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邊廂還是寒冬臘月,這邊廂卻早已桃紅柳綠。葉孤舟一身俠士打扮,跟在巫小嬋的身邊往緊閉的宮門走去。這里的月亮常缺不圓,高高的掛在柳梢頭,桃花像被人染黑后再鍍上層月光似的,泛出寒重的銀。城樓上執(zhí)火把的守門官兵看到人影走進(jìn),扯著嗓子大喝:“來者何人?宮門已閉,若無諭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小舟,牌子帶著嗎?”“帶著?!比~孤舟朝官兵揚(yáng)揚(yáng)手中的東西,喊,“我們有圣上御賜的令牌!”“拿上來瞧瞧!”城樓上放下來一根粗麻繩,麻繩下端套著個小簍子,里面墊著厚厚一層綢子。葉孤舟把令牌放到小簍子里,城樓上的官兵小心的把簍子拉上去,借著火光一瞧,就對著里面大喊一聲:“開城門——”高三丈的城門要十個大漢合力才能推得開,門的縫隙漸漸擴(kuò)大,皇宮就此向他們展露出冰山一角。
伴隨著沉重的開門聲,葉孤舟問:“我們?yōu)槭裁床恢苯永@過這一道門?雖然有令牌,但這樣仍然顯得…”“多此一舉?”葉孤舟一笑:“嗯。多此一舉?!蔽仔纫残ζ饋?。也許是就要見到夕枝,此時她心里感覺格外輕松,話也不禁多起來:“我們初來乍到,還是不要莽撞的好。這個地方我也不熟悉,即便直接走進(jìn)皇宮內(nèi)院,我們也不一定找得到姐姐住的地方。更何況這皇宮里守衛(wèi)森嚴(yán),萬一撞到巡邏的士兵,把我們當(dāng)賊抓起來,甚至就地格殺,我還跟誰過生日去?”
兩人一進(jìn)宮門,就有人把令牌送還到手上。葉孤舟接過牌子揣好,說明來意,就有太監(jiān)模樣的老宮人來領(lǐng)兩人一路往內(nèi)宮行去。周圍紅墻綠瓦,雖是夜間,但宮燈點(diǎn)得很亮,富麗堂皇之氣一點(diǎn)兒沒掩住?!斑@世間的皇宮倒也都是一個模樣,富麗堂皇一點(diǎn)兒不缺,就是少點(diǎn)兒活氣?!薄暗共皇敲總€世界的都一般模樣。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就有比一般人家的茅屋還簡陋的,那個世界——很特別。”巫小嬋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情似的,輕笑著搖搖頭。“小嬋,在你的眼里,就算是我們出生成長的那個世界,也只是千萬個中普通的一個,對嗎?”巫小嬋略略思索,終于還是說:“是這樣,沒錯。”葉孤舟心想,這也就是你不會對那個世界抱有太多依戀和依賴情感的原因嗎?
前面的宮人小聲提醒:“宮內(nèi)原是不許人無故喧嘩的,入定后也是禁聲的。二位小聲點(diǎn)兒?!崩蠈m人垂首恭謹(jǐn)?shù)脑谇懊鎺罚f完這話,心中還在想:也不知道這是哪里來的顯貴,說的話怎么這樣奇怪?不過能有圣上御賜的令牌,想來不是能輕易招惹的。還是少生是非,只當(dāng)作沒聽見吧。
夕枝住的地方叫“美婻殿”,如此張揚(yáng)的名字也不知是哪一世的皇帝為妃嬪留下的,跟夕枝倒是很配。阻下要通傳的宮人,巫小嬋把葉孤舟留在外殿,一個人往內(nèi)殿走去。屋里燈火通明,隱隱還有說話的聲音。那女聲依然如舊時般輕柔無二,她的心竟然激動起來。
這個世界的時間并未過去多久,但對于巫小嬋來說,她已經(jīng)看過幾個年頭的春秋,對于夕枝的思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來得洶涌猛烈。不知道姐姐在這宮里過得怎么樣?齊奕對她好嗎?她有沒有想自己這個任性的妹妹?屋里似乎不止她一個人,巫小嬋俯耳傾聽,只聽見里面一個頗為老態(tài)的聲音響起:“娘娘,你的眼睛…”
夕枝坐在椅子上,眼睛上纏著的紗布被侍女一圈圈兒拆下來。她緩緩睜開眼睛,眼光黯淡。這眼睛竟是瞎的!老太醫(yī)聲音遲疑著試探說:“娘娘,你的眼睛…”“罷罷罷,罷罷罷…”她揮手讓侍女拿來早就備好的賞銀,說:“太醫(yī)的心力夕枝是看在…放在心里的,這些個賞銀拿回去給家中的妻兒老小添置些新衣裳。以后,這美婻殿,太醫(yī)也不用再來…”“姐姐!”
“姐姐!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你的眼睛…”巫小嬋猛地?fù)湓谙χΦ膽牙?,不敢置信地?fù)崦夏请p已不再明亮的美目,連指尖都在顫抖。她那聲近乎撕心裂肺的喊叫震顫著夕枝的心,她在一瞬間的錯愕之后也忍不住激動起來,一把摟緊懷里的人。閉上眼睛,淚流下來,只是再也不能滋潤那雙干枯的眼。
“小嬋,小嬋…姐姐好想你…你什么時候來的?姐姐竟然不知道,也沒備些你喜歡的吃食…你看看,我不該哭的,該笑。小嬋,你也要笑。”她摸索著擦干巫小嬋臉上的淚,不住的說,“好孩子,聽話,別哭。知道嗎?姐姐雖然看不見,但感覺得到,我會心疼…好孩子,別哭…”不曾想兩人重逢時竟會是這樣一副光景,還來不及說上一句體己話,就要被淹沒在悲傷的洪流里。
“太醫(yī),姐姐的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太醫(yī)看看夕枝的神色,暗暗揣度一番,才敢回話:“娘娘的眼睛乃是…舊疾所致…”“舊疾所致?”巫小嬋冷笑出聲,話里不再留半分情面,“我怎么不知道姐姐還有這樣的舊疾?”巫小嬋撥開夕枝的手,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夕枝慌亂的一把拉住她:“小嬋!你要干什么去?”“我去找齊奕。我要問他,他答應(yīng)要幫我照顧姐姐,現(xiàn)在就是這樣照顧的嗎?好端端的一個人交給他,他如何就給照顧成這副樣子?他的承諾呢?他的帝王之言呢?!他當(dāng)初是如何跟我保證的?現(xiàn)在又是如何做的?!”她的聲音倏忽軟下來,“姐姐,我替你不值…他有三宮六院,無上權(quán)柄,你有什么?你只有他一個。就是這一個,也靠不住…”
“不,小嬋,不是這么算的…”夕枝哽咽著把巫小嬋緊緊箍在懷里,好像怕一松手她就會跑掉似的,“小嬋,不是這么算的。你聽我說,我愛他,他也愛我。我知道的,他從來都只愛我一個,那我為他承受什么都值得。你不能怪他。整個天下的擔(dān)子都壓在他身上,他如何能面面俱到?”巫小嬋也摟緊夕枝。這些道理她如何不懂?夕枝愛著那個人,不要說為他瞎掉一雙眼睛,就算是把心掏出來給他她也不會有半句怨言。可是巫小嬋不甘心,這是她巫小嬋的姐姐,不能給任何一個人糟蹋,就算那個人是齊奕,也不行!
“姐姐,小嬋一定會為你討一個公道。我們不能忍,絕對不能!”
“小嬋,聽姐姐的話,你不要為難他…”
她巫小嬋如何能為難齊奕?在這個美婻殿中聽到這句話的人,不管是老太醫(yī)還是在一旁侍立著的宮人,都覺得娘娘這句話說得實(shí)在是奇怪。眼前這個年不滿雙十的女孩兒如何能為難到堂堂一國之君?但夕枝就是知道,她這個妹妹有手段、有心計,也有那個本事為難到齊奕,盡管她對自己這個妹妹的真正身份和背景近乎一無所知。
兩人相擁而泣,周圍沒一個人敢吱聲。這個美婻殿似乎在這一刻變成一個鬼窟窿,一種悲泣之鬼,一種無眼之鬼。良久,夕枝才想起這殿里還有另外的人。
“太醫(yī),領(lǐng)下賞,回吧。”老太醫(yī)從宮人手里接過賞銀,行個禮,就此退去。小宮人暗暗地捏捏自己酸痛的手臂,心里在想什么沒有別的人知道。
巫小嬋擦干眼淚,小心翼翼拉著夕枝的手走到床邊,著她和衣躺下。夕枝還想說什么,巫小嬋盯著她的眼睛,魔音一般從口中吐出一句話來:“你很累,睡吧?!蹦请p黯淡的眼睛在不可捉摸的一瞬間完全暗淡下去,像是燈火忽滅。夕枝完全闔上眼,歸于黑暗。巫小嬋輕輕將夕枝的手放進(jìn)被子里,掖上被角。床上的人已經(jīng)陷入沉睡,呼吸平穩(wěn),面容沉靜,就跟她離開的時候一樣美好。
女子姣好,月娥羞見。
雖然明知道床上的人兒輕易不會醒來,但巫小嬋還是盡量輕手輕腳地放下簾子。小宮人放規(guī)矩手腳,脖子抻長往床里邊兒望。巫小嬋不輕不重瞥她一眼,她立即低下頭去,眼睛盯著自己的腳面,不敢看她。
“你也下去吧。”
小宮人退到門口,巫小嬋又叫住她,補(bǔ)充道:“給外殿的…公子就近安排個住處。另外,吩咐下去,明日正午前,任何人不得進(jìn)內(nèi)殿打擾娘娘休息。娘娘身體欠安,要稍作修養(yǎng)?!?p> 姐姐,你應(yīng)該好好睡一覺。等你醒來,一切惱心的事都會過去。
“是。”
小宮人退下之后,巫小嬋走到殿外。院子里的天空看起來有點(diǎn)兒遠(yuǎn),伸出手來都摸不到。身后有腳步聲傳來,巫小嬋沒有回頭,問來人:“怎么還不去睡?”葉孤舟像那次在野外軍事訓(xùn)練基地一樣攬住她的肩膀,說:“壽星都沒睡,我怎么能睡?這個生日就讓我陪你一起過吧?!蔽仔让摿σ话憧吭谒麘牙?,她突然想起覃汐——那是個善良的女孩子。自己有時候還真是有點(diǎn)兒得寸進(jìn)尺、不明事理。自己對世間感情再淡漠不屑,也不能把別人的喜歡看得一文不值啊。
“小舟,你如果不喜歡覃汐,就跟她分手吧。我巫小嬋什么都給不了你,而且很有可能會讓你賠進(jìn)去一輩子,永生永世,不得解脫。但我可以給你承諾——你陪我一天,我就一定會陪你一天。我好累…”巫小嬋漸漸閉上眼睛,就在葉孤舟的懷里睡去,也不管他心里如何滋味難明。
你這算是什么呢?不算承諾的承諾嗎?可就是這幾句話,已經(jīng)足以讓我奉為信仰,此生此世,永生永世,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