫小嬋覺得自己無法理解她話里的意思。明明她一個字一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但都是無意義的字符,連貫起來卻不懂這句話想要表達(dá)什么。所以她脫口而出:“什么?”
于是嚴(yán)姍姍又重復(fù)一遍,說:“那個從五歲開始就纏著我說要娶我的人,剛剛對我說——他喜歡你?!?p> 杜諾喜歡自己?巫小嬋第一時間的情緒是茫然,然后是迷惑。為什么呢?她想。她突然想起在蘇市的那一天,那一首繞耳的曲子,想起有一天他在她耳邊說:“小嬋,以后如果要找男朋友的話,可以考慮一下我喔…”她想起剛剛那清淺一吻。
巫小嬋搖頭失笑,說:“我不明白?!彼⒅鴩?yán)姍姍說,“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個?”嚴(yán)姍姍也笑,笑得嘲諷:“我有點(diǎn)兒不甘心啊…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只是他一直那么固執(zhí)的以為我很好,整天纏著我說什么喜歡我。本來以為,只要離開他幾年,他就會死心,那樣我也會耳根子清凈一些,但是…聽到他那么快就移情別戀,還是會覺得很不舒服。像是——自己的東西被別人搶走一樣?!蔽仔炔徽f話,她繼續(xù)道,“其實我很好奇,你是憑哪一點(diǎn)被他看上的?我沒看出來?!?p> 哪一點(diǎn)兒?巫小嬋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喜歡一個人不需要拿對方跟其他人比較,然后分出個高下九等來。就像我,我喜歡斯蒂文,不是因為他比小諾好多少,而僅僅是因為他是斯蒂文而已,不是別人。小諾看上你,也不會是因為你哪一點(diǎn)兒比我好,而僅僅是因為你是巫小嬋而已。小嬋,我可以這樣叫你吧?雖然不太甘心,但我還是想說,我已經(jīng)把他傷得夠慘,所以我不希望有什么人再敢傷害他。最后說一句,”她走至巫小嬋身邊,說,“我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如果你覺得我剛剛說的話不太好聽,我可以告訴你原因。不是我對你有意見,而是——”她皺起眉頭,踩著高跟鞋一副要把一切甩在身后的樣子,與巫小嬋錯身而過,扔下一句:“我最討厭的顏色就是橄欖綠?!?p> 直到嚴(yán)姍姍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以內(nèi),巫小嬋才自言自語道:“簡直莫名其妙。”不過她還真是如她自己所說,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巫小嬋心想。隨即她又意識到“杜諾喜歡巫小嬋”這個事實,“杜諾喜歡我,杜諾喜歡我?杜諾竟然喜歡我。杜諾為什么喜歡我…”她喃喃自語,“‘喜歡’,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她感覺一種前所未有的復(fù)雜心情漸漸蔓延到她身體的各個角落,喜歡——真的是一種她無法掌控的東西。她斂下眉眼——她不喜歡自己無法掌控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