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兩個月，杜諾一天不落的往時光書店里跑。他和葉孤舟一個站柜臺收錢，一個站在貨架間向客人推薦銷售，店里的生意一時變得出奇的好。時不時的，文竹也被杜諾以那天“嚇跑客人”事件為由拉來當(dāng)服務(wù)生，給坐在店里看書的客人端茶送水，很是委屈。
這幾天，也許是因為天寒的緣故，店里比往常冷清不少。玻璃的墻壁將店內(nèi)店外隔成兩個世界。外面的世界路人行色匆匆，一個個把頭縮在圍脖里，哈著白氣搓著手往家里趕。這些人里面有穿著整齊的上班族，也有穿著校服、挎著書袋或者背著書包的上學(xué)一族，有時候也能看到挎著菜籃子、邁著小步子的老奶奶和婦人，還有著裝時尚、青春洋溢的女大學(xué)生和妝容精致、熱衷于購物的年輕女人，過路的清潔工和城管，形形色色，千姿百態(tài)。
里面世界的人卻很悠閑，一個兩個的躺在椅子上，蹺起二郎腿，一個捧著杯熱茶似喝非喝，一個拿著把小巧的指甲刀修剪著指甲，上看看、下看看、左看看、右看看，不止自己看還讓別人看。
文竹看著自己渾圓整齊的十指指甲，滿意的吁口氣，問旁邊的人：“好看嗎？”杜諾頭都沒抬，卻還是說：“好看?！泵黠@被敷衍，文竹也不惱，反而惡作劇的曖昧一笑，嗲聲嗲氣的罵一句：“死鬼！”杜諾仍舊不搭理他，文竹撇撇嘴，站起身來，轉(zhuǎn)到幾個大書柜里去，隨手抽出一本雜志又坐回來。葉孤舟面無表情的看他們一眼，把零錢找給面前的女孩子，送走店里的最后一位客人。
文竹看著雜志，突然夸張的叫起來：“現(xiàn)在竟然還有蠢到搶銀行的，這人是有多想吃監(jiān)獄飯？！”他自己一個人搖頭嘆道，“竟然做出這檔子事兒…不過我曾經(jīng)看過一本書，講的是四個搶銀行的劫匪。搶銀行也可以變成一種藝術(shù)…”半分鐘后，他又叫起來：“現(xiàn)在的雜志是沒東西可寫嗎？一件事兒能啰哩啰嗦整整五頁！”
葉孤舟不知什么時候已站到文竹身后，一把抽過那本雜志“啪”一聲扔到桌上，不客氣道：“你們到底什么時候走？”
這樣的場景幾乎每天都要上演一次。
杜諾嘆口氣，站起身來，文竹也跟著站起來，脫掉白色的店員工作服準(zhǔn)備離開。就在這個時候，門突然“吱呀”一聲，一個聲音傳進來：“你們怎么在這兒？”
“小嬋！”她總是這樣突兀的消失，又突兀的出現(xiàn)。無論是離開還是回來，都讓人無法預(yù)料。
“快進來！天寒?！倍胖Z把巫小嬋拉進來，很自然地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巫小嬋把外套攏在身上，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葉孤舟別開眼，走到柜臺上倒一杯熱茶遞給她：“餓不餓？我給你炒個菜端來。”說完就要往二樓去。巫小嬋叫住他：“小舟，等等！”
“怎么？”
“有個人，我想讓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彼饷婧埃骸奥櫖?，你進來吧。”聶瑤進來時，眼睛一一掃過里面的三個男人，最后定格在葉孤舟身上：“原來你就是葉孤舟，小嬋剛才一直在跟我說你的事兒?！薄芭丁Ｊ菃?？”葉孤舟看向巫小嬋，“她是？”
“我叫‘聶瑤’，是這個小店的新店員?！薄靶碌陠T？”小店是不會隨便招人的。巫小嬋點頭，說：“對，就是店里的新店員?！彼匾饧又氐谝粋€“店”字，而為什么要這樣說，其他的四個人中兩個人明白兩個人不明白。
“原本一早就想讓你們見面，只是一直沒有機會?！比~孤舟了然地點點頭，那天她說要帶自己去見一個人，說的應(yīng)該就是聶瑤。他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很疏遠(yuǎn)甚至于淡漠，有一瞬間，他竟然產(chǎn)生一種自己獨有的東西將要被別人搶走的錯覺，心里空落落的。
“小舟剛剛不是說要去做飯嗎？不如我們一起？”聶瑤問。
“離開這幾天飯沒怎么吃好。小舟，多做一點兒。我喜歡吃什么，你知道的?！币痪洹澳阒赖摹?，聽在不同的人耳朵里自然有不同的滋味兒。葉孤舟笑起來：“一會兒就來。聶瑤是吧？你會做什么？跟我來吧?！甭櫖幦粲兴嫉目粗~孤舟三變的臉，恍然一笑，歡喜的跟著他上樓去。不一會兒，上面就傳出鍋碗瓢盆兒叮當(dāng)哐啷的和諧交響曲。
聶瑤走后，文竹才后知后覺地說：“好美的人，我怎么感覺有一點兒受到威脅呢？”巫小嬋少有的接話調(diào)侃道：“你若是個女人，肯定不會比她差?！痹緶?zhǔn)備離開的兩人已經(jīng)完全完全忘記“要走”的這茬子事兒。
文竹重新坐回椅子上，罕見的沒有因有人觸他的禁忌而生氣：“我對她印象還不錯。這個叫聶瑤的似乎沒有一般漂亮女人的招搖?！蔽仔刃南?，她恐怕是少有的第一眼沒有把你當(dāng)成女人的人，你當(dāng)然會對她印象不錯。不過，她連戉楆那樣的男狐貍都見識過，見到你沒有弄錯也不奇怪。
樓上飄來煎蛋的香味，手扶著肩上的外套，巫小嬋坐下來，問：“你們還沒回答我剛才的問題。你們兩個怎么會在我店里？”杜諾拉開椅子坐在她旁邊，說：“我們是來幫忙的。你不在的這‘兩個月’——里，‘時光’的營業(yè)額可有我們很大一份功勞在里頭?！倍胖Z說這話的語氣有些奇怪，巫小嬋與他四目相對，眼神不善起來。杜諾一向是一個敏銳的人，那個小小的“口誤”，別人沒注意到，但他不可能忽略。杜諾一笑，伸出手來親昵地摸摸巫小嬋的頭，剛剛那種奇怪的氣場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
有一種笑，叫“似笑非笑”；有一種笑，叫“皮笑肉不笑”；還有一種笑，叫——笑不達(dá)眼底。杜諾是一個很會笑的人，有時候他明明真的在笑，可你會覺得他其實沒有笑。
巫小嬋別開臉，她不喜歡這樣的杜諾，在她面前他竟也會虛偽和掩飾。明明疑惑，明明想知道答案，卻又要刻意幫她掩飾，把她的路給封死，讓她只能選擇閉口不言。杜諾，你真是個矛盾的人。
葉孤舟和聶瑤很快把飯菜做好端下來，香噴噴、熱乎乎的，而且分量還不小。杜諾和文竹儼然很快就完成角色的轉(zhuǎn)換，把自己定位成一個客人，理所當(dāng)然的——應(yīng)該被主人家留下來吃飯。雖然主人家從頭到尾一點兒留客的意思都沒有。
桌上的菜都是按巫小嬋的口味來的，很普通的家常菜，番茄炒蛋、油燜茄子、爆炒玉米、蔥花豆腐湯、煎小黃魚。有一句話說，從一個人的口味里就可以看出一個人的性格，只是這句話的可信度到底有多少還有待證明。在這張飯桌上，大致有這么兩類人。一類如巫小嬋、葉孤舟、杜諾，聽得多，說得少；一類如文竹、聶瑤，聽得少，說得多。有人一直在說，有人一直在聽，倒還是一頓十分和諧的飯。
飯一吃完，杜諾和文竹就沒有理由再繼續(xù)待在這兒，沒有說什么客套話，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時光書店。外面不知何時已經(jīng)變成一個明亮的黑窟窿。人們形容城市總是慣于用“繁華”、“霓虹”、“華燈”、“高樓大廈”、“燈紅酒綠”諸如此類詞，所有的城市似乎都是一個模樣，這未免枯燥。但在有些人眼中，城市并非是這個樣子。這樣的人，眼睛里看到的不是紅黃藍(lán)綠，只有純粹的黑，純凈而可愛。
午夜十二點整，一片黑甜之中，小店里的一切像暈開的墨汁一樣由濃漸淡，直至完全退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古老至于永恒的真正的“時光”小店。聶瑤一手撐在柜臺上，問：“為什么咱們一定要在午夜十二點整的時候開店呢？這里面難道有什么特殊的講究？”“沒什么特別的講究?！蔽仔日f，“只不過是圖一個儀式感。兩日之交，終究還是和其他時刻不一樣?！甭櫖幟黠@有點兒失望：“就是這樣？我還以為…”
“有些東西本來就很簡單，只不過人太聰明，總想把它們復(fù)雜化?！比~孤舟說。巫小嬋點點頭，小舟說的正是她想的。聶瑤問：“比如說呢？”“比如說動物。動物的行為明明都是本能，人卻要自以為是的強加給它們另外的東西。烏鴉反哺，羔羊跪乳，狐死首丘，本就沒什么感情在里頭，只是一種簡單的行為。但是，我們?nèi)颂貏e愿意一廂情愿賦予些感情給它們，以達(dá)到自己說話的目的。細(xì)細(xì)一想，很是好笑。”
聶瑤若有所思的點點頭，最近她總是做這個動作?！拔疫€是學(xué)生那會兒，老師總是拿獅子和羚羊的故事來教育我們要有競爭意識，最后就把我們繞到‘要拼命考試拿高分’這上面去，我那個時候特別愿意相信這種話，也很聽老師的話。你們現(xiàn)在上學(xué)還聽得到獅子和羚羊的故事嗎？”巫小嬋和葉孤舟相視一笑。聶瑤說：“照你這么說，一頭獅子，一只羚羊，這兩只動物的事兒跟我有什么相干？它們多可憐啊，人為達(dá)到說教的目的把它們利用得徹徹底底，它們竟然還不自知。”
葉孤舟說：“獅子和羚羊哪有什么自知不自知的？”
“就是這樣才可憐啊…”
聶瑤轉(zhuǎn)念一想：“其實也不一定，狐貍都能自知，獅子和羚羊為什么不可以？”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小舟，我給你講個故事。這個故事沒頭沒尾，只有中間，故事里的每一個人、每一只狐貍和每一條蛇都是主人公，你聽——還是不聽？”
“聽，怎么不聽？”
巫小嬋拿起白絹，往貨架間不可見之地走去。她記得上一次擦里面的東西好像還是在半年以前，東西不能蒙塵，而所謂故事，哪有不聽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