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局
今天尚珍閣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坐在客席上的是位書生打扮的青年,約三十上下,著一身藍灰色西裝,雖說有些舊了,但也看得出是近年來最國內(nèi)最流行的榮昌祥的牌子。皮鞋是進口的SAXSON擦的锃明瓦亮,西裝的內(nèi)搭馬甲兜里裝著一塊懷表,金色的懷表鏈子露在外面,看上去頗為時髦。
單從這身打扮來看,就知道這青年該是有些家底兒的。雖說進入民國已經(jīng)數(shù)年,但在北京城除了進步學生或是從南方來的開明商人之外,平日里穿西裝的還是很少的。
北京人還是喜歡傳統(tǒng)長衫大褂,像陳秀、李釗、魯迅等人,無一不是如此……
這青年自稱宋改平,乃是隔壁賈方軒掌柜的余旺財介紹過來的,正是那副山水仕女圖的主人。
“宋老板,這位就是尚珍閣的梁掌柜,您這副山水仕女圖能夠以五萬大洋的高價出手,算是沾著咱們梁掌柜的光了!”余旺財一臉討好的給那青年介紹道。
“梁掌柜,久仰久仰!”宋改平從座位上站起來雙手抱拳微微躬身朝梁有德行禮道。
“宋老板太客氣了!”梁有德抱拳回禮,接著道,“宋老板肯將這山水仕女圖給放小號兒出售,也算是給了小號兒一個露臉的機會啊?!?p> 最近琉璃廠都傳遍了,新來的大帥是個文化人兒,最是喜歡一些古玩字畫,只要東西好,根本不怕出錢!
也正因如此,琉璃廠那幫竄貨的都快瘋了,一天天的找著好物件兒,想要拿著去巴結(jié)帥府,這山水仕女圖無疑是其中翹楚!
“那可不是!”一旁的余旺財反客為主,“要不是這山水仕女圖,就你們這尚珍閣哪里有機會跟大帥搭上關系,要我說這回你們可占了大便宜……”
“余掌柜!”不等余旺財說完,宋改平便開口打斷了他的話,“這單生意能成。明顯是小弟占了便宜,你怎么能這么對梁掌柜說話呢!”
“是,是!”余旺財看起來對這男青年頗為忌憚,連連點頭哈腰的賠禮道歉,“都怪我這張嘴沒個把門兒,梁掌柜不要見怪?!?p> 這廝也算是能屈能伸了,畢竟大小也是個掌柜的,基本的社交技能還是有的。
“宋老板過謙了,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貨好不愁賣,就算是沒有小號兒幫忙,您這山水仕女圖想要出手也該沒什么難度,不知為何要經(jīng)小店兒過這一手呢?”一旁陪客的周彝貴說出了自己疑惑了許久的問題。
“說來也不怕您笑話。”宋改平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苦笑來,“小子祖上也算是有些名聲,曾祖在江南一帶頗有聲望,再往上幾輩兒就算是前朝皇帝也見過幾面!”
宋改平說起自己的先祖語氣里頗有幾分與有榮焉之一,但隨即他的聲音便跟著沉了下去。
“……只是時過境遷,家父前些年得了急癥匆匆撒手而去,我又留洋在外多年,一回來就接手了這么個爛攤子?!?p> “好在家母為人剛強,家中老仆一向忠心,家底兒多多少少也留了一些。我也算是愛國商人,留學回來之后想著實業(yè)興國,就在上海辦了間棉紡廠,誰曾想……”
“這中間可是出了什么差池?”老掌柜無兒無女,聽這青年身世如此坎坷,難免起了幾分同情之意。
“唉——”宋改平長長的嘆了口氣,“這個年頭兒,實業(yè)救不了中國啊……”
宋改平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詳細闡述了他如何憑借一腔熱血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建造的一個棉紡廠,最后棉紡廠又是如何被帝國主義毫無下限的商品傾銷折騰的資不抵債,宣布破產(chǎn)……
在場眾人聽完都是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對京城人士而言,平常最多聽說過所謂的洋務運動,對現(xiàn)代工商業(yè)的了解少之又少,一時間都被宋改平的遭遇所吸引,并頗有幾分同情之意。
“宋老板憂國憂民,實乃我輩楷模?。 敝芤唾F很少佩服別人,但對于這個年紀比他還小的青年人卻著實高看了一眼。
“周兄謬贊了!”宋改平謙虛道,“棉紡廠倒閉之后,我只好變賣了所有家產(chǎn)還債,后來在朋友的引薦之下準備來北京經(jīng)商,因為缺少本錢,只好拿了祖?zhèn)鞯墓女嫵鰜碜冑u……”
根據(jù)宋改平所言,他自己對古董并不了解,之前也去過一些當鋪或者古玩兒店,對于山水仕女圖想要的人多,真正出錢的人卻少。
古玩一行,向來講究一個以小博大,任何人都想著低買高賣,價值萬金的物件兒,肯花百金收購的都算是良心商家了!
宋改平一不懂行,二沒門路,三來他初到北京城無權無勢,常言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畫兒才剛在市面上出現(xiàn),就有不少不懷好意的人出現(xiàn)在了他的周圍。
好在他那朋友在京城多少有些關系,宋改平的人身安全暫且還有保證,但這也使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把畫兒給賣掉。
自己既然賣不出價錢,那么托給專業(yè)人士去賣,似乎就成了他唯一的選擇……
聽到這里,尚珍閣眾人才明白這貴重的山水仕女圖為何會落到自己手上,梁掌柜等人自也打消了疑慮。
“那宋老板咱們這次就說好了,要是您對這畫的價格沒有異議,那就通知帥府的人三天之后前來取畫?!绷河械聸_宋改平道。
“當然!”宋改平欣喜無比的應了下來,“畫既然已經(jīng)交給您了,怎么賣什么時候賣當然是您說了算!”
“還有一事麻煩宋老板。”周彝貴在一旁插了一句,“三天之后希望宋老板也能到場,價錢我們掌柜的已經(jīng)談好了,既然您也同意,屆時直接和帥府交易即可,至于先前您答應二成的……”
“咳咳咳……”
沒等周彝貴說完,一旁的余旺財卻不知為何,一陣干咳打斷了周彝貴的話。
“這就是你們尚珍閣的不對了,說好了你們負責賣畫的,宋老板這里什么都不必管,再者說了宋老板不是還給著你們抽成呢么!”余旺財一臉急切的插話進來。
“余掌柜,這好像是我們和宋老板之間的事情吧?”很久沒有開口的老掌柜說話了。
“一來,老朽敬佩宋老板的為人,這副畫權當小號兒幫宋老板找個主顧,至于傭金我分文不??;二來,我尚珍閣也不缺那幾千大洋,想來余掌柜的也知道,這幾日單是支應帥府那群當兵的,我們花費的也有上千大洋了,宋老板要是有意,把這筆費用結(jié)了就成!”老掌柜的開口解釋道。
“就是這個理兒,再者說了,宋老板即是準備在這北京城做買賣,借此機會和帥府結(jié)個善緣豈不是好?”周彝貴也跟著勸道。
說實話,雖說和帥府約好了三天后交貨,但能否順利拿到錢尚珍閣眾人心里也是沒譜,還不如把這交易直接交給買賣雙方,那點兒傭金雖說舍了有些可惜,但也好過最后一無所得不是?
“余掌柜,你這是給我下了眼藥啊!”
出乎尚珍閣眾人意外的是,此時的宋改平并沒有回答他們的話,而是朝一旁的余旺財發(fā)起火來。
“宋老板,您這話是說哪兒去了,我哪兒敢跟您上眼藥呢!”余旺財一臉無辜的反駁道。
只是,眾人看他那對兒溜溜直轉(zhuǎn),不敢對視的眼神兒,就知道宋老板說的話另有一番意思。
“梁掌柜,不知這余旺財是怎么跟您傳的話,這傭金到底如何結(jié)算?”宋改平轉(zhuǎn)身朝梁有德問道。
“宋老板,余掌柜的說了,這畫底價三萬大洋,賣超出的算是利潤,小號兒傭金就是這利潤的二成?!敝芤唾F代老掌柜回道。
“哎呀呀!”一旁的余旺財見狀,后悔的直拍大腿。
“余掌柜,真是如此嗎?!”宋改平的話語里多出了三分火氣。
“這……”余旺財嘀咕了半天,這才道,“宋老板我這也不能給您白跑腿啊?!?p> “哼!”宋改平鄙夷的瞪了余旺財一眼,這才回頭朝老掌柜道歉。
“梁掌柜,是我行事不周看錯了人。我原意為,這山水仕女圖只賣三萬大洋即可,賣出的錢您和我四六分賬,哪知這余旺財竟如此膽大妄為!”
“原來是這樣!”一直待在一旁侍候,沒有說話的田守長忍不住開口了,“這么算來,我們店不是能分到兩萬大洋?!”
田守長干別的不行,小算盤打的比誰都快,平日里算賬就跟人形計算器一般,心里邊那算盤珠子打的噼里啪啦的響。
“守長!”周彝貴打斷了田守長的話,隨即朝師傅梁有德看了一眼,師徒二人眼神交流了一番,這才接著往下說道,“宋老板為人自不必說,但咱們接這生意通過的是余掌柜的,余掌柜說的條件咱們也是同意過的,現(xiàn)在要是依了宋老板的條件,咱這不是擺明了見財忘義嗎!”
“你師兄這話我愛聽!”余旺財撇了田守長一眼道,“怪不得人家是師兄呢,這見識就是不一樣,你們尚珍閣既然同意了我原先提出的條件,現(xiàn)在就不應該反悔,更何況咱們還立了字據(jù)的!”
這余旺財本就是個見錢眼開的小人,此時也顧不得會不會得罪這宋老板,一心只想從中把自己的那份兒利給拿回去。
田守長剛準備接著辯駁,不曾想有人居然比他更急。
“哼,姓余的,那你兩頭通吃事又怎么說!”宋改平冷眼看著余旺財,恨不得把這家伙直接給干掉!
“宋老板,我這不是也在替您考慮嗎……”余旺財喏喏道。
“老子用不著你替我操心,我告訴你姓余的,你要是再敢在這里面摻和,別怪我翻臉不認人,我宋家雖說沒落了,但收拾個把小掌柜還費不了太大的功夫!”宋改平冷下臉道。
余旺財這下被嚇的夠嗆,這家伙雖說好財,但更加惜命,被宋老板這么一威脅。算是什么話都不敢說了。
“梁掌柜,咱們之間就按我說的辦如何?”宋改平見壓服了難纏的余旺財,這才接著朝梁有德問道。
“宋老板,這不太好吧?”梁有德一臉為難。
“老掌柜,您也別太過推辭,且聽我一言。”宋改平語氣變得極為平和,與剛才教訓余旺財時判若兩人。
“一來,這生意本就是您與帥府談的,我這邊再橫插一杠,對三方都不方便?!?p> “二來,我本就不欲和那群軍閥打交道,中國淪落至此,與這群軍閥脫不了關系!”
“其三嗎,這算咱們初次合作,我手頭還有幾件兒東西,要是老掌柜覺得可以,我可都托給貴店出手,分成還按照四六即可!”
宋改平一連說了三條,而且一條比一條有道理,尤其是最后那條,讓梁有德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按照山水仕女圖的標準,這宋老板一旦出手,拿出來的物件兒絕非凡品,這其中的利潤……
“不必如此,我等就按照行業(yè)里的標準抽一成的傭金便好!”梁有德連連擺手道。
“老掌柜不必客氣,這件事聽我的!”宋老板反駁道。
“這……”梁有德一臉為難之意。
“這樣吧,我再退一步,三七分可好,要是梁掌柜再拒絕,那就是不想交我這個朋友了!”宋改平故作生氣道。
“那就卻之不恭了!”
“合該如此!”
二人商議待定,尚珍閣負責三日之后與帥府的交易,最終所得四六分成,也就是說能拿到五萬大洋中的兩萬。
這般算來,前面花掉的千把塊大洋,倒也算不得什么錢了……
賓主盡歡,尚珍閣一眾人簇擁著把宋老板送出了出去。
只是,他們沒有看到的是,走出尚珍閣的宋改平嘴角那絲冷冷的笑意……