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里,杜子春又被胡姬趕出了門,于是在坊間閑逛了半日,天色已晚。
人影幢幢,宵禁前的街道上,形色匆匆的歸人與踉蹌出城的杜子春背道而馳。
而街邊佇立著一個(gè)老者,正用狹長的眼睛盯著杜子春。
杜子春倒也不介意。
腹內(nèi)空空,腦內(nèi)也空空。
杜子春垂頭喪氣。
一低頭時(shí),發(fā)現(xiàn)轉(zhuǎn)眼一個(gè)冬天,自己的衣服已經(jīng)破的不成樣子了。
身后傳來沉重的閉門聲,驚起一片晚鴉,也驚醒了杜子春的恍惚迷離。
杜子春仰天長吁。
天色全然黑下去了。
鴉盡云來,消減世間聒噪。
獨(dú)倚殘碑,看盡月色清輝。
云開霧散,緩步而來的正是那街旁老者。
悠悠青杖撥開蓬草,布襪云履緩緩踱到跟前:“方見君子,長吁短嘆,憤懣非常,是何故耶?”
杜子春連忙起身作揖:“圣明在上,太平盛世,某雖不濟(jì),安敢多言。”
老者捋了捋胡須:“禮崩樂壞,中原淪喪,流沙之地,但說不妨?!?p> 大概是許久沒有可與共言的儒士,或者是此時(shí)夜風(fēng)習(xí)習(xí)、花草靜謐,杜子春精神煥發(fā),大起攀談的興致,開始咬文嚼字起來:“貧富易勢(shì),殘羹冷炙也無;腐鼠相猜,遑論通財(cái)之誼。競相劫奪,胡為親戚?國之不國,家亦不家,人生至此,幾多怨愁?!?p> 一吐塊壘,杜子春大為暢意。
老者微微一笑,問道:“誠如所言,是時(shí)之衰也。而君子落魄,亦足可嘆。今老夫愿為解囊,以救賢達(dá),幾多則足用?”
杜子春訝然。
莫不是狐妖變化戲弄?又或是匪人招募爪牙?又或者說真是直心重義古之仙民?
但細(xì)看這老者,星目劍眉,神色凝寒,開口擲地有聲,威嚴(yán)折服奸佞。巋然不動(dòng),可托存亡危急,惠風(fēng)和暢,意氣勤勤懇懇。
可見一定是古風(fēng)尚存之遺老無疑。
于是杜子春再拜相告:“不勝惶恐,三五萬足以過活?!?p> 老者搖搖頭:“常人則可,王孫未必如意?!?p> “那么,十萬具足矣?!?p> 老者:“據(jù)實(shí)直言?!?p> 杜子春心中有動(dòng),退步立正,深深作揖:“敢請(qǐng)百萬之資?!?p> 老者卻只是閉目不語。
杜子春又開始困惑,暗暗忖度,難道這老者只是想用空言逗樂?
于是躊躇再三,乃道:“實(shí)不相瞞,先人所遺,本具三百萬,至今皆空,倘若得償舊數(shù),確是真無憾矣?!?p> 于是那老者微開星目,袖中抽出一貫銅錢,道:“今日隨身只有此千文,明日午時(shí),城中西市波斯宅邸處相見,切記不可延誤?!?p> 杜子春敬諾,再拜而謝。
忽然月遮,老者曳杖而去。
翌日,杜子春受老者明珠一斛,于西市售賣,得三百萬,頓時(shí)大富。
時(shí)光流轉(zhuǎn),玉已生煙。
對(duì)杜子春而言,幾月之前的種種劫波好像是一場空夢(mèng)。
貧窮也罷,侮辱也罷,逃避也罷,墮落也罷。
彈指間無影無蹤。
幾番風(fēng)雨后,如今杜子春又坐在熟悉的蘭室舊案前,杯碟碗盞,綾羅滿目,紅塵氤氳,春陽燦爛,香爐乍暖,花葉成團(tuán),臥榻波斯毯,閑拋倭人扇,繡銷賬,絲遮幔,遙聞欄外市如幻,叫賣聲飄散。
更哪堪,玉手酥軟,輕斟慢勸,綠云金簪,粉黛眉山,耳邊交杯盞,不覺香彌漫。
只是座上人惘然。
忽然一失手,玉壺乍裂春波碎,杜子春敷衍著香君的糾纏,呆看一地琉璃光轉(zhuǎn)。
“聽說胡姬近日感染尸氣,命在旦夕,不知如何了?”狡黠的眼睛暗暗觀察著杜子春。
“唔?!倍抛哟憾⒅影l(fā)呆,目不斜視:“這邊無人去探看?”
“館中新進(jìn)數(shù)人,頗多蕪雜,近來妾身不快,無暇顧及,況且外面的事……”
“月余之前,曾宴中偶見,頗為得意,喧嘩吵鬧,風(fēng)流倜儻,光艷照人,應(yīng)該無事?!倍抛哟阂闳粵Q然的說道。
“還是去看看好?!北R姬大概是良心發(fā)現(xiàn)。
出了酒樓,已是黃昏。
杜子春狐腋輕裘,高麗奴,五花馬,洋洋灑灑,且向西市行去。
然而胡姬恐怕確實(shí)是病了。
一向白皙的頰上如今泛起了緋紅,這正是虛勞之病的噩兆。
杜子春始料未及。
“大抵是郁證,情志不舒,氣郁化火,劫奪肝陰,加之正氣虛乏,飲食生冷,再久些只怕會(huì)變成癉勞之疾?!崩芍刑?hào)完脈后緩緩說到。
“不計(jì)銀錢,務(wù)必妙手?!倍抛哟河行┙乖?。
郎中寫下方子,杜子春即遣人去最近的西市藥肆抓藥。
胡姬服過藥后,似乎確實(shí)是好了一點(diǎn),但依然不肯與杜子春講話,只是背過身安靜的睡了。
杜子春無趣,轉(zhuǎn)身一出門,見春風(fēng)沉醉,知上巳將臨,城中將暫停宵禁,大辦燈會(huì)。
這正是爭妍斗艷與輕薄之客的盛會(huì),于是杜子春將身影容入夜色星火。
美夢(mèng)從來容易醒,盛筵終有曲終時(shí)。
令杜子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三百萬錢居然會(huì)這么快花光。
一晃眼間,坐騎就從闊氣的五花馬換成果兒馬,再到小毛驢,最后安步當(dāng)車,甚至還要被迫變賣衣服家當(dāng)。
夜半時(shí)分,偷偷離開酒樓,徒步溜回家的杜子春一路上躲避著夜巡差役,一邊想著那死去的胡姬,頗有些后悔當(dāng)初葬禮的草率。
但生的疲極,也就無暇顧及死亡了。
夜中的墳地顯出人生終歸于死亡與靜謐的本色。
暗室里回過神來,杜子春又一貧如洗了。
孤獨(dú)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夾雜著的還有無酒的焦躁。
黑暗中,杜子春拖著沉重的步伐,面前只剩下等待死亡。
死亡這種事其實(shí)很簡單,簡單到大可不必謀算策劃。
只是黃泉路上,怕已沒有淪落人可同行。
愛我者死如我死。
杜子春長長嘆了一口氣。
然而老者應(yīng)聲而至:奇哉!君之不可救藥,世所稀有。那么,老夫再接濟(jì)一次罷。
杜子春不吭氣。
杜子春心里開始嘀咕:這老者非妖即怪,必有蹊蹺。
但老者又追問了一句:須用多少?
杜子春仔細(xì)一想,自己已經(jīng)窮途末路,人生到此,失無可失。
但依然還是要掩面作揖:感激不盡,義無再取。
老者捋須一笑:明日午時(shí),舊處相見。
雖然已經(jīng)下定決心不去,但夜中的空虛、凄苦以及翻滾煎熬的欲望,都逼迫牽扯著杜子春忍不住去了波斯府邸。
卒得錢千萬。
杜子春幡然悔悟憤然立志,將有所作為,將如前代巨賈一般,成為一代素王,然后將錢悉數(shù)奉還。
此番際遇,說出去誰人可信?
不說也罷。
海飲鯨吞。
于是杜子春躺在舊相好的懷里帶著醉意入睡了。
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又似乎只是夢(mèng),不如沉醉其中。
一覺醒來,赤貧復(fù)臨了。
在三番五次永恒不變的假笑里,杜子春還是沒有覺醒,或者說不肯覺醒,他晃晃悠悠,抱著衣服,溜出酒樓,不是去家廟,而是奔赴亂墳崗:他早已徹底與杜家決裂了。
四年時(shí)間,又揮霍一空,杜子春認(rèn)命了,自己就是個(gè)不折不扣的敗家子。
杜子春長嘆一聲。
老者應(yīng)聲而至。
杜子春拔腿便跑。
老者跟了上來:嗟!莫走,癡子,與爾三千萬!
杜子春停下了腳步。
“若復(fù)潦倒,可算是窮入膏肓,老夫亦無計(jì)了。”
杜子春掩面而泣道:“在下乃一無可救藥之人,荒唐浪蕩,不著邊際,以致于今。窮途末路,形單影只,青春殆盡,不敢面人。親者相斥,疏者相譏,乃知能共富貴者,未必能共貧賤,能共艱險(xiǎn)者,亦未必能同安樂,故已無望于人間。唯獨(dú)先生三遺于我,今何以報(bào)之?”
老者忽然不語,只是定定的看著杜子春。
杜子春從老者的面容里記起了一個(gè)人,又從老者的眼神里讀出了些東西。
杜子春恍然大悟,這老道人,正是先前家廟供養(yǎng)之人,成道之后,前來點(diǎn)化有緣。
杜子春稽首、:“吾今得此,必不暇私,而立人事,撫孤貧,興禮教,待諸事完了,愿為牛馬之驅(qū)。”
老者撫掌:“如此甚善,小子知吾心也。明年中元,于老君廟雙檜樹下相見?!?p> 杜子春隨即直下?lián)P州,購田園百頃,起廣廈萬間,大辟天下寒士,照顧孤獨(dú),婚嫁鰥寡,又遷考批之墳至此,使亡魂歸故里,然后恩仇兩平,名聲大噪,儼然一方俊杰。
隨之連日回長安。
杜子春顧不得修整,直至西市波斯宅邸處。
雙檜樹下,老者憮然長嘯,旁若無人,迥脫凡塵。
杜子春深深作了個(gè)揖,立在一旁靜待。
閉目細(xì)聽,這嘯聲曲折有致,底蘊(yùn)十足,聲震長空,響遏流云,頗有方外之意。
杜子春聽入了神,耳邊颯颯有聲,身邊云纏霧繞,似入仙境。
嘯聲戛然而止。
一開眼,杜子春身在華山云臺(tái)最上峰。
前方老者獨(dú)行而去,不見其步,卻形影迅速,杜子春緊追不舍,轉(zhuǎn)眼十里開外。
翠峰之間,茂林之中,正是一處道觀。
觀內(nèi)彩云團(tuán)團(tuán),鸞鶴翩翩,重重玉欄,陣陣香氛,金網(wǎng)碧樹,寶石雜糅。
杜子春隨老者邁過巍峨雕門,入寶觀正堂。
堂中赫然一尊九尺青銅爐鼎,爐火正旺,紫光輝映,映照西窗,令人目亂。
爐周有九人,垂目侍立,身邊盤龍伏虎,威風(fēng)凜凜。細(xì)看其面,皆冰肌雪膚,綽約處子,色澤如釉,原來是塑像。
不禁使人泠然。
暮色西沉,黃昏藹藹日將暝。
忽然堂中龍吟虎嘯。
隨之,堆砌雕花門后走出一個(gè)老道,恰是那老者,黃冠絳帔,霞袖星巾,九色玄裙,五云輕履,似是上仙黃帝之制,迥非世間胡服鄙陋。
老道右手托一盤,其中白石丹藥三丸,左手持一酒卮,令杜子春速服。
杜子春服盡丹藥,渾身發(fā)熱,精神振奮,如臨大敵,難以自已。
老道乃于西壁虎皮榻上,端居正坐,敕令曰:小子細(xì)聽,言出氣亂,口開神散。縱遇種種驚怪,皆非真實(shí),切記凝神靜心,甚勿言語,不動(dòng)其心,終無所苦。
杜子春再拜而諾。
再一抬頭,人物忽空,庭中唯剩一甕。
此時(shí)藥力漸消,杜子春心中一片清涼,頓覺前非。
清醒之際,倒有些感嘆:自己無德無能之輩,如何有此番仙遇。
俯身看去,水中只是倒映著一個(gè)世俗的憔悴模樣,在粼粼水光中扭曲破碎。
也罷,許是先人積德。
到如今,自幼激憤的杜子春總算是釋懷了。
無論如何,自己不該常年借酒消愁。
酒中只有無賴,沒有神仙。
也許錯(cuò)的確實(shí)是自己,自己才是那個(gè)戴罪之人,但無論如何,此番不可再辜負(fù)老神仙的恩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