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與佛無緣
從算命小攤離開的陸玉竹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帶著陸知辛去了青龍山上的青龍寺。
青龍寺離他們居住的東遠(yuǎn)村有七八公里,在他們那一塊是出了名的圣地,連縣城里的達(dá)官貴族也喜歡去那圣地拜神求佛,回來的人都說青龍寺臥有大佛,有求必應(yīng),十分靈驗。
小道上,一大一小一前一后一步一步的走著。
陸玉竹在前面走,每走十步就微微停下來,等陸知辛靠近了就繼續(xù)邁開步伐朝前走,一路上走走停停。
陸知辛默默的在后頭跟著,見陸玉竹離得遠(yuǎn)了就小跑著追上,他的腿比較短,幾乎是走三步跑十步才能趕上陸玉竹的腳步。
許是走累了,兩人都沒有說話,都只是默默的走著。
這就么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來到了青龍寺山腳下。
陸玉竹定了定神,長長的呼出一口氣,似乎是做了什么決定。
只見她整了整衣服,緩緩的朝地面跪了下去。
起身后往前走了幾步,忽的雙手合于胸前,頭一低,朝青龍寺虔誠的拜了一拜。
又走了幾步,只見她彎了膝蓋,手心朝下,整個人匍匐在地,深深地朝山上的青龍寺磕了個頭。
之后便是不停地重復(fù)著前面的動作。
陸知辛看的一愣一愣的,不明白陸玉竹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只會追上她的步伐,趕上她下跪的環(huán)節(jié)便撲通一聲跟著跪在地上,趕上她作揖的環(huán)節(jié)便用小手胡亂一拜。
就這么過了一刻鐘,兩人終于挪到了香火隆重的青龍寺。
陸玉竹早已是一頭汗水,臉頰紅撲撲的,就是嘴唇有些干裂,眼睛也沒什么光彩,此時正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一看就是累到不行了。
一旁的陸知辛同樣出了一身汗,精神卻很好,烏溜溜的黑眼珠四處張望,只是跪拜時不知輕重,每每重重的跪倒在地,久而久之膝蓋都破了皮,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走路已經(jīng)變得一瘸一拐的了。
青龍寺占地百余米,被升騰的煙火氣息包圍著,紅墻碧瓦,一派恢宏。
屋檐上方盤踞著一條玄色油漆涂抹的龍雕,于空中張牙舞爪,活靈活現(xiàn),像……只妖怪,還挺嚇人的。
陸玉竹心里咯噔一下,瞬間被自己的這一想法給驚到了,心里忙念,“不知者不罪,神明恕罪。”
急急忙忙收斂心神,領(lǐng)著陸知辛默默入了大殿,在蒲團(tuán)上跪了下來。
她抬頭望了望一派莊嚴(yán)的佛像,緩緩低下頭顱,雙目緊閉,虔誠的祈禱著。
“陸知辛還小,望神佛保佑,助他逃過此劫,信徒陸玉竹愿意一輩子吃齋念佛,終生侍奉我佛?!?p> 每念一遍,便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個響頭,生怕神佛聽不到似的。
寺廟里清涼干爽,讓陸玉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安定了幾分,而莊嚴(yán)肅穆的佛像更是替她擋去了心中的陰霾,像鐵錘一般將那詭異邪氣的夢境敲的破碎。
她本打算,今日什么都不做,帶著陸知辛呆在寺廟里熬過他命中注定的劫數(shù)。
其實,比起青龍寺,她最先想到的是縣城里富足一方的舅舅家。
舅舅家里的仆從少說也有百來人,發(fā)絲掉落也會被細(xì)心的仆從發(fā)現(xiàn),陸知辛若是去了舅舅家,定然能在眾多仆從的照顧下平安度過難關(guān)。
可舅舅家的門衛(wèi)將府邸守衛(wèi)的跟鐵桶一樣,水泄不通,那一扇朱紅色的大門,自從阿爹阿娘去世后,陸玉竹姐弟再也沒進(jìn)去過。
癡傻仿佛是比瘟疫還可怕的傳染病,陸玉竹每每遠(yuǎn)遠(yuǎn)的瞧見馬車上下來的舅舅,還沒來得及開口打招呼,舅舅那廂幾步就跨入了朱紅大門。
沒辦法,她能想到的避風(fēng)港便是這遠(yuǎn)近聞名的青龍寺了。
哪成想,法相莊嚴(yán)的寺廟也并非是他們的安身之處!
就在她祈禱的當(dāng)口,她聽見背后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隨后便傳來了陸知辛清脆的哭泣聲,“阿姐……”
陸玉竹扭過頭去,驚訝的發(fā)現(xiàn),神臺上裝載香火的香爐不知為何突然滑落下來,正正砸在陸知辛的額頭上,鮮血從他的腦門上汩汩流出。
陸玉竹的臉色瞬間轉(zhuǎn)白,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看著陸知辛。
連寺廟也不容他們安身么?連神佛也不庇佑他們嗎?
周圍的香客急忙圍了上來,有的溫言細(xì)語安撫著陸知辛,有的用手絹包了香灰按在陸知辛額頭上給他止血,還有人小聲的責(zé)備著他們姐弟。
“這是佛堂圣地,怎么能讓小孩子胡來?!?p> “你憑什么說我們胡來?”陸玉竹看著比陸知辛兩倍高的神臺,氣的一下子就站直了身子,聲音也不自覺提高,“這么高的神臺,就算他跳起來也夠不到!”
“那你的意思,是這香爐自己倒下去砸到他了?”那中年女子也不甘示弱。
旁邊的人連忙將她拉開,“佛門清凈之地,不要大聲喧嘩?!?p> 還有人在小聲嘀咕,“說不定就是神明在懲罰他。”
那人說的很小聲,卻像一道炸雷砸在陸玉竹身上,如觸電一般怵在當(dāng)場,頓了片刻,又突然發(fā)瘋了一樣,跑到那神臺前面,搬起重新擺放好的香爐重重的朝地面砸去。
“什么神明!不知度化,反倒傷人的東西也配稱做神明!”
陸知辛見她發(fā)了怒,雙眼一凜,立馬趴在地上朝那群香客狂吠不止。
眾人“哎喲喲”的驚叫著,紛紛避讓在一旁。
看著眼前的一幕,他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一個發(fā)了瘋的女孩,帶著一個癡傻男孩,可不是講理的主,急忙派人去請了廟住。
陸玉竹看到陸知辛趴在地上裝惡狗,聽到周圍的香客議論紛紛,刻在骨子里的羞恥感瞬間席卷全身,人也立馬清醒過來,下意識拉起陸知辛的手逃也似的離開了。
微風(fēng)吹過她的臉頰,陸玉竹覺得三月的風(fēng)比寒冬臘月的風(fēng)還要冷,像冰刀一樣,透過血肉,在她的骨頭上刮刺。
這個夢還真是邪門!難道陸知辛真的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么?連神佛都不肯幫幫他么?
看著如夢境中一瘸一拐走著路的陸知辛,亦如夢境中額頭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的陸知辛,她覺得既無助又絕望。
燙傷,堵路,一瘸一拐,額頭上的口子……與夢中的場景幾乎一模一樣,如果說還差點什么,那就只有陸知辛的死亡了。
她的雙手微微顫抖,夢境中的陸知辛一瘸一拐,必然不是因為上山求佛導(dǎo)致的,不然以他的腳程,絕對趕不上她乘坐的牛車,盡管他們在新田村耽擱了一陣,但從時間上算,陸知辛絕對沒有去過青龍寺。
可那又怎樣?他還是受了傷,走起路來還是一瘸一拐的!
既然沒有去青龍寺求佛,那他額頭上一指深的傷口也絕對不是青龍寺里的香爐造成的。
可……那又怎樣?他的左邊額頭上,還是多了一道口子,鮮血透濕了半邊肩膀!
陸玉竹無助的想著,整個人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不知不覺竟然回到了他們所在的東遠(yuǎn)村。
提醒她回到家鄉(xiāng)的,還是一群小孩子的起哄聲。
“傻子來嘍!傻子來嘍!”四五個屁大的小孩,原本在玩著木陀螺,看到陸知辛他們,立馬覺得手中陀螺不好玩了。
他們收起木陀螺,隔著十步距離跟在陸玉竹姐弟身后,歡快的圍著他們轉(zhuǎn)圈圈。
陸知辛條件反射一般,掙脫了陸玉竹的手,趴在地上不停地狂吠。
可他越是用力嘶吼,那群小孩就越得勁,不僅學(xué)著他的樣子吼回去,還抄起地上的小石子朝他砸過來。
稚嫩的童音,發(fā)出無情的嘲笑,陸玉竹覺得那些聲音十分刺耳。
原本,陸玉竹可以像往常一樣,迅速跑開,那樣陸知辛也會跟著她的步伐迅速脫離孩子們的視野。
哪成想,陸玉竹這一次并沒有逃開,她留了下來!
在寺廟里被一群大人圍著指指點點,回到村子里還被一群小孩譏笑,她再也忍不下這口氣!
她像一顆不定時炸彈一樣,突然就被他們點燃了。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的抓過其中一個孩子,一手抓著他的肩膀,一手掐著他的脖子,任憑那孩子拳打腳踢,她也沒有松開半分,反而越抓越緊。
“你知道他為什么是傻子嗎?就是被我害的,被我害的!信不信我也把你打成一個傻子,你信不信!?”
她的聲音尖銳,不停地強調(diào)是自己害的,不停地質(zhì)問那孩子信不信,說出口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咬牙切齒,眼神里充滿了狠絕。
孩子們被她這副模樣嚇得大驚失色,滾的滾爬的爬,一哄而散,都躲的遠(yuǎn)遠(yuǎn)的。
顯然,他們沒想到,一向沉默不語,只會低頭走路的女孩會朝他們出手,畢竟她以前還跟他們一起嘲笑過陸知辛,也向陸知辛丟過小石子。
沒想到她居然倒向了陸知辛那邊,還露出一副要吃人的表情。
被抓的小孩叫王皮皮,也不過五六歲,此刻被陸玉竹掐著脖子,早已嚇得嚎啕大哭。
哭聲響亮,很快便引來一眾村民,這里面就包括王皮皮的阿娘王寡婦。
王寡婦遠(yuǎn)遠(yuǎn)的便看到陸玉竹掐著自己寶貝兒子的脖子,大吼大叫的跑了過來。
她人長得肥圓,力氣極大,一把就將陸玉竹推到在地。
看見兒子脖子上的掐痕,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朝剛站起來的陸玉竹扇了一個巴掌。
陸玉竹身材瘦小,立馬又被這巴掌甩到地上,半天爬不起來,只覺得耳際傳來一陣翁鳴,半邊臉都是麻的,嘴角也滲出一絲血來。
王寡婦再次舉起巴掌,正要有下一步動作之時,突然覺得身子被什么東西撞到,一個趔趄就倒在地上,嘴里哎喲哎喲不停的叫著。
低頭一看竟然陸知辛那小子,他竟然真的像狗一樣一口咬在她的大腿上,就單單咬住那一塊地方,搖頭晃腦來回地撕扯,即便王寡婦將他的臉抓撓出道道血印子也不松口。
幾人這么一鬧,幾乎是驚動了全村的人。
村長趕忙招呼幾個村民出來拉架。
王寡婦頭發(fā)凌亂,蹭了一地灰土,大腿竟然被生生撕扯下一塊皮肉,流了滿腿的血,在村民的攙扶下,后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站穩(wěn)腳步,嘴里依舊不依不饒噼里啪啦的罵著。
“狗娘養(yǎng)的,還咬人!”
“難怪她爹娘死的早,都是她們造的孽呀??!”
“狗娘養(yǎng)的!她們怎么還不去死?。 ?p> ……
她還想罵著什么,卻被陸玉竹更尖銳的聲音給覆蓋,“你們不許欺負(fù)他,他是我阿弟,以后誰再敢欺負(fù)他,我跟他拼命!”
“我跟他拼命!”陸玉竹一轱轆從地上爬了起來,順帶抓了一把石子朝王寡婦揮去。
“誰再欺負(fù)他,我就跟他拼命?!彼贿吙?,一邊重復(fù)怒吼,聲音都嘶啞破音了。
她的眼睛因為哭泣布滿了血絲,目光幾近兇殘,加上那破了音的叫囂,如同惡鬼的詛咒一般,聞?wù)吣懞?p> 她的身體激烈的顫抖著,好像只有這樣,在面對那些比她強壯數(shù)倍的人群時,她才不那么害怕。
她的嘶吼,倒是把在場的所有人都鎮(zhèn)住了,包括發(fā)了狂的陸知辛。
村民看到一個逆來順受的乖乖女突然變成面目猙獰的大魔王,震驚不已,就連王寡婦也震驚到語無倫次,說話也不利索,還沒回過神便被村民推搡著回了屋。
陸知辛是被村長幾人強行拉開的,三個中年大漢擔(dān)心用力過度傷害到小家伙,硬是手忙腳亂的費了好一陣功夫才將他按住。
而陸知辛,一直叫囂著想要沖上去再給王寡婦來一口,陸玉竹的哭喊聲,倒是鎮(zhèn)住了他。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陸玉竹哭,他想她一定很痛,每次自己受傷吃痛的時候就忍不住想哭,卻也從沒有像阿姐這般哭的撕心裂肺,他想阿姐一定很痛。
他掙脫開村長的束縛,朝陸玉竹跑過去,仰著頭對著陸玉竹的臉直呼氣,“阿姐,不痛,阿姐不痛?!?p> 看著陸知辛被王寡婦薅的一團(tuán)糟的頭發(fā),白皙的小臉蛋上都是指甲抓撓過留下的一道道血痕,陸玉竹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世上,還有人關(guān)心她疼不疼痛不痛。
原來這個世上,陸知辛是唯一一個會真正在乎她的人。
她很后悔。
后悔自己從未給過他作為姐姐的保護(hù)和溫暖,從來都是冷眼相待。
可他卻一箱熱忱,即便是打他罵他,他也只會對著她傻笑。
她的身子抖得很厲害,其實她是害怕的,面對長久以來的欺壓,面對像一堵墻一樣圍著他們的一眾村民,她害怕的發(fā)抖。
其實不光是此時此刻,以前她也一直都生活在害怕之中。
小時候,她怕一個人睡覺,怕打雷和閃電,她怕爹娘不再疼愛于她,怕自己沒有朋友……
后來,她又怕別人取笑她有個傻子弟弟,怕他們知道是她害弟弟成了傻子!怕他們知道她原來是個壞小孩!
可陸知辛不怕,他什么都不怕,誰敢欺負(fù)他阿姐,他就咬誰,狠狠地咬!
她顫抖著順了順陸知辛雜亂的頭發(fā),主動的牽住了他的小手,“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